许宁去大教室占好位置,等了好久才能到友人回来
“怎么了?” 他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低头走进教室的甄箬至,脸上似乎藏着一丝异样
“没什么?”青年再次抬头,表情已经恢复成原本的开朗,“只是好久没有联系的亲人,突然又有了消息
有点吃惊罢了
” 有点吃惊
甄箬至对自己道,暗暗握紧了拳
“说实话,我其实并不赞成让甄吾去刺杀
” 回到金陵的那天,姚二在就暗杀甄咲的人选磋商时道
“他是将军埋了好久的棋子,除了我们几人,从未有人知道他和贾午的真正身份
如果用在甄咲这件事上,一旦暴露了,多年的布置岂不都是白费了心血
” 有不少人都知道,段正歧手下有六员大将,按照顺序排列下来,名字中都带有数字或谐音
丁一,姚二,张山,霍祀,贾午,孟陆
然而却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贾午却不是真正的“五”
人如其名,他只是放在表面上迷惑外人的一颗棋子
真的“五”,另有其人
孟陆道:“我赞成他去
” 他说:“当年甄咲将老五卖给他们叔父,自己拿着资金投进军队,后来又转到将军麾下
之前在北平,甄吾费尽关系联系上将军,自愿做这颗隐棋,有不少原因是因为甄咲
之前两人各自在将军麾下做事,可以说能暂时平静
但现在甄咲背叛,正是让甄吾解决心结的一个时机
” 他看向段正歧
“恐怕将军,也是这么想的吧
” 段正歧果然作出决定
【此事就交由他去办
】 世上几乎没有人知道,甄咲与甄啸其实是亲兄弟
早年间,兄弟俩一个跟随父亲投入军营,一个隐姓埋名在北平读书
直到1920年,那改变命运的一场战役
甄咲失去了他在军中的依靠,他的父亲
因为没了父亲的权柄,以往的旧部属也几乎全进覆灭
甄咲身在皖系处处碰壁,即便还活着,却犹如最底层的一根草芥,不受任何人重视
比死亡更痛苦的,就是曾经站在高处的人重重地跌入谷底
没了父亲的名声,甄咲似乎什么都不是
而那踩着他父亲尸骸上位的人,却越走越远,越走越高
甄咲不能说不痛苦
直到一个多年无子的远方堂叔父找上门来,说,想要过继一个儿子
之后甄啸被他哥送给叔父,换取资金,他则用这笔资金投靠了段正歧
1920年,甄咲没了父亲,没了后盾;而他的弟弟,失去了父亲,更失去了兄长
“我为什么会在这?” 甄啸,或者说甄箬至笑着道:“怎么,你的新主人没提醒你,要小心你这条性命吗?” “你……是你!”甄咲不敢置信道,“你是段正歧的属下!怎么可能,我不知道!” “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
就像我从没有想到自己依赖的兄长,会为了前途把我出卖给别人
你也不会想到,当年被你丢弃的兄弟,今天会走到什么样的地位
你更没有想到——” 甄咲感觉腰侧抵上一个硬物
“今天你的性命,会被捏在我的手中
” 因为太过冲击性的相遇,甄咲几乎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就被对方拿捏住了命脉
甄咲沙哑着道:“你为什么在这里?是段正歧逼你的?是他利用你来对付我!” “你可真太高看自己了,哥
”甄箬至道,“我只是想知道,让你宁愿抛弃亲生兄弟也想要得到的权势,究竟是什么滋味
而如果你不背叛,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用这样的方式见到我
” “……现在你知道了
”甄咲逐渐冷静下来,“你要杀了我?为了段正歧,杀死你的亲兄长?” “这可错了
我是为了一向关照我的长官,杀死一个叛徒而已
”甄箬至一笑,“不过你如果不想死的话,我给你一个机会
告诉我,为什么要背叛?” 他收起笑脸
“不要说是因为父亲,我不相信
” 甄咲紧紧闭上眼
眼前的这张脸,是多么熟悉又陌生
不像他记忆中那个温柔开朗的弟弟,甄咲从这张脸上,看到了熟悉的神情——那是和自己相似的,冷漠、狂热
对性命的冷漠,对权力的狂热, “果然……” 果然,这就是报应
今夜的上海外滩,骤然传来一声枪响
许宁从梦中惊醒,好似做了一个噩梦,却已经回想不起来
他喘了一口气,想要坐起身让自己冷静一下,却突然感受到后背被桎梏的力量
许宁低头一看
只见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正从身后环住自己,将自己牢牢环在怀中
他太阳穴抽了抽
“段正歧
” 许宁压低声音道:“这是我的营帐,主帅的营房可不在这里!” 身后睡得正酣的段正歧被他吵醒,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然后眼睛都没睁开,又把人捞回怀里,而且为了防止许宁再有意见,还很坚挺地堵上了他的嘴
一吻毕,许宁已经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于这种亲密的接触,他自然不是段正歧的对手
“你……”他皱眉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止住了
因为透过段正歧此时半开的领口,他看到了一条横跨胸前的疤痕
之前那一晚,许宁神志不清,直到此时两人再度相拥,他才有机会看到这条丑陋的伤痕
这是什么? 许宁伸手,摸着他胸前起伏不平的痕迹
看起来像是旧伤,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是在战场吗,还是在应对敌人暗杀的时候?伤得有多重?痛不痛? 不,就算很痛,这个人也肯定不会表现出来吧
他的心口抽搐一般地缩紧,从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原来看似无所不能的段正歧,也会受伤,也会死去
他想起自己曾问过孟陆,段正歧这些年过的好不好
当时孟陆怎们回答的,好还是不好,要怎么去衡量? 或许和这块土地上的其他人,那些倒在战场上永不瞑目的人,那不知何时就会命丧匪手的人比起来,段正歧已经是幸运的
因为他足够强大,也因为他手握的权力,让他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别人
然而这种可以炫耀的幸运,又是多么讥嘲
当生存都成为一种奢侈,成为一种特权,悲哀的不是那些无法生存的人们,而是那些不择手段却只为能活下去的人
战争,似乎把人磨灭成另一个模样
许宁摸索的手突然被用力握住,他一愣,抬头看去,才发现段正歧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睁开了眼睛
此时正狠狠盯着他,呼吸急促,而下面某处似乎也…… “等等!我不是——唔!” 一句话没说完,许宁又被压倒在身下
或许他唯一该庆幸的是,今晚守在他们营帐外的士兵,是自己人
孟陆听着里面的动静,打了一个哈欠
“哎,春宵苦短呐
” 第二日,段正歧一早就去巡视去了
十分默契地,没有人去催许宁早起
等到许先生爬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然而除了他自己,似乎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许宁脸微微涨红,觉得这种特殊待遇,更让自己窘迫
营帐外只有孟陆在候着他,这一次段正歧和他来江北营,也只带了这一位贴身属下
一来是为了轻装简行,二来也是为了不引起过度瞩目
因为这次名义上的例行巡视,其实别有目的
而这个目的,段正歧一直迟迟未告诉许宁
“将军呢?”许宁挑开营帐,问
孟陆一脸笑意,似乎刚得了什么好消息
“将军在筹备人马
” “筹备人马?这是要拔营么,我们要与谁交战?”许宁惊道
“不是要开战,只是先做准备
”孟陆解释道,“自从上回与左派缔约,并把那份名单交给他们后,对方似乎就一直在准备着什么
这不,早上上海刚刚来人,要与将军商量下一步的动作
” 下一步? 眼下左派正与国民党右派携手北伐,湖南战胜的消息也是不日前刚刚传来
难道这个时候,左派就要与蒋中正翻脸?许宁脸色莫测,他的梦境虽然对此事并未有预兆,但是根据之后其他大事发生的时间来看,不该这么早
“我去看看!” 许宁说着,就要向议事的营帐走去
孟陆一怔,赶紧拦下来
“哎,不,你先别去!” 许宁顿下脚步
“是了,目前我在军中还没有正式的身份,的确不应该去这种机密场合
” 孟陆苦笑道:“不是这个原因
” 两人正争执间,前方的营帐打开,一行人陆续走了出来
许宁闻声看去,就看到段正歧和几个脸生的人走在一起,那应该就是左派派来商谈的人,而走在最后的应该就是他们的护卫……护卫?! “箬至!” 许宁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
身旁孟陆哎呀一声捂住了眼睛
甄箬至正跟在一行人最后,身上穿着一件未洗的血衣,听到许宁的声音,竟然像是平时一样招手道:“元谧,好巧,你也在这啊
” 好巧,你也在这
许宁视线转向段正歧
【今日你我既然已成夫夫,那便约法三章
】 【两人彼此扶持,再不隐瞒
若是有犯……】 段正歧先是错愕,随后目光沉下,投向孟陆
顶着那杀人一般的视线,孟陆无辜地想,这绝对不是我的错,肯定不能怪我! 要怪就怪这甄吾,为什么连夜赶到江北营
要怪就怪将军自己,偏偏还瞒着许宁这件事
嗯,这下好了
难道刚成婚两日,就要和离了? 第62章 何 “我实在没想到,你和将军会是这个关系
” 甄箬至,或者说是甄啸,又或者说是甄吾坐在许宁面前,刚刚换上一件新衣,狼吞虎咽地喝着一碗粥
他似乎是连夜赶来,一路都没有休息,现在又饿又困,连吃饭仪态都顾不得了
身边是染血的旧衣,他却看都不看一眼,用沾着污渍和血迹的手端起碗来咕咚咕咚地喝
许宁默默看着他,总觉得这样的甄箬至,有点陌生
“箬至……” “哎,在这里不要这么叫,那名字不适合这,叫我甄吾
”甄吾抬头,冲他露齿一笑,眼角露出深深的笑纹
那一瞬间,许宁好似又回到初至北平,两人在学校的那段时光
“甄吾
” 许宁斟酌着开口
“你和段……段将军,是什么时候相识的?你是他的部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北平的时候还是到金陵之后?你为什么要——” “等等,等等!”甄吾连忙举起手阻止他,“元谧,你这个一着急就啰嗦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我可以回答你,但是我现在时间不多,你先挑重要的赶紧问
” “……他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许宁沉默了许久,最后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知道
”甄吾连忙解释,“不过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是后来才发现的
就是那次你被孟陆打晕,被他们带回去,我看到你的灯讯去找你,这才发现你是被将军带走了
后来见将军对你也并无恶意,我也才放心
” “灯讯?”许宁挑眉笑,“这么说,你当晚你就知道了?” 那后来他回金陵的时候,甄吾还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担忧模样
只能说段正歧这些个属下们,各个都是好演技
“呃,这些不重要
”甄吾小心翼翼地道,“你没有别的问题要问吗?” 许宁瞥了他一眼
“没有了,谢谢
” 问,还需要问什么呢?从甄吾那个回答里,许宁就能大概猜出全部的线索
现在想来,他当时拜托甄吾去船厂散布打探消息,之所以能进行得那么顺利,肯定也有段正歧的手笔在里面
又想到当时张三说,段正歧派来监视和保护自己的是两批人,各有各的任务,互不知情
张三负责保护,那么负责监视的会是谁? 答案还不明显吗? 许宁眸光微微晃动,叹了口气
这下好了,甄吾吓得粥也顾不上吃了
“元元元元谧,你生气了?不是我要故意瞒着你,只是我的身份在将军身边也是保密的,很少有人知道
” 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许宁想,甄吾说得对,既然是段正歧的内部机密,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事无巨细都告之自己?就算两人现在的关系不同以往了,可是公是公,私是私,自己不也一向要求段正歧公私分明吗?就算自己连那场黄粱一梦都毫无隐瞒地告诉段正歧,可那是自己的选择,并不能强迫段正歧也一定要毫无保留
就算…… 不行,还是生气
许宁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理智上有那么多的理由告诉自己,不该责怪段正歧,但是情感上他就是过不了这个坎
或许,这是许宁第一次体会到超出理智控制的感情
在意、计较、伤心,这些因为爱慕而衍生出来的情绪
“我……我先走了
” 甄吾见势不妙,端着自己的那碗粥就要开溜,完了,这烂摊子还是让将军自己来收拾吧
“等一下,我问题还没有问完
”许宁一把拉住他,“你身上怎么都是血,段正歧派你去做什么危险的工作了?” “啊,这个呀
”甄吾说着,脸上露出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容,“这不是血,是勋章
将军派我去完成任务,我做的很好,所以他给了我一个奖赏
” “奖赏?” 许宁只觉得不对劲,还没抓住人再问,甄吾已经跑远了,边跑还边道: “元谧,我听说你和将军已经大婚了,你等着我啊!等我拿到这个月的粮饷,我就给你送份子钱,你等着啊——” 甄吾口无遮拦,那大嗓门在山坡上传得老远
许宁老脸通红,恨不得立刻钻进缝隙里去
他刚想追上去揍人,却被拉住了胳膊
许宁回身,只见段正歧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袖,也不敢用力,只是拽着不放看着他
好啊,正主来了
许宁露出一个磨牙霍霍的微笑
“将军
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呢
”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桌上层层叠叠地铺着纸,即便是以段正歧的臂力,写了这么多的字,手也是酸痛得没力了
他抬头偷瞅了一眼许宁,许宁正低头看他刚写好的一张,注意到目光便望了过来
“累吗,累了就别写了
” 段正歧后脖颈汗毛蹭的竖起,立马抓起笔,马不停蹄写了起来
可怜段将军自从十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被人罚写过这么多字
平时与属下通信,也顶多是写几个“好”、“尚可”、“批准
”像是这样按照许宁的要求,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内容完全写出来,真是好一番功夫
可谁叫他不能说话,又谁叫他理亏呢? 段正歧还在写字,而此时许宁也差不多全看完了这些内容
他总算是明白了在甄吾身上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这两天上海发生了什么
甄吾被派去暗杀叛徒甄咲,事情进行的很顺利,不仅如此他在返程时还遇到了左派的使者,便顺便把对方也一起带到了江北营
一来,是看对方情急似乎有要事,二来也是炫耀一番军威,加强合作的筹码
至于左派究竟是为何事而来,这不由不牵扯到目前的局势了
自五月底,南军开始行动以来,从广州至湖南,各地大小战役不断,但是北伐的正式誓师却始终没有打响
根据线人汇报,蒋中正准备在七月誓师,宣布正式北伐
而在此之前,他们将会在上海进行一次国共两党会谈
从段正歧之前在杜九处搜寻到的名单来看,一场针对左派(包括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的暗杀,早就在悄然准备中
而准备这暗杀或者说猎杀行动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在这种情况下,左派显然不打算继续与虎谋皮
然而,要彻底划开与广州政府的界限,与右派清除干净联系,并不是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