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如此
” 许宁说到最后,已经有些口干舌燥
“说来,我做这一场大梦已有十余年,梦中情景合该越来越模糊
可是正歧,与你相遇之后,我几乎夜夜都能重见那一场梦
” 他看向段正歧
“我知道旁人定以为我是着魔,必然不信,但是我比谁都清楚这不仅仅梦
这么多年,我试图做过一些改变,却丝毫不能更改命运半分
曾经是北平,后来是上海,未来更是金陵,我总是只能目睹悲剧发生,却徒劳无力
正歧,我——” 段正歧紧紧握住许宁的手,烙印下一吻,目光深邃而坚定
【我信你
】 他无声地说着这三个字,却让许宁湿了眼眶
好像从此以后,再也不用一个人背负着这一个秘密,再也不用独自抱着枷锁,受困自缚
“我该怎么做?” 许宁喃喃,“我竟把你也拖进这浑水里,万一以后南兵大举北伐,你会不会也成了他们手中炫耀的功勋
万一金陵真的守不住,只落得满城尸骨
正歧,我不想……” 段正歧却缓缓推开他,走到桌边,拿起纸笔开始写字
【去江北
】 “江北?”许宁一时想不起来,江北有何
段正歧抬眸对着许宁,曾经许下誓言,将许宁所要守护的,都用自己的力量来守护
而现在,段正歧要叫许宁知道,他凭什么去守护
世人都知段正歧拥兵数十万,而这数十万对大多数人来说却只是纸上的一行数字,毫无概念
在直奉等大军阀的背影下,小小段正歧似乎只是一不足道的微光
然而人们却忽视了,段正歧凭什么能以弱冠之龄就与孙传芳隔江而治,又是凭什么跨江而来夺下金陵?只是运气吗,只靠计谋吗?谋略时运当然不可少,然而,最重要的是—— 只见段正歧提笔写就: 【江北,有我大营
】 是那无数骁勇善战的精锐,和能治一方雄狮的主帅! 第60章 旧 或许没有几个人知道,冬日用铁锅煮过的露水,是苦味的,带着泥土的腥,铁锈的腥,还有隐隐约约,血的腥
哑儿站在那个男人面前
“你看
” 男人手里捏着一个俘虏的捆绳
那是被饿的失去理智的战俘,眼睛发红,神志不清,犹如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今天这里,你和他,只能活一个
” 他说着,松开捆绳,高大的俘虏便嘶吼着向哑儿冲去,凌晨被喊醒的哑儿毫无准备地应对这残酷的厮杀
男人双手抱臂,看着这一场不公平的较量
一个成年男人,一个还未成长的的孩子;一个饥饿多日,一个日日饱食
或许,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公平
这是困境与困境的较量,是死亡与生存的单独选择
活下去的人,只有一个
片刻后,结果揭晓
鲜血从俘虏脖间飞溅出来,沾上了哑儿的唇角
他稚嫩的脸庞被冻得麻木,感觉到血的温热,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然而,却尝不出味道
血竟是没有味道的吗? 教导他的男人走了过来,哑儿听到他对自己说: “想活着,就得对别人狠的下心
” 那年哑儿十二岁,他明白,原来生存就是要去抹杀别人
“我把你放到大营里,可不是让你顶着将军义子的名义作威作福
” “听着,不管你是谁,只要是拖了我们后腿,就给我打铺盖滚
天大地大,有多远滚多远
” 军营的生活,比预想中的还要险恶
居心叵测的长官,心生嫉妒的队友,轻视他的残疾的同袍,还有并不会对一个孩子留情的冷酷敌人
哑儿在血雨中厮杀,几次立了功勋,却被同伍的队友们抢走;因为尚未发育,又多次险遭不为人知的侮辱
那一年哑儿十三岁,他明白,活着就是要承受各种各样的恶意,并继续活下去
“段上校!” 下士急吼吼来报
“前方左路部队被困,身陷敌军包围,是否要前去支援!” “上校!左路逃出一支小队,向我军求援!” “段上校,求您救救我父!” “段正歧,你真见死不救?!” 同僚诧异的眼神,求援士兵的无助与绝望
段正歧只回了四个字——【不准出兵
】 那一战,左路将领战死,左路部队尽数覆灭
而段正歧所率领的分部,赶在敌人胜利而掉以轻心时一举杀出,以逸待劳,大获全胜
这一场战役,左右了皖系最后的命运,也成就了段正歧
然而,他的名声却是建立在无数友军的尸骸之上
若干年后有人借此讥讽他——白骨将军,拿别人累累白骨换来的将军头衔
那一年哑儿十四岁,他不再想去明白什么
许宁坐在颠簸的车上,感觉江北这一行,要想兑现临行前对友人许下的保重自己的诺言,怕是难了
就是现在,他内脏都快被震得移位了
临来之前,许宁因不知会外出多久,特地找梁琇君告别
梁琇君叹道:“你们一个个都出远门,独留我一人,都不知道找谁谈天喝茶了
” “箬至,他去哪了?” “他辞了原来的工作,跟他父亲去上海,学着接触商事
” 许宁感叹,看来一向大大咧咧的甄箬至,还是要继承家业啊
而他们这些年少时结识的友人,如今也都走上各自的道路
说起来,以前在北平时甄箬至好像就因此与家里起过争执,更有一阵时期断了往来,很是落魄
他正回忆着,前头传来孟陆的声音
“再忍一忍吧,这边路况不好
到了前面我们便换马,将军已经等着您了
” 孟陆坐在正驾驶的位置上,时不时将方向盘打个九十度
许宁怀疑,这一路之所以如此颠簸,十有八九和这人的驾驶技术也有关系
他想要喘一口气,打开了车窗,却被迎面而来的尘土呛着了
“咳咳咳……那是?” 待能适应一些后,许宁看着远方的上坡,愣愣地问
只见那土黄色的山坡之上,起伏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小土丘,不时可见黑色的兵蚁在这些土丘间进进出出
放眼望去,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好似一个盘踞了整座山脉的蚁窝
然而这样一个偌大的“蚂蚁王国”,仔细看去,那些“兵蚁”竟然全部是身穿军装的士兵,而那一个个土丘,也是一座座扎在土地里的营帐
难以想象,一个营地就有如此声势,这附近整个的部队,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蚁营,还有多少兵卒! 此时到了目的地,孟陆停下车来为许宁打开车门
“哦,那个啊
”他道,“那就是我们江北营
” “江北营
”许宁喃喃念着,尤自收不回视线
这时却听见马蹄落在沙土上的哒哒声音,一队骑兵由远及近
而最当先的那个人,在许宁几步之前就跃下马,稳稳地落在地上
“将军!” 孟陆和身边负责护送的士兵向他行礼
段正歧缓步走来,黑色的军帽下压着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身后的骑兵们整齐地下马,恭敬候立
他踱步在将士们敬畏的眼神中,就像一个走向战场的杀神
许宁看着他,想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蚁营,这一刻才真正明白
那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站直身体,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将军
” 段正歧策马先行,许宁在他右侧,孟陆稍稍落后两人一步,其他人骑马在后跟随
孟陆为许宁解说道:“这江北营,是三年前将军打下江北后,着手建立的
除了先生你眼前看到的这一处外,在更往南处,还有一处养马场和几个分营
” 他似乎是听了段正歧的吩咐,特地给许宁解释这些
“因为我们靠陆军吃饭,所以几年之前,军队编制内几乎没有水军
这几年将军打下江北之后,就开始沿着长江建立水军编制
这次拿下金陵船厂,对我们更是大有好处
” 说到这里,孟陆忍不住多嘴一句
“不是我说,放眼各地,士兵待遇最好的就是这里了
不说我们几个从前就跟在将军身边的老人,便是那些新兵,福利也比别处好
在我们这边,不经过三月的严训,是不准上战场
” 许宁的确感到吃惊
对于军队的情况,他也有所耳闻
因各地军阀乃至南军,都有兵源不足的现象
尤其现在各地为政,统一政府名存实亡,有些地方甚至出现强抢青壮年入伍,在武器都配不齐时就赶人去厮杀的情况
新征募的士兵就是消耗品,甚至比武器损耗得还快
几年内战下来,不少兵源地都成了绝户地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因为培养新兵的花费实在太大
就算好不容易训练出成效,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损耗在战场
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将他们放到战场上磨炼
活到最后的,就自然熬出头来了
许宁看向段正歧,不知道这人是出于什么缘由,愿意这么耗费心力培养新兵
孟陆注意到他的眼神,笑了笑:“将军和别人不一样
在我们这里,新兵不是消耗品,而是未打磨的尖刀
将军曾说过,刀不磨尖去战场只是给敌人送功勋,尖刀锋锐,到了战场就是收割敌人首级的镰刀
而只要有战功,哪怕是一个无名小卒,都可以依军功混上士官级别
” 他向后看了几眼
“你瞧身后这几个,不少都是村里出来的,大字不识一个,不照样混成了校尉
” 身后的骑兵们笑道:“孟老六,你又奚落我们!” “就是,要是将军不教你,你能认得几个字?” “你就嘚瑟吧,现在许先生来了,我们就找他教我们识字!” 许宁听着他们在段将军面前就敢笑骂,顿时感到段正歧虽然治下颇严,比如有时候经常体罚孟陆等人,但却也不是一律严苛死板,而且他在属下心中真的是很有威信
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些下属提起自己时,也是恭敬和友好居多
他望着前面段正歧的背影,心里好奇,不知这铁面的哑将军,平日里是怎样在麾下面前提起自己的? 许宁道:“那你们几人都是平民出身,跟在将军身边建立功勋的?” 孟陆回:“我和丁一、姚二还有张三都是孤儿,霍祀是书香世家出身,半途入伍,刚开始还被我们嘲笑是穷酸秀才
”他笑了笑,继续说下去,“出身军伍世家的,大概只有老五和那人……”他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下来
许宁瞬间明悟,让孟陆突然噤声的“那人”,指的是甄咲吧?他说甄咲和贾午都是军人世家,从甄咲的作风还可以窥见一二,但是许宁想到贾午那莽撞的性子,摇了摇头,觉得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过说起甄咲,这人背叛了段正歧,又接二连三地将屠刀对准以前的同僚,许宁不由想知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缘由
“这甄咲究竟是哪家出身,他又是几时认识了将军?” 孟陆向前头的段正歧看了一眼,见他并没有禁止回答的意思
于是叹了口气,道:“甄咲算是我们之中较早认识将军的,在六年前……” 1920年,直皖战争
五四风云刚过,段祺瑞和冯国璋为争夺北平的控制权明争暗斗
1919年底,冯国璋病死之后,继承他地位的吴佩孚率先向段党开战,之后东北张作霖也加入战争
直奉两系围攻皖系,其中最激烈的几次战斗则是发生在京津铁路和京汉铁路
双方交战五日,死伤无数,琉璃河河水一度被染红,河中再无游鱼,仅有浮尸遍野
皖系仅差一步,就从此烟消云散
而段正歧,就是在这绝地一战中建立起他的功名,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哑将军”
那一年,他只有十四岁,他的威武功勋,则是建立在无数覆灭的皖系分支尸骸之上
其中一部覆灭的将领,是甄咲的父亲
7月16日,吴佩孚率部攻击松林店,只差一步就可攻占皖系边防军司令部
大多数皖系将领投降投敌,而甄咲的父亲却死守阵地,只将甄咲拼死送了出去
“去找元帅!找援兵!” 他父亲对他吼道:“司令部不可丢失,我皖系不可就此覆灭!咲儿!生死存亡,紧系于此!” 甄咲拼死逃出了包围,并幸运地找上了最近的援军
而对方年轻的将领却拒绝了他,不救
仅仅一个决定,让守卫阵地的甄咲父亲部帅全军阵亡,无一活口
而这位拒绝出兵的年轻将领,却踩在这些尸骨之上成就了自己的名声
这个冷血冷情的人,就是段正歧
这个孤身求援的人,则是甄咲
因此很多年后许多人都以为,甄咲之所以叛出段正歧,是在记恨当年的旧事
“可笑
”甄咲自嘲道,“原来这么多年,在那些人眼中,我还只是当年那个逃离战场的败家之犬
” 此刻,他坐在一间偏僻的小室之中,对面就是杜九
杜九闻言道:“难道不是?” 甄咲却不再愿意谈起这个话题
“九爷之前利用我利用得可是毫不留情
我听你的号令去袭击会场,九爷自己摘脱的干净,却让我在上海人人喊打、无处可去,不知九爷又准备怎么弥补?” 杜九笑道:“不也是你愿意的么
你想杀了许宁,我给你递刀子
事情成与败,你自己总要担点风险
” “九爷还是如此伶牙俐齿
” 杜九道:“如今你反正是孤家寡人,还怕什么
改日我找个机会送你出去,寻得时机再回来
对了,你在国内是否真的已无亲人?” 甄咲眼神闪了闪
“没有
” “可我听说你父亲,早年有一个在外经商的堂兄弟
难道他不是你亲人?” “早已无联系,不算什么亲人
” 杜九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帮你安排出港的时机
今日,你便先回去吧
” 甄咲起身
“对了
听说段正歧安排了人来清缴你,自己小心
” 甄咲蹙眉
“我会的
” 推门走了出去
夜半时分的上海,格外安静
如今因为孙传芳整治裸体模特一案的风波,连歌舞厅都被波及早早关了门
甄咲走在路上,就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想着杜九的话,猜想段正歧会派谁前来
孟陆等人身在金陵,上海只有霍祀与贾午二人,这前来暗杀的人十有八九会是贾午
他快走到路口,却突然停下步伐
因为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一个像是特地等他的人
甄咲摸向枪袋,会是贾午,还是其他人?无论是谁,他绝不会束手就擒
可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那人出声喊
“哥
” 第61章 咎 你还有亲人么? 听说你父亲曾有一个从商的堂兄弟
那算不得什么亲人
与杜九的对话还犹在耳边,此时此刻甄咲却看着站在眼前的人,眼睛蓦然睁大
“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那人走过来,看着他问,“你想说什么?” 来人一步步走近,那熟悉的眉眼也清晰地跃进甄咲眼中
“从六年前就一直没有消息的人,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已经死了?或者说,你宁愿当我死了
” “你!”甄咲低喊出他的名字,“甄啸!” 那眼神中不知是痛恶,还是惧怕
被他喊着这个名字的人低低笑道:“哎,你怎么还用这个名字喊我?” 甄咲:“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
”来人道,瞬时间逼近上来,“你为什么,要背叛将军?” “箬至!” 走在前面的青年回过身来,看向气喘吁吁喊住他的同学
“有你的一封信!在传达室
” 甄箬至笑道:“谢啦,我这就去
”又对身边人道,“元谧,帮我占个座
” 许宁:“晓得,快去快回
” 甄箬至冲他笑着挥了挥手,转身就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