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气得双手发抖,却也说不出什么更卑污的话回敬过去
倒是红鸾,除了一开始脸色白了一白,此时已经镇静下来
“这世上,有跌入水渠任人踩踏的红杏,就有挂在枝头分尘不染的海棠
”她笑一笑,道,“像梁小姐这样的人,便是与我们不一样
青凤,不要用你那只配向男人求欢的嘴,来随便侮辱她;也不要用你只看到眼前苟且的眼睛,来任意揣度我
” “你!”青凤气得脸色刷白,再也伪装不住镇静,“要不是你,我们会被连累囚到这里来受苦吗?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盘凤居过我的快活日子!你竟然还敢骂我
” 她冲上来就要与红鸾厮打,红鸾刚刚受了伤,梁琇君比不过她刁蛮,两个人一时竟然招架不住
“干什么?干什么欺负我梁姐!” 就在此时,李默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挡在三个女人之间
青凤却还不依不饶,就要隔着他去挠红鸾的脸
“你这人怎么跟个疯婆娘似的,再发疯就别怪我啊
”李默被她尖锐的指甲在脸上划了好几道,实在忍不住要发脾气
“来人
”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只见姚二不知何时走了上来,正跟在李默身后
“把青凤小姐请回她的房间,看牢她
” “是!” 段正歧手下的那些大兵可不会怜香惜玉,直接把人抬着就走
青凤的刁蛮,对他们还不如挠痒痒
姚二又看向另外三人,目光在红鸾脸上停留了一瞬
“准备一个房间
这三位都是许先生的贵客,不可怠慢
”他似乎还有事忙,也没对三人再多说一句话,就皱着眉走下了楼
李默说:“我怎么觉得,这人好像心气不顺啊
”他当然不知道,姚二正要不情不愿的去领鞭子,心情怎么可能会好
“哪管得了别人那么多
”梁琇君叹道,“走吧,先找个房间休息
” 姚二给他们安排的新房间,在二楼的一处拐角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三人坐在房内,阳光从窗檐照射进来抚上他们脸庞
红鸾脸上带着失血过多的惨白,即便已经敷了药,此时也感到伤口一阵一阵的刺痛
“这几日都不要近水
”梁琇君扶她坐下,“要记得按时换药
如果有什么需要就与元谧说一声,让他转告我,我会尽力帮忙的
” “元谧?” “就是他们口中的许先生
”梁琇君解释
许先生?许宁
红鸾想起凌晨时的情景,那张清俊的脸庞蓦然窜入脑海
她抬头看向梁琇君,一时有许多问题盘桓在心头,她想知道梁琇君和许先生是不是很熟悉?也想问她有没有从青凤的话里听出自己的身份? 然而最终,她脱口而出问的竟是: “你,你可喜欢许先生?” 梁琇君面露愕然
红鸾虽然有些后悔,但说出去的话不问清楚了更难受,她下定决心,再次开口道:“或许有些冒昧,但是梁小姐,我真的想知道您与许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和元谧?”梁琇君先是错愕,随后失笑
她见红鸾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心下有些佩服这女子的大胆,便半开玩笑道:“我与元谧嘛
若是我为男子,元谧为女子,我定娶他回家与之白首
” 红鸾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双眸猝然睁大
梁琇君看她这模样,笑道:“我是真这么想过
” “可、可你是女子!” “对,我是女子
”梁琇君脸上的笑意渐渐收起,“所以如果我成婚,就得在家相夫教子,不该再抛头露面;如果我成婚,一生就得与一个男人绑在一起,随他而起落,半点由不得自己
我的生活从此由那个男人决定,我的孩子出生便随那个男人姓
我即便有自己想要做的事,也得仰仗他的鼻息
” 红鸾从没听过这番言论,一时张大了嘴,半晌才道:“可自古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梁琇君看着她,缓缓道:“我在女子中学读书时,有很多同龄的伙伴
她们成绩都很优秀,然而因为家里的缘故,不得不休学回家结婚生子
一开始或许还和我有联系,可后来就渐渐没有消息了
她们之中,有人曾志向成为一名数学家,有人能熟读兵法秒解三十六计,有人天生就是丹青妙笔
她们本可去到更广阔的天地,最后却只能困守后宅,不能得志
时人虽也常常夸奖女子,但是有才气的女子其实是被人当做珍奇来追捧
可笑那些人不知,女子本身就不比男人卑微,只因那数千年的教化与歧视,这世上不知湮灭了多少天才
” 说到这里,梁琇君有些激动道:“只因我们的性别,就要有这样的待遇吗?既然这样,我为何要做什么女子?我厌恶这性别加在我身上的枷锁!” 红鸾怔怔地看着她
梁琇君说的话,其实她并不能全懂,但是那语句里的不忿与不甘却如一把重锤击开她的心扉
在被父母卖给人贩时,在不得不学会讨好男人时,在被人鄙夷现下的身份时,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我也不想有这样的出身,我也不想靠卖弄姿色成为人下之人
可注定我生来如此,能有什么办法?” 梁琇君的几句叩问,却像是给她醍醐灌顶
原来不是她该生来如此,而是世人的偏见将她们逼至如此
“我曾与元谧谈过这些
他当时说,只有让男人体会到女子的不易,他们恐怕才能放下自己的傲慢偏见
”梁琇君说,“所以我那时便开玩笑与他说,若我为男子他为女子,我定然要娶他做贤妻
” 怪不得,怪不得这样的人能与那人相交,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与他并肩
红鸾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些微自卑
过了一会,她能平复心绪了,才开口笑道:“梁小姐的想法令红鸾佩服,但也不禁要提一个小小意见呢
” 梁琇君好奇地看着她,只听红鸾道:“若连你这样有想法有见地的女子,都去做了男人
那世人哪还能看到女子的优秀,世事狭隘,还有谁为女子正名呢?” 梁琇君一愣,猝尔笑道:“是我不对
我应该做个出色的女子,去辩驳那些臭男人的观点
” 红鸾似笑非笑,看向角落
“我们这也正有个男人呢
” “我不是男人!不对,我不是臭男人!”李默连忙道,“虽然听不懂梁姐在说什么,但我一定支持你们!” 梁琇君笑他:“像你这样不清不楚的支持,到时候被别人一忽悠就叛敌投降了
” “不会!先生说认定的事情要坚持下去,梁姐,你放心,我定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 梁琇君:“……下次再对我说这句话,我就揍你
” “见异思迁?” “李黑犬,你不识字,就不要随意遣词造句!” 红鸾看着他俩,捂嘴轻笑,又羡慕道:“我也好想读书呢
” “这不难,可以让元谧教你
说起元谧
”梁琇君突然又叹了口气,“他现在搅进这趟浑水,我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 通过今晚的事,红鸾大约也晓得,许宁不真的是段正歧的亲兵了
想起那个黑眼睛的可怕将军,她也不由想,是啊,许先生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要走进这一池波澜呢? 这大概只有问许宁本人了
在与段正歧一起讲小黄狗洗干净后,许宁便决定认养这只小狗
“倒是缺个名字
”许宁说,“不如就叫狗剩?” 小黄狗舔了舔他的手
许宁笑:“看来它也很喜欢
” 段正歧哑口无言,只能无奈看着他
许宁笑了笑,须臾放下小狗剩,看向大狗剩
“正歧,你之前说的话可是当真?”他终于想起正事
段正歧几乎立刻就会意许宁在指什么,他极为缓慢而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好
”许宁松了口气,“但凡有用到我的地方请直接告诉我,我虽然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但也想尽微薄之力
” 他分析说:“现下孙传芳不在金陵,你若想夺取他的城池,正是一个好时机
” 至于怎么夺取,就需要慢慢谋划了
只是这计划中,丘谋壬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段正歧其实早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但见许宁如此认真,不由又有了别的想法
他身边没有纸笔,索性拉过许宁手腕,在他手心写字
许宁一开始还想反抗,后来见他是有话要说,便也任他去了
【为何这么想帮我?】 “帮你?”许宁苦笑,“应该是孟陆说的那样,我是想利用你
” 【就算利用,你的目的是什么,你能得到什么?】 段正歧却是不信
他紧紧看向许宁,这人原本极其厌恶自己的军阀身份,现在却多次参与进来助他一臂之力,让他不能不想多
许宁一日不吐露自己的目的,段正歧便一日不安,像是这人随时会离他而去,消失在不知名的旷野
他一定要逼问出许宁的真心话
段正歧一笔一划在许宁手心认真写着,许宁先是有些麻痒的缩了缩手,但明白了段正歧的问题后,却是沉默了许久
为了什么,得到什么? 他也问过很多遍
曾在烈日燃烧的傍晚,曾在大火焚尽的凌晨,曾在孤苦无助的深夜,他问过很多次,问苍天与大地,问宇宙与洪荒,却茫然无应,孑然无音
然而许多年来一直没有得到的答案,突然在此刻有了雏形
“我的目的,是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守住这座城
我能得到的,大抵就是一份心安
” “这个人就是你
”
许宁一直知道自己的记忆很好,读书时也因此比别人省了很多功夫
然而有时候,他却痛恨起自己的这份记忆力,若是连噩梦都记得那么清楚,那就只能带来痛苦
遍地尸野,满城哀嚎,当血已经流尽,白骨累累堆积
昔日的丰饶之城,只能听闻恸哭与凄嚎
梦中情景历历在目,折磨得许宁夜夜难寐
然而他却记不起那屠杀发生的年月,不晓得那惨剧发生的缘由
他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场梦魇,还是终有一日会成真的噩耗
然而他记得那一城的尸骸,和绝望的尘烟
如果可以,许宁宁愿黄粱一梦只是一场虚幻,然而逐渐实现的其它梦中情景,却不容他侥幸
大学毕业后,许宁放弃北平许多优厚的选聘,来到金陵,只为亲眼看看这座城市,亲手丈量这片土地
而他在金陵待得越久,心中就越是痛苦,他越想改变什么,就越发现自己的无能
百无一用是书生
鲁迅曾感慨学医不能救国,而许宁学文却依旧不能拯救他想守护的一片之地
就在这时,他遇见了段正歧
许宁渴望的力量,他全部都有
而最关键的是,段正歧是当年他捡回来的哑儿
他可以利用这份力量
然而这个念头同样也让许宁痛苦,他每每想到要亲手将当年所保护的孩子推向悬崖,推向与他人生死搏斗的战场,心中就犹如刀割
直到此时段正歧发问了,他索性直直白白地说出来,叫段正歧知晓自己的心思
他会怎么想? 段正歧第一个想到的,是许宁是不是得知了什么消息
他黑色的眸子第一次如此谨慎而严肃地打量许宁,却没有在许宁神情上发现蛛丝马迹
既然如此,段正歧就问: 【为什么是金陵?】 许宁该如何回答他,说自己做了一场梦,梦中略览了这片大地未来百年的风雨春秋,说他梦见了金陵城破,梦见了无数惨遭凌杀的百姓?只怕他说出来,只会被人当成疯子
可他也不想让段正歧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接过这个重担
于是许宁说:“我心中总有不安的预感,或许未来某日,这座城市将遭遇不可避免的危险
我想找到一个人守护金陵,然而我既信不过孙传芳,也信不过南北两党
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你
” 他双眸望向段正歧
“我曾经竭尽全力也守不住一个孩子、一座村庄
我自知要想守住一座城市,也是无能为力,但是你可以做到
” 所以我便要把金陵交到你手中,然后借你的手,助它逃过命中注定的劫难
段正歧难以说清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
他有些不理解,一个虚无缥缈的预感而已,许宁犯得着为此兴师动众吗?然而听见许宁亲口说出只信赖自己,他心中又像是被一股暖流潜过,温润了曾经干涸的魂灵
不过金陵,真的会有那么大的风险? 段正歧蹙眉,站起身,打了一个响指
“来了,老大!” 张三不知何时躲在暗处,翻越出来,恭恭敬敬地落到段正歧面前
许宁见他行走时姿势有些奇怪,不由纳闷
倏而像是想到什么,有些责怪地看了段正歧一眼
段正歧却不把这一眼当一回事,或者说许宁责怪的眼神不仅没有起到告诫作用,更像是在他心头挠痒,只能让他在某些时刻更加蠢蠢欲动
段正歧对张三摊开右手,张三便立刻从右边口袋里掏出纸笔来
他们六人作为段正歧的亲信,随身都带着这些事物
段正歧写道: 【去将姚二与孟陆喊来
】 “是!”张三不再嬉皮笑脸,领命而去
而许宁却奇怪,段正歧听了他的解释后,为何是这种反应?难道不该再追问,疑惑他为何如此吗?段正歧看了一眼,就猜透许宁的心思
【我不知你对金陵的担心从何而来,但是拿下金陵本是我的目的,即便没有你,我也不可能将它让给旁人
然而最近几个月,我本打算静观一阵
】 许宁一愣,问道:“为何?” 段正歧深深看了他一眼
【可记得方维夏?】 “将军
” 许宁还没回答,那边孟陆和姚二已经领命而来
段正歧不急着向许宁解释,而是写道: 【姚二,把方维夏之前在北平的行动再复述一遍
】 许宁心中一惊
姚二不知将军为何又要谈起陈年往事,不过还是恭声道:“是,属下查明方维夏之前去北平,名义上是接侄子出院,其实却是和北平的一部分新文人有接触
” 许宁听至此,眼皮微微一跳
“方维夏离开北平后,迅速将族亲带离金陵,前往广州
而经过三月底中山舰事件,国共两党之争愈演愈烈,为平复内部矛盾,加之军内呼声日涨,国民革命军可能会在月内出师北伐
到时,金陵恐怕会成必争之地
而方维夏,正担任国民革命军第五师的党代表
而之前许先生回到金陵后,方维夏曾令人探查先生的动向,也知道……知道杜九一事
” 姚二抬头看了许宁一眼,果然见许宁脸色变白
他这时才明白,将军故意让自己在许宁面前说出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
许宁的幼时老师方维夏,明知金陵危难难避,却未对他提及半字
他在许宁归宁时,就打探了许宁的消息,却在许宁被杜九污蔑被迫辞职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他自始至终带着一双冷静的眸子,看着许宁踏入泥沼
在北平,许宁自以为遇见了故人,暗暗高兴,而方维夏却早已经把他当做未来敌人,提前防备
当然,若不是因为当时遇见方维夏时许宁身边正跟着孟陆,让方维夏误会了他与皖系的关系,或许不该如此
但段正歧不必去解释这些,在他心里许宁与自己是天然不可分割的
那方维夏既然为此就与许宁划清界限,那就说明许宁在他心中也没什么地位
正应该叫许宁知道他昔日的那些师长,如今都是什么态度
他看着许宁苍白的脸色,心中却涌上一层快意
那是将最在乎的事物,一点一点握在掌中的快意
若许宁是一棵大树,段正歧将不准它的根系生长出自己的禁锢,不准它的枝桠探出自己的怀抱
任由它伸展枝叶,却只在自己的怀中
许宁要利用他守住金陵,他则想把许宁牢牢掌控在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