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孔子为圣,不过是天子权臣之计,非孔儒之能!” 景秀闻言,忍不住挑眉
好在脸上覆着面具,无人见她表情
她在张月鹿掌心写写下“妄”
妄者,胡乱荒诞也,胆大包天也
张月鹿扬唇而笑,这番话听她耳中,深觉有理
掌心微痒的触感,一笔一划都划在她心里
从科举之弊,到孔孟之道
加入辩论的人越来越多,原本安静的院子,声音此起彼伏,一刻也不停
好在众人皆是有礼,虽然语气越发激动急促,到没有如同市井泼妇赖汉般
都是应经论典,以理服人
“咚!” 一声巨响,场中安静
青铜面具的中年人,手拿小锤,开口道:“半时辰到,此话题截止
诸君既然如此兴致勃勃,可投稿《长安报》
” 此规约定俗成,大家并无意见
青铜面具见状,对安静站在一旁的牛头面具道:“工部水部司江员外开口相赞,你可心满意足?” 牛头面具看向江潮,江潮硬朗方正的脸上露出些许赞赏,微微颌首道:“郎君有大才,日后可做工部之首
” 牛头面具愣了愣,抬手揭开面具,露出一张秀丽婉约的面容,她声音哽咽:“...阿爹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把剧本和策划书都弄完了,中午抽空将这章补完
欢呼,破40万字了~~看见有很多小伙伴留言,很开心
这一章,大家会看的可能有些...有话就说吧,欢迎留言
“阿爹
” 江潮硬朗方正的脸上,满是震惊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女儿,抬手指着她:“...你!” 当江听雨揭开面具的那一瞬间,庭院里陷入微妙的寂静
除了始作俑者的心知肚明,围观者无不错愕诧异
集会之初所言:无身份之差,无年纪之别
貌美、颜丑、妇孺、老少此等俗念,尽数打消,诸君只需畅所欲言
实则三届聚会,从未有女子发言
六棱雪花零星飘落,江听雨睫羽轻颤
她的目光掠过江潮手里的稿纸,秀丽婉约的面容上,神情逐渐坚毅
如同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她
支撑着她笔直的脊梁,支撑着她高昂的头颅,支撑着她自信的发问:“阿爹,我比卢家七郎如何?” 漫天的飞雪,压得江潮身形偻佝
“嘶!” 精心绘制的手稿化作纸屑,墨迹如同污垢
飘在天际,沾在衣襟,然后慢慢落在地上...... “为何大发雷霆?”张月鹿站起身,如同逆水行舟,一步步穿过人群
革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清朗的声音,在静寂的院落里响起,叩打着人心:“不过恼羞成怒
” 越过若有所思的人群,路过僵硬狰狞的江潮
张月鹿站在江听雨的面前,歪头打量她,不解的问:“咦!你为何要哭?” 鹿脸面具遮掩了她的表情,众人只听见她怪异的腔调:“你没有听见吗?大尚国工部水部司员外郎盛赞你,日后可为工部之首哟
” “这不正是你期盼的么?为何还要落泪?”她低缓轻柔的问,伸手掏出手绢,替江听雨擦拭泪珠
冰冷的雪花,温柔的落下
“难道你刻苦研磨,不是为术业精湛,不是为造福百姓! 只是为了让一个心存偏见之人赞赏一句?那你和他有何区别!”张月鹿快步走上高台,扬手掀开面具,大声呐喊:“诸位!可还记得你们的誓言吗?难道它如此不堪一击!” 清秀面庞,因为激动而双目圆睁
紧绷的身躯透出威严,那无关权势,却让人敬畏
她环顾众人,肃然开口:“吾闻智者之言,不问亲疏! 吾见贤者之行,不问美丑! 吾为正者鸣呼,不问强弱! ......” 她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每一句都敲打着众人的心
他们曾经为这样誓言呐喊,为之热血沸腾
因自己与寻常匹夫不同,目阅万卷,心怀天下
有着超脱这世间的不凡
而眼前这一幕却是如此嘲讽
江潮没有能遵守,江听雨没有能遵守,而日后自己是否能遵守? 人群在沉闷的压抑中,爆发出一声怒吼:“吾为善者持剑,不问贵贱!” 接着更多的人开始高声相应:“不为名利倾轧,不为才貌骄矜,不为情爱争嗔
不结朋党之私,不背同袍之谊
吾无所畏惧!吾永不动摇!” 庭院中众人在这一瞬间又挣开一道屏障
张月鹿跟着大家一起高喊,开怀而笑,看着众多的面具纷纷被揭开
抛向天空,扔到雪地
狂欢之后,聚会并没有停止
更尖锐的问题被提出,更矛盾的思想在碰撞
大家畅所欲言,各自为自己的观点寸步不让,而对别人的观点也能倾听欣赏
集会第一次达到张月鹿的设想
“当今之世,道德至上,佐以法制
而正真合理的社会形态,则应该是法制至上,道德辅之
”张月鹿仍然意犹未尽,向景秀诉说着自己的观点
说的口干舌燥,伸手拿起粗瓷茶碗
景秀的指尖敲击着手中的五福镂空袖炉,暖和的温度,炙烫着她焦灼的内心
该如何与月鹿开口,她有些迟疑
张月鹿拿起茶杯,饮了一口:“绣球儿,你说是不是?人非圣贤,难免有偏颇
爱恨嗔痴,亲疏远近
人治不如法治,依法治国,则.....” “则甚么?”景秀出言打断,她垂眸不见喜怒,口气漫不经心,“难道你要将一本法典供在御座上?” 张月鹿正说的起劲,猛然被打断,不由一愣
眉头不由自主皱起,开口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人治和法治之间的利弊
当然法治也难免不妥,有些特殊时候,可能不近人情
” 景秀抬头,一瞬不瞬看着她,神情冷然
张月鹿心道不好,挤出笑意,起身凑过去逗她:“公主殿下莫生气、莫生气,咱们不说这个了
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张月鹿
”景秀盯着她,并没因她做小伏低的态度软化,一字一顿的说,“你可知你所作所为?” 她的语气,让张月鹿再也绷不住笑容
这样的景秀太过陌生,亦或者回到最初
但她们之间情谊,让张月鹿不知所措
她不可能跪下求饶,也不能针锋相对
张月鹿舔了一下唇,欲说无语
她心中,公主殿下还是一个孩子,宠着惯着都是应该的
自己所作所为终究是为她好,怎可反因此生出间隙
张月鹿放松牙关,泄气的伸手揉揉脸,坐回椅子上
沉默了片刻,她感觉自己已心平气和,向景秀解释道:“《长安报》接受来稿,文以见心,很多人的想法十分有趣,有着不同寻常的高见
我想把这些人聚集起来,大家一起畅所欲言,如同百家争鸣
” 景秀挑眉:“百家争鸣?你当做说一句‘不结朋党之私’,别人就信?” 张月鹿摇摇头:“我知道人心难测,所以还是十分小心
你看,我不带你来,你知道吗?” 她扬起唇角,笑容落在景秀眼中,变成得意与挑衅
景秀将袖炉搁在桌上,长翘睫羽,半掩着眸色
“你当你不说,别人就不知道?” 张月鹿连忙解释:“聚会的人,我都是很小心的挑选
何况君子坦荡荡,我俯仰无愧
” 景秀怒极反笑:“君子坦荡荡,何必面具?何必在这鄙陋处?大可在朱雀门前!” 张月鹿皱眉,心道怎么又绕回来了
她有些不耐:“你这话未免强词夺理
” 景秀思量:实在是太过娇惯她了,这般不知轻重!这样的事情,稍有不慎,就是滔天之罪
她冷笑,仰起头反问:“孤哪一句强词夺理?” 哪一句都强词夺理,张月鹿暗暗撇嘴,心中腹诽
景秀见她撇嘴,知她不屑,顿时大怒:“你可知营私植党,沽名罔利,妄言惑众,祸几不测!” 张月鹿火冒三丈,“啪”地一下拍桌而起:“祸几不测?你是担心我不测,还是你景家不测!” 一贯笑意温雅的眉眼,愤怒扭曲的可怖
腮帮绷紧,牙关死死的咬着
眼里燃烧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猛兽
景秀难以置信的望着她,目光逐渐深邃难测
她缓缓退后半步,头也不回的离开
张月鹿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才幡然醒悟
无力的瘫倒在座椅上,伸手捂住眼睛
少年情侣们并没有为琐碎的痴缠争吵负气
张月鹿迈不出追回心上人的脚步,并非骄傲拉不下脸面
她如此的爱慕她,像命中注定的一见钟情
而是此刻,她清楚的明白
即便面对心爱的少女,她仍不肯屈服世俗的权、利
有不可动摇的底线,在她心中嘶吼,钳制她的脚步
她既不愿欺骗,亦不愿屈服
“我并不是为阿秀改变,而是我一直都想要改变
” 张月鹿自嘲的笑道
她开始胡思乱想,开始不知所措
她伸手捂住头,突然而来的头痛,伴着心如刀绞的审问:喜欢她,喜欢高不可攀的尊公主,是不是只是需要一个理由?给自己反抗世界的勇气
喜欢是真的喜欢,但也许真的只是喜欢而已
张月鹿,从未如此清楚明了自己的内心,也从未如此的迷茫无助
为自己勾勒的琼楼玉宇,一瞬间变成海市蜃楼
所有的深情无悔,都似乎成了潜意识的利弊权衡
“恍铛!”桌上的五福镂空袖炉被她扫落地上
张月鹿些许回过神,强制自己不去质疑自己感情
她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一抬头看见霜奴
张月鹿心中烦闷,口气不耐烦:“怎么了?” 霜奴本想反口讥讽,见她抬头,眼中充血通红
一肚子冷嘲热讽也只能暂时咽下,挑了一件事说:“你还记得梁丘木吗?” “不记得
”张月鹿满脸厌烦,抬腿往外走
霜奴眉梢一挑,伸手扣住她的肩膀
她手里颇有几分功夫,张月鹿被她这么一阻,步子没跨出去
小腿绊倒门栏,差点摔倒在地
“你干什么!”张月鹿烦躁的甩开她的手,怒气冲冲的吼道
今天不知道怎么的,个个都来找自己麻烦! 霜奴双手抱臂,靠着门边,没好气的说:“你今天吃爆竹了?不安规定随便带人进来,规矩可是你定的,你这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 张月鹿一听,更加烦躁
自己坏了规定,景秀还不领情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将她送回公主府,自己过来
“张襄也是的,居然包庇你
一张名帖,放进来两个人
别怪我管你,当初你拉我入伙的时候,可是说‘不分主仆,各司其职’
你到说说,带来的是谁
” 张月鹿听她絮絮叨叨,只觉得五窍生烟,人快炸了
又不能发火,只能烦闷的敷衍:“我愿意接受处罚,这件事情,我不想说了
” 霜奴见她脸苦成一团,大发慈悲的说:“好吧,不说就不说
” 接着又道:“梁丘木你不可能不记得吧?他那件事,有些蹊跷
”
张月鹿捏捏额头,极不耐烦道:“谁?” 霜奴顿时柳眉倒立,大声道:“梁丘木!把你送到牢里那猪狗
” “怎又是他?坟头草都枯了,还不安生
”张月鹿面有不豫之色,抬步往外走
梁丘木不过是跳梁小丑,但对她来说,却是一切改变的开始
本以为尘埃落定,却不想风云又起
周滑的出现,就如同冥冥中的暗示
“周滑最近如何?” 霜奴见她发问,知道她脑子清明了些,便答道:“老实的很,自他属下的小儿渐渐好起来
他又去渭城将妻儿老小接回长安
几人整日在家练武,寻常都不出门
” 从渭城将妻儿老小接回长安?看来是给自己做人质的
张月鹿一笑,又问:“可与什么人来往?门外走街的郎中,家里仆从接触的菜贩、送碳、卖水的
” “没有,常安坊是我们的地头
里面多少户,各家底细
每日出入坊门
商摊小贩、武侯街使的底细,都清清楚楚
”霜奴自信满满,眉头一涩,“你怀疑他是死间?” “不是,小心为上
”周滑的事情,一直让张月鹿不舒服
这并非是因为周滑答应的太快,而是她自己处事的方法
她心中知晓,哪怕半年之前,自己也决容不下周滑
即便不杀他,也不会招揽麾下
“我明白
”霜奴点点头,见张襄远远走过来,挤眉弄眼的打趣,“我瞧那穷措大喜欢你
” 张月鹿正打算开口询问梁丘木之事,闻言茫然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张襄原地站定,似乎不想打扰她们
张月鹿无奈的说:“我还真半点没瞧出来
‘穷措大’我倒是赞成,小小年纪,整天抬肩攒眉,苦大仇深的模样
” 霜奴击掌而笑,露出二排雪白的细牙
马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娇俏球手,如今带着金戈铁马队的一杆兄弟,成为张月鹿的耳目
匍匐在长安城阴暗无光的角落里
无非为那句——这天下的不平事,都该由自己来踏平! 霜奴起先觉得,自己是为意气
可渐渐发现,张月鹿并不是让大家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事情多,纪律多,忙得焦头烂额,做起事来又碍手碍脚
可破瓦寒窑推翻重建,贫家子弟入学读书,儿郎们都找到正经的活计,妇人们也能挣钱养家
虽有时抱怨几句,但缸里的米、梁上的肉,身上的衣,脸上多起的笑容...这些都是真的
霜奴想到此处,瞧着张月鹿那张苦巴巴的脸,顿觉顺眼了许多:“行了,不必顺着我说,赶紧走吧
梁丘木的事情还在查,只前几日有个投诚的混子
说是有人想弄死梁丘木,只晚了一步
走吧走吧,瞧你这样
” 张月鹿抿唇一笑,对着远处的张襄一拱手,大步往外
迎面却撞上纸砚,纸砚见她神色匆匆,也不多言,取出一份信递给她
是武十七郎的来信,张月鹿心中一紧
近日事多,不是好兆头
她将信收入怀中,对纸砚交代几句,出门而去
马奴儿正在对面守着,见她出来,连忙赶车过去
张月鹿一撩圆领袍下摆,跃上马车,吩咐:“去公主府
” 她定下心神,思来想去总觉此事不能拖
速速去公主府负荆请罪才是
迟则生变,小公主心思敏感,放着她一个人不知会如何胡思乱想
厚厚的信封,取出一叠书信
看着熟悉的字体,张月鹿愁闷之心稍得慰藉
十七郎细细说了晋阳王府中诸事,亏得他前去不久,能得到这么多消息
少不了伏小做低,曲媚上下
张月鹿一边心疼十七郎,一边注意到一条讯息
有日晋阳王世子曾和十七郎抱怨
说是晋阳王收到长安的一封信,十分高兴,将他拉去训斥了一番
自那日起,晋阳王对世子功课作业格外在意
还悬赏重金,为世子招募贤才良师
长安去的信...能让晋阳王咋喜又惊,一反常态
这封信的内容只怕让人不敢多想
“少主家,到了
”马奴儿在车外轻声道
打开车门,撩起银毫貂皮帘
张月鹿正要下车,举目凝神尊公主府片刻,心中喟然长叹:此刻阿秀只怕已过承天门,往皇城而去
景职下了马车,打开剔红漆门,撩起白狐皮帘
景秀阖眼倚着如意枕,觉察寒意,睫羽一颤,缓缓睁开眼
立于罗伞之下,远眺宫殿千重尽是白茫一片,不见丹门琉璃瓦,不见骁卫玲珑婢
景秀笼袖,低声道:“皓雪掩金碧,华胥复黄粱
” 话语之中,尽是萧索之意
“殿下,宫中宾妃皇子公主,多半都去了骊山,陪圣人守岁
镇国大长公主仁德,恩允三卫不必在外守殿,宫婢太监们也都闲散了
” 只怕是见着心烦碍眼
景秀自是知道大姑姑那点脾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