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景厚嘉大惑不解,追问道:“何喜之有
” “陛下千秋寿宴,幽州必定大捷!” 景厚嘉先是一喜,续而面色铁青
好一个云滇郡主,好一个谢家!天子千秋寿宴之上,还有什么贺礼比边关大捷的消息要好
君王寿宴,击毙宿敌,真是喜上加喜,盛世明君之兆!收复失地,功在千秋,史书一笔,足叫后世万代敬仰
景厚嘉就是万般厌恶谢家,只怕到时候也要有几分欢喜
景厚嘉又惊又怒,想到许多
额角都战汗,过片刻才缓过来,拱手道:“多亏阿姐提醒
只不过此事当如何是好?” 总不能叫谢家停战不出,等自己过完寿
古往今来的昏君也没有这样的,何况诸卿大臣也不会同意
再者,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样荒唐的诏令把谢家逼急了岂不是更难收拾
景睿之抬头望了他一眼,垂眸摆弄茶杯:“谢家欲在陛下千秋寿宴上,以幽州大捷逼压陛下
陛下另拿一事将此压下就好
” 景厚嘉拿着茶杯不解的望向皇姐:“能压下幽州大捷,那要何事才可?” “中宫崩
” “恍铛”金玉茶碗摔落茶几上,滚落一边
大尚国天子僵硬着脸,勉强扯了扯嘴角,难以置信的恍惚:“皇姐你......这,这不妥吧?” 景睿之起身拾起金玉茶碗:“恩赐谢伯朗陪葬帝陵
以幽州战事未定夺情,厚赐加封
待幽州大捷传来之际,中宫崩
此时战事已了,谢家子弟必请守帝陵,一为谢伯朗尽孝,二为中宫尽忠
此忠孝两全之事,陛下想必是准的
” 景厚嘉到吸了一口气
谢伯朗陪葬帝陵,又逢中宫崩
若是谢家子弟不去守帝陵,那就是贪恋权位不忠不孝
不用皇帝出面,群臣百姓天下人悠悠之口就能将谢家骂死
谢家权倾朝野,一是谢伯朗位居太尉,掌天下兵马战事
又有谢家二十万振威军
二是谢元灵身居中宫,贵不可言
三是亲家为尚书令
如今谢伯朗身死,尚书令卧病,已去其二
谢元灵一死,谢家必定分崩离析
三年二十七个月孝期之后,振威军姓什么就不好说了
景厚嘉抬起手轻敲案几,这个计策对他诱惑太大
可是他虽然厌恨谢伯朗,却也从未动过杀妻的念头
“皇姐的计划不是不好,只是,这...一日夫妻百日恩,朕实在不忍
” 景睿之拢袖道:“陛下仁爱,不过我观中宫体弱,面色苍白,形容枯槁
想必命不久矣,如此苦苦挣扎,不若早得安宁
谢家败后,她又当如何自处?” 景厚嘉缓缓点点头,皇姐所言极是
他喂了谢元灵这么些药,她身子早跨
现在死还能尊享中宫荣耀,谢家败落,就是不废她,她估计也熬不了几天,不如早点走
景睿之见他神色渐渐坚毅,起身道:“陛下劳于政事,我就不叨扰了
”言罢转身离开
景睿之坐上步辇,回望甘露殿
巍峨耸立,玉阶千层,檐牙高啄,渊蜎蠖伏,夜色中睥睨众生
家令追随她近二十年,这冰雕玉砌的脸上也能看出几分不同
只不过身在宫中不比在大长公主府里,抬步辇的大力士都是外人,有些话说不得
“殿下,是回大长公主府,还是宿在宫中?” 景睿之理了理袖子,道:“有些热,随意走走吧
” 女官也不再问,指挥这大力士们往金水河边去
金水河在甘露殿北,如今天热,在河边近水凉快
一行人漫步在金水河畔,夜风送爽,到也惬意
只不过片刻,远处来了一架步辇
中宫设宴,宫里排的上名的都在邀
皇后体弱,饮了半杯酒吃了几箸菜,就在尊公主陪同下退席
大长公主走的更早,只余下贤妃主持
此刻宴席已散,贤妃将余事吩咐好,才得闲离开
“见过大长公主,数年不见,缘分都凑到今日了
”贤妃相貌温婉,气质出众,言谈让人如沐春风
替谢元灵处理后宫事务多年,从未出错,更未骄横
景睿之对她微一颌首,指着沉寂的金水河道:“这河看似不宽广,却灌溉龙首、清明两渠
宫中饮水多半出自于此,实有大功
” 贤妃闻言顺着她修指望过去,捋了捋鬓边发丝,温软笑道:“殿下博学,臣妾在宫中住了这许久,也不清楚喝的水是何处来的
” 景睿之气定神闲的依靠在步辇上,一双凤眸波澜不惊
此刻夜风拂过带过一丝凉意,她略拢了拢衣衫,抬眸打量了薛贤妃一眼,笑道:“无妨,从何处来不打紧,喝着甘甜就好
” 说着抬抬手,叫人沿着河畔继续往前
贤妃和她道了声别,继续往自己的宫殿去
两座步辇一前一后擦肩而去
景睿之听着她离开的声响,凤眸半阖,望着黑沉的河水
人心易变,本就是常理,何况是这吃人的深宫,什么也比不上权势地位
若说不是,也只怪自己当初还是自负了些,走的太潇洒
如今这深宫中唯一的一颗棋子也不听话了,到有些烦
罢了,也是好事
她褪了手上一枚玉戒指,屈指一弹,飞入河中
“噗通
”
迎风帔子郁金香,照日裙据石榴色
魏紫姚黄各争艳,欢也罢,怨也罢,一场祭月宴,曲终人散各还家
张月鹿与赵月乌两人,跟着赵青君,在金吾卫护送之下,安全回到纪国公府
“奔波一天,娘亲早些休息,阿姐也是
”张月鹿道
赵月乌挽着她的手臂,笑颜娇嗔:“许久不见呦呦,阿姐要同你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呦呦定也是这般想的吧
姑姑,明早我和呦呦去你和姑父那儿讨食
” 赵青君怎会不允,含笑点头,在女婢拥簇之下离开
张月鹿目光扫射,面色不愉低声道:“求放过
” 赵月乌柳眉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含羞带怯的笑:“哼,你半途去哪了?回来笑的像偷食的耗子
” 姐妹两人走在前头,女婢远远跟着
张月鹿没好气的说:“看你没影,以为被耗子叼走了
找了一圈没找到,回来特别开心
” 赵月乌哼唧一声,不再说话
顺心早在院子外张望好几次,见一行人过来,知是自家小娘子,笑脸如花的迎上去
见着赵月乌在旁,连忙问好,低眉顺眼道:“小娘子可回来了,纸砚管事等候多时
” 张月鹿一听,纸砚在此等候自己,知道必然有要事
转身对赵月乌道:“你先回去休息,我这有事要忙
等闲暇了听你调遣,或过几日陪你去乐游原
” 赵月乌见她说的严肃,倒要不缠着,松了她手边钩钩手指,丁香小舌微露:“可不许哄我
” 张月鹿一脸无奈,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纸砚在她书房等候,听了动静打开门,正好将她迎进来:“可回来了
我都将你桌上的书稿翻看三遍,快要将纸捻薄了
” 张月鹿闻言一笑,得意问道:“可有趣?” “如今何止长安周遭,东到江南,西到云滇,南至琼州,北过关内,哪处茶馆酒肆说的不是张宿张大才子的话本,哪处戏文不是唱的长安报上的故事
我听归来海船上的舵手说,各船海上相遇,都要询问交换最新的《长安旬刊》
” 听她前半段话,张月鹿倒也不得意,毕竟不是她的本事,无非沾了后世文坛巨匠的光,拾的他人牙慧
莫说得意,教人夸的厉害羞愧到有三分
待听到海船归来,真是雀跃! “都回来了?太好了!”数艘海船归来,那都是满船的金银珠宝啊
她如今手脚使唤的大,做的许多事情又都不是从前以钱生钱的买卖
挣的多花的更多,斗金万贯不过是过个手,没焐热就都送出去了
如今海船归来,不管是金银还是物件,都是及时雨
“除了那艘探险号,其余都回来了
”纸砚接过茶杯道,“都泊在扬州城外的港口
” 张月鹿兴奋地走到一侧,看着墙上的舆地图道:“扬州于长江出海口,位置上好
要是开凿运河,则可由运河直达余杭,江南东道尽在其中
西可溯江而上至湘鄂,二湖之地,惟楚有才
在从淮南到此,挖通此段运河,那就可北上直抵洛阳和长安
如此天下之物,皆可在此集散、中转! ” 运河之事,她许久之前就想过,又和张灵蕴及几位夫子一起推演探讨
只长安至扬州一道,举国之力,尚需十年
要如张月鹿所言,贯通南北,连纵东西,网罗天下十道
以如今国力,则需要百年之功
稍有不慎,就是劳民伤财,要是引起哗变则祸及天下
动用百万人力,就又需要半数管理、后勤
到时候,兵役必定不够,田地必定荒废
兵源不足则边疆不稳,田地荒废则米粮不足
这需要一个煌煌盛世,国库充盈,百姓富足
这需要君臣上下一心,天子明决,公卿贤能
外无战事,内无隐患,才可安然行此千古之业
这不是当下可行,如今还不是时候
张月鹿以手击墙,心中叹息
纸砚见她思绪万里,不得不轻咳一声:“小娘子,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要先听哪儿?” “你怎么学起我了
”张月鹿回神笑道,“那我先听坏的,再听好的还能挽回心情
” 纸砚却是笑不出来,敛眉道:“洛苍云和蒋怀莲二人,为海船归宿争了好几日
” 这是什么意思?张月鹿由不得一愣
洛苍云主持琉球开荒之事,蒋姨则管东郊工坊迁移江南之事
两处离得虽然近,却没多大干系
她眉头锁起,声音已是不悦:“既然争论不下,为何没有飞鸽传书与我商议?好得很啊!” “他二人都缺钱,开荒和工坊,都是吃钱的事情,我能理解
”张月鹿怒道,“可这吃相未免太难看了!当我是死的不成!岂有此理!” 纸砚暗自叹息,洛苍云和蒋怀莲都想要这笔海运的收益,还想绕过小娘子,小娘子如何能不怒
“小娘子莫要气坏身子,他两人只怕存的同样的心思
自己扣下一笔,余下由小娘子你分配
要是两人都扣下一笔,送到长安的钱只怕没多少
两人也都怕这情景不好看,才争论不休
” 张月鹿吼了几句,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也猜了个透彻
蒋姨性格使然豪爽不拘小节,但她到底是在张家做事,不会这样不懂规矩
只怕是洛苍云先动的心思,他在东南沿海经营的时间长,海船上的人必定是打过交道的
但蒋姨此刻在江南,自己海船用的都是娘亲拨给自己的人,与蒋姨必定认识
洛苍云想动海船收益,船长不可能任由他,难免将这事情说给蒋姨听
东郊工坊霍然迁往江南,劳师动众,许多人要安置,又有许多设施要重建
这都需要钱,而偏偏蒋姨带往江南少的就是钱
一听之下也动了心思
蒋姨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洛苍云了? 那个有着和自己一样,有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灵魂的洛苍云
会是自己最牢不可破的盟友,还是最无法控制的变数? 张月鹿希望他是自己的后盾和退路,但洛苍云会是吗? 同在他乡,那个沉默的青年,值得她信任吗? 张月鹿揉揉额头,她扪心自问,她不敢全信
“这件事情由他们去,且看他们怎么收尾
”张月鹿望着墙上的舆地图,笑道:“纸砚,我听人说
朋友往来吃喝玩乐皆可,不可谈钱,谈钱生隙
” 纸砚听完怔楞片刻,叹息笑道:“半年光阴,小娘子修的海量气度
那数艘海船,去的比寻常船队远的多,换回来的都珍奇异宝
折成金银,买下长安一坊都有余
” “我欲行非常之事,用非常之人
自然不该拘于小节
”张月鹿不在意的笑了笑
人生如豪赌,不过我从来不信自己的运气
蒋姨和苍云都心思缜密,行事稳重之人
怎么会考虑不到我这边的想法
这是一场博弈啊
博弈的是以张月鹿为中心的圈子里,各自话语权的分配
博弈的是蒋怀莲和洛苍云两人在张月鹿心目中分量侧重
博弈的是张月鹿鞭长莫及的东南,两人的手腕人脉
博弈不是战争,初次合作博弈总是需要磨合的
博弈的磨合中,互相会了解,会进攻,会妥协,最后会定下一个心知肚明的契约
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可怕的是,两人还想和张月鹿博弈,从张月鹿手里争取更多的权利,分配更多利益
这是最坏的结果
张月鹿目前还不害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至少近一段时间不会
聪明人不会盘子里的食物还不够吃的时候,就把它用在内耗上
洛苍云不是傻子,所以张月鹿也要做个聪明人
“如果这个是坏消息的话,好消息是什么?”张月鹿盘腿坐在榻上,剥了个石榴
“流霞色染紫罂粟,黄蜡纸苞红瓠犀
这早熟的石榴,味道到底差了些,你尝尝
” “味道差还教我尝,小娘子未免坏了些
”纸砚从怀中取出一份书信,递过去,“说是一好一坏,我却要不敢担保
” 张月鹿正吃着石榴,两只手不得闲
闻言看过去,眼睛眨又眨,扔了石榴,就着在裙子上擦手,夺过信件仔细看了看
“月鹿亲启”
是闻人贞的笔迹不错
时人好书法
张月鹿用笔浑厚,点画温润
又习张灵蕴,笔意风身洒落,行云流水
公主殿下常用官体,端正又不拘泥
私下手信则娴雅婉丽,内有俊骨
闻人贞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能
笔迹也不同寻常,她写字贯连书,字与字之间不断,有牵丝相连
信封之上只有四个字,又空格较大,常人还能辨识
要是长篇,就如观里道长画符的天书一样
张灵蕴赞其一意贯穿,一气呵成
张月鹿称之加密文件
拆了火漆,抽出信纸,竟有厚厚一沓
第一张上寥寥几句
“初时路遥不见音讯,自是有恨
渐行渐远渐开怀,天下之大,十万册不能网罗其中
万物有趣,何来非卿不可
” 后面几张却是密密麻麻写满
“当日离别长安,大人言辞官归去,定在谋划
京兆尹之位,管辖京畿,甚重,慎重......”张月鹿越看越心惊,百般滋味上心头
她连忙将后面信压下,拿着第一张反复看了数遍,心头渐渐开怀
闻人贞能来信,这对她而言比什么消息都好
要说知己,要说信任
家人如爹娘月乌,老乡如洛苍云,亲近如菀奴纸砚,爱慕如公主殿下
都比不过闻人贞
这些人,张月鹿都是亲之爱之,甚至可以拿自己财富或者性命去保全交换
但要她将自己的命托付到她们手里,由她们掌控左右
她却或不愿或不敢
唯有闻人贞,就是做她傀儡,张月鹿也是愿意的
幼果,若是我喜欢你多好
做甩手掌柜,和阿爹一样,只管风花雪月,花钱挥霍
有事无事缠着娘亲,卡油吃豆腐占便宜,巧舌如簧满嘴甜言蜜语哄开心
人心苦不足啊
张月鹿以手覆面,笑着拭去眼角的泪珠
阿爹用的四年,我要用多久了?无妨,我有一生可以蹉跎消磨
我的公主殿下,我们慢慢来
☆、第 69 章 纪国公府后花园已经收拾的有模有样,曲径竹林,假山高亭
张灵蕴左手封条炉,右手茶具盒,徐徐缓步上了观风亭
观风亭在假山山顶,一侧依奇石,一侧迎客松
这假山的石头全是华山运过来,劳师动众,花费巨资
观风亭侧的奇石上,有“小华山”三个字,张灵蕴停下一眼才进了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