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两人已进到洞府深处,胡三迎出来,「大王在书房等二公子。」
炎之一路进来,穿堂过厅,除却一干侍从喽啰,见这洞府中来来往往的仆役尽是些婀娜女子,或妩媚或妖娆,比五年前多了不少,心中已是不快,待嗅到一个个身上腥臊,更是皱眉,暗骂道:「也不知是狐狸精还是雉鸡精,骚气能飘十里远,大哥做什么招来这许多雌妖精,没得让人心烦。」
炎之这般撇嘴皱眉的进了书房,便见一只雪白皮色铜钱花纹的豹子卧在张鹿皮铺就的石台上,一个艳妆女子侍立一旁,正捧着只酒杯送到豹子嘴边,举止风骚,一看便知是姬妾之流,只不知是个什么精怪变就。
炎之一愣站住,满腔欢喜顿时丢了一半,脸色便是一沉。
豹子见人进来,瞬间变作个而立男子,冲炎之慵懒一笑道:「二弟公务繁忙,怎的今日有空来望我?」
炎之本以为兄长见了自己必会欢喜无极,热情相待,不料却是这般不冷不热的腔调,望着眼前之人,只觉心凉,明明兄长眉眼未变,偏那神情中透出生疏,同以前娇宠自己的大哥不啻天壤,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道:「我弃了官来找你。」
炎铭大是意外,手一挥,命侍姬退下,负了手站起身问道:「你不是说要谨遵父命做个清官为民做主,怎的如今又不做了?」
炎之垂了头,将缘故道出,炎铭听罢,冷笑道:「当日我那般求你莫去做这劳什子令尹,同我隐居山林,你偏不听,咱们情分已是伤了,你今日走投无路却又想起我来,指望我收留你不成?」
炎之不想他一口回绝,大惊之下颤声道:「你……你当日说等我一世,只要我回心转意随时可来找你……」
不待他说完,炎铭已不耐烦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我视你如兄弟,好言宽慰你一两句又有什么稀奇,再说彼时你尚年少,我奉母亲遗命看顾于你,如今你已长大,自当另立门户,难不成还要我照看你一生一世。」
炎之让他一阵抢白,气得脸色乌青,心口一阵阵绞痛,死死盯住兄长一字字道:「你视我如兄弟?那当日为何诱我同你睡在一处,行那等没天理丧人伦的丑事,母亲因天劫殒命时我只十二,你说奉母亲遗命前来章家照看我,便是这样照看的,当日你搂着我翻云覆雨山盟海誓,可是兄长能对弟弟做的事?」
质问之下回思旧事,炎之悲从中来。
他生母乃是只豹精,因报恩嫁与章父,过门前还曾生有一子,便是这炎铭。炎之少年丧母,父亲又不谙家计,正是手足无措之时,全赖炎铭赶来相助,打理家事照顾幼弟继父,彼时炎之年幼,极是依恋这同母异父的兄长,糊里糊涂间被炎铭哄了上床,年长之后虽晓得些人事,知道兄弟间实是乱了伦常,然一颗心早给了出去,再要不回来,兄弟俩当着章父之面兄友弟恭,背地里却同夫妇无二。随即章父因病而亡,炎铭一心要携弟弟回返山林长相厮守,炎之却顾念父亲遗命欲入朝为官,兄弟俩这才起了纷争,炎铭苦求一番不见弟弟回心转意,一怒之下回了沂山洞府,炎之为此心怀歉疚,此番弃官而逃虽是被逼无奈,却也未尝不曾暗怀欢喜,只为兄弟可再团聚,不想到了山上却是这样一番情景,想是大哥这几年收了不少妖姬,早已将他这弟弟抛到脑后,炎之如何能不心痛,当下只苦苦忍着才未流下泪来。
炎铭木着脸听弟弟这一番斥责,只一言不发。
炎之素来心高气傲,眼见时过情迁,兄长再无余情,哪里会做小儿女态哀求大哥收留,骂完后定一定神,强压住满怀悲愤,掉头便走,顷刻间冲出门去,步入茫茫风雪之中。
出得洞府,天色已是微黑,急赶一阵路,日头便全然隐去,眼见已下不得山,炎之只得寻个山洞权且栖身一宿。他虽是豹妖之子,奈何母亲生前并未传过法术,此刻又累又饿却无计可施,天又黑下来,便出去拾柴燃火也是不能,只得靠着洞壁瑟瑟发抖,寒风破体而入直刺心口,又冰又痛,脸上也是一阵冰凉,拿手去捂,竟摸了一手冰渣,原来是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泪水,却又让风吹成了冰。
怔怔出了会儿神,炎之凄然一笑,戴上帷帽闭了眼休憩。他接连奔波昼夜,早已疲累不堪,虽冻饿难耐,不多时亦昏睡过去。
这一番酣眠睡得极沉,噩梦无数,纷至沓来,一时梦见同兄长读书嬉闹,一时又梦见母亲被天雷轰成一堆焦骨,自己抱着大哭,心神俱碎间呓语连连,一忽儿笑着叫哥哥,一忽儿又哭着喊娘,这一觉竟没一刻睡得安稳。待到后来,又觉自己置身于炎炎火炉之中,腾腾烈焰似欲将肉身烧成灰烬,大哥炎铭却只站在炉外看着,似笑非笑。炎之大恸,哽咽出声,却因被梦魇住了醒不过来,正难受间,只听耳边有人叫他名字,声音似极大哥炎铭,饱含焦虑,一声声叫唤不停。
这般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炎之终于醒来,一睁眼便见炎铭坐在身旁,正俯了身看他,一张脸胡子拉碴,双目红肿似桃子,全不似平日里英俊模样,见他醒了,双目中才透出些喜悦神采。
小心翼翼扶起炎之抱在怀里,炎铭一边端着碗黑漆漆药汤送到弟弟嘴边,一边道:「你着了风寒昏睡不醒,险些没将我吓死。」
炎之只觉身子沉甸甸无半分力气,脑子倒还清明,晓得是病后让炎铭找着带了回来照看,心中却无半分高兴,想起炎铭翻脸无情,胸腹中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咬紧牙关不肯张口,右手奋力一推,将药碗打翻在地,啪地碎成一堆破片,随即挣脱炎铭怀抱往床下爬。
他正在病中,哪有力气,眼看便要自床上倒栽葱摔下变作滚地葫芦,腰身已被炎铭捞住搂回怀中。
「你这是做什么,不要命了么?」
他这一番动作只将炎铭吓得脸色煞白,当下搂紧了再不敢放手。
炎之这般使力之后头昏眼花,再动弹不得,只得闭了眼听炎铭哀哀求道:「炎之,是哥哥不好,不该害你伤心,哥哥那日所说全是气话,实是这几年不见你来找我,心中气得极了才故意戏弄于你,当不得真,你千万莫气伤了身子。」
炎铭这般求了又求,不见炎之理他,再一看,怀中人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心疼后悔之余忙命喽啰又去煎了药来,见炎之死活不肯张嘴,心一横,捏开炎之下颚,含了药汁一口口渡进去,一碗药愣是喂了顿饭工夫才见底。
药里因放了千年老参,极见效力,不多时便见炎之气息渐稳,炎铭放了心,又灌了半碗米汤进去,这才搂着炎之道:「我素来宠你,从没给过你半分脸色,这次乍然翻脸,不想竟将你气成这个样子,实是始料未及,早知如此,便是借我天大胆子也不敢说那些话伤你。」
他一面说,一面将脸贴在炎之额上细细摩挲,「当初你说只做三年官便来寻我,我等了又等,数过千多个日头,只不见你踪影,越来越是心焦,生怕你已娶妻生子忘了我这哥哥,连去望你一眼也不敢。那日听胡三说你前来,我既欢喜又生气,恼你言而无信,平白让我多等两年,便想戏弄你一番出出气,不料你却又说是弃官而逃,走投无路这才投奔而来,让我如何不怒,故此编一番瞎话唬你,不过想你服个软认个错。你小时恁般爱撒娇,求过我多少次,如今做官久了脾气也大,竟转身便走,连声哥哥也不肯叫,我拦你不及,见你出了洞府,知道这玩笑闹大,一时不知如何收场,只得在你身后远远跟着,见你宁在山洞里挨冻也不肯回来,又是气恼又是心疼,本想等你盹着再悄悄带你回来,不想你冻得狠了,半夜发起高烧,好一番折腾。我往日里一心想着等你来了如何疼宠,不想第一日便害你伤心受苦,真是悔得肠子也青了,只想抽自己几巴掌。」
炎之先还闭了眼装寐,只作不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恨恨道:「我这几年一心想来找你,只放不下百姓,才拖了又拖,今次我敢违禁,便是觉那官位并不可惜,以后有大哥陪伴,谁还稀罕这些身外之物,可谁知一进洞你便说要赶我出去,且还那般冷语冷面,怎不让人心寒,纵是我有不对之处,你打也好骂也罢,却不该拿这等言语来吓我。」
他这番指责中夹着无尽委屈,唬得炎铭大气也不敢出,一味细语哄他,「以后再不敢了。」
炎之得晓兄长并未变心,悲戚已去了几分,精气神立时见长,只是想起洞里那一干雌妖精,怒气犹自盘桓不消,咬着牙酸酸道:「你口口声声说一心念我,怕我娶妻,如何自己又找来这许多雌妖收在洞里,我不在时不定你们怎样宣淫玩乐,只背着不让我知道……」
眼看炎之红了眼圈,炎铭急急辩解:「天大冤枉,那些狐狸精美人蛇哪里是我收用的,只因今冬大寒,她们受不住冻,跑来我这儿哀求避冬,我是一山之主,哪有不顾臣下死活的道理,这才收留,顺带使唤使唤差遣些杂事罢了,何曾动过她们一根指头,若有,赶明儿天雷劈死我。」
他发下这般毒誓,炎之还有甚疑虑,心下顿宽,撇了嘴道:「既是这般,那等明春雪化了便赶她们出去,见天闻着一窝骚气,也不嫌恶心。」
「是是是。」炎铭见他气消,知道这是哄回来了,哪里再敢惹他生气,一叠声应着,应完又笑:「炎之吃这干醋好没意思,我闻惯了你身上的味儿,哪里受得了那等腥臊。」说罢伸了舌头去舔炎之颈窝。
炎之脸一红,他身上低热未退,犹自软绵绵的,有心亦是无力,只得狠狠一瞪,哼道:「有你这等做哥哥的,专捡病中欺负兄弟,等我身子好了再同你算账。」
炎铭嗅着他身上味道,眉毛一挑,笑嘻嘻道:「好,便等痊愈了再欺负,炎之白白让我等这般久,空负多少良宵,届时必让你哭着求饶。」
闭了眼将头埋进炎铭怀中,炎之只抿着嘴笑,暗道:便等病愈后同你大战三百回合,且看我手段,榨你个干净才好。
剥皮
--------------------------------------------------------------------------------
深秋萧瑟,树叶子被风一吹,打着旋地往下掉,比之平原,山中寒冷更甚,万物凋零,一派肃杀。
冬哥儿入了山便径直前行,举步间踩在枯叶朽枝上,碎碎有声。
他生于斯长于斯,虽数年不曾回家,路径却烂熟于心,七拐八绕间已进到山谷深处,在间破旧木屋前停下。
屋子已盖了有些年头,冬哥儿自记事起便同母亲在此居住,几年前母亲亡故,冬哥儿又出了谷四处游历,这屋子空置许久无人修葺,如今已是破损不堪。
推开歪斜欲倒的木门,冬哥儿往屋中站定,环视一周后目光停在靠墙那张条案供着的母亲牌位上,冷冰冰木呆呆的眼中这才泛出些许活气,嘴角扯动半晌,露出个似哭似笑的模样,轻轻道:「娘,您说的对,凡人皆不可信,可恨儿子没能听进去,跟了他走,红尘中滚上一滚,只落得个满身伤痕。」
他一张脸本生得极秀气雅致,这时因奔波数日,牵动满身伤痛,又兼心中凄苦难诉,只疼得五官移位,狰狞可怖。
这般呆立半晌,冬哥儿实是再撑不住,也不及收拾打扫,只将外衣往满是灰尘的床上一垫,倒头昏睡过去。
翌晨醒来,冬哥儿恢复些精神,便欲扫撒庭除,只是他元气大伤,用不得法术,只得挽了袖子动手,露出的半截小臂上满是粉嫩嫩新肉,甚是吓人,且使不得力,只得干一气歇一气,忙碌数日,才将屋子收拾干净。
这谷中只他一家住户,甚是清幽,俨然世外桃源般,倒是山坡另一面住着几家亲戚,时不时进谷来,没多久便知晓冬哥儿回家来住,都来探望一番,见他伤成这样,俱都替他难过,各个回家拿些药草过来与他治伤,有个堂哥唤秋官儿的,同冬哥儿自小交好,将个去年找到的成形老参熬了鸡汤端来与他吃,冬哥儿脸上这才算见些血色,只是身上到底伤得狠了,精气神大不如前,如此日夜打坐练气,又将药汤子当饭来吃,将养三四年才有了起色。
这日晌午,冬哥儿打坐完正要小憩,见秋官儿皱着眉进来同他道:「我适才去了山脚那片林子打猎,见个男子正往这谷里来,看形容倒极似你旧日里跟了出谷去的那个邵承嗣,只是瘦得脱了形,我认不大准,便赶来同你说一声,你若是不想见他,这便随我家去,避开这人罢。」
冬哥儿闻言面色雪白,黑黝黝眸子里射出抹怨毒,凄厉厉笑道:「我寻他报仇尚且不及,为何要避。」
秋官儿不免担忧,「你伤才好,可有气力治他,莫要反被伤了去。」
冬哥儿冷笑摇头,「他不过一介凡人,本事再大,又怎抵得过我千年道行,前次被他所伤,实是不察中了药酒圈套,且我当日伤重逃走,他只当我必死,未必知晓我还活着,我藏在暗处,待他来后攻其不备便是,三哥莫要担心。」
秋官儿见他主意已定,知道劝也无用,又晓得这堂弟同那邵承嗣纠缠极深,动起手来必不欲外人在场,便告辞走了,临走前道:「我在谷外候着,你若不敌,大叫一声,我必来帮忙。」
待秋官儿一走,冬哥儿即刻施起法术,将屋子又变成个破败模样,自己隐了身形躲在一角,小半个时辰一过,果见一名男子背着个包袱进了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