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卅问他:“那你还塞给他一样什么东西?”
容匪哈哈笑,往前走开了:“之前马面焦多给了我一个玉佛,我放着也多余,就孝敬你大舅了。”
柳卅看他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起身追上去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满身的泥巴,容匪不愿靠近,离远了说道:“随便走走。”
柳卅揣着手帕包跑到了他前面,他也没说话,容匪就跟着他,两人一路走到了一片树林里。冬日寂寥,万木皆败,林中的一冢孤坟更显荒凉,那坟头上也没立碑,只供奉着一个空碗。柳卅跪在坟前默默用手挖坑,容匪看着,那土坑挖了约莫有一寸来深后,柳卅将母亲的遗物全都放了进去。那遗物不是过一把梳子,一根发簪,两粒纽扣和一只不值钱的小锁。
容匪说他当真是视别人的金钱如粪土。柳卅往坑里拢土,说道:“妈的东西,不能卖……”
“不和你这样的高人谈钱,俗。”
柳卅道:“我会还你的。”
他的衣服很脏,头发有些乱,露在外面的一截脖子倒还是白净的。容匪目不转睛地看着,说道:“是该还,还得加利息。”
柳卅看了他一眼,人很平静。容匪道:“要不然呢?你以为我平白无故花了两天时间到你这穷山僻壤的,就为了给你当冤大头?”
柳卅撒土的手一僵,他说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停下了,所有动作,呼吸声,都停下了。
他的双手还盖在那个小土包上,指甲缝里都是泥。容匪闻到些许苦涩,像柳卅喂他吃过的还没成熟的杨桃的味道。
“这都是我妈的东西,我是他儿子,她留下来的东西我要就只能用钱买,我不知道这种道理,怎么还有这种道理……妈死了……”
柳卅跪着,头几乎要贴到地上去了。容匪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拍掉他身上和手里的土,柳卅头一歪,靠在了他肩上。
他在发抖,说道:“那个护士是个骗子,我给我妈寄的钱都被她偷了。她死的时候是最热的时候,她在那个护士家里发了臭。没人给她做手术,没人理她,她就这么臭了,烂了,我没有回去看过她,没有陪过她,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做不好……我连字都学不好,我想给她写一封信烧给她,那个‘爱’,我怎么都写不好。我不会写,我不懂……朱爷问我和我对手的人打的什么拳,我骗了他,他杀了四个人,我不懂……真的不懂……”
容匪听着他哭,低头看他,柳卅不说话了,一味哭,抓紧了容匪的衣服哭。容匪见他流过那么多次血,却是第一次真正切切地看到他流眼泪,他哭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不同,一样的窝囊,一样的不甘,他的哭泣里甚至有比普通人更软弱的东西。他的母亲死了,他本来脑筋就不活络,人傻得可以,不能奢望他精明地处理好他母亲的后事,追讨回那些他寄出去的救命的钱,他没有办法,完全没辙,他或许也想想出个办法吧,从家里出来一直往南走,一直想,一直走,背着一个记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拨通了电话。他为了这个电话那头的人撒了谎,害死了四个无辜的人。
容匪的手放在了柳卅的头发上,他抱住了柳卅。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也想不出别的主意了。
天色黑下来后,容匪牵着柳卅的手走出了树林。他们回到报纸糊窗的平房里,门还开着,容匪放在屋里的行李箱和伞却都不见了。容匪找了一圈,确信东西是被人偷拿了,愤愤不平地跑到田边,却又停住,只站了会儿就又回来了,对柳卅道:“这群豺狼虎豹,养大了不知能长成什么样!”
柳卅在墙边坐下,容匪把干草全都聚到一边,想办法在空地上生了堆火,他不怕冷,只是柳卅摸上去冰凉凉的,没了以往的暖意。容匪靠着他坐,问道:“你大舅打你,你怎么不还手?”
“他是我大舅……”
容匪挑起眉毛,道:“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也还是和我动手?”
柳卅裹着衣服沉默,容匪道:“别惦记那四个人了,生死有命。”
柳卅按住肚子,久久不语。容匪看看他,火光很红,照得他哭红了的眼角更红,他的脸本就生得好看,在一片红的衬托下显出了点少见的媚意。
容匪问他:“来几天了?吃过东西没有?”
“四天了,什么都没吃。”
柳卅瞥了眼地上,先前撒在地上的糖果也被白眼狼叼走了,连张糖纸都没留下,他吞了口口水,垂头丧气地抓脚踝。容匪看他这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又想到他这几日的遭遇,不由把上上下下的口袋摸了个遍,终于是让他在大衣里头那层的口袋里摸出来一颗糖。
“喏。”他递给柳卅,柳卅撕开糖纸就把糖塞进嘴里,他手里揪了点干草扔进火里,火堆烧得更旺,几颗火星子飞溅出来,映进他水光光的眼里。容匪天生不知“饿”,也不懂“饱”,平日里看书读报,见到食不果腹,馋虫擂鼓的描述总是读得一知半解,现如今他看着柳卅,忽而将那些他从来不懂的字眼全都领会了。他悟了,这“饿”的感觉就是埋藏在骨子里的躁动,是在他耳朵里吵个没完,要他亲一亲柳卅,抱一抱他的喧嚣。
……
第二天他们就走了,两人两手空空,沿着村里的一片田地走到了一条河边。河面上浮着一层冰,几棵柳树萎靡不振地歪着脖子,扎根在河岸上。
柳卅对容匪道:“我大概知道谁拿了你的东西。”
容匪摆摆手:“千金散尽还复来,况且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伞也不要了?”
容匪道:“早就不是原来的那把了,丢就丢了吧。”
柳卅没搭腔,跳到了河堤上。他伸手去摸柳树发黄、干瘪的枝条,手指在其中穿梭来回。
容匪看着,柳卅的手仿佛在撩动琴弦,姿势优美极了。他却看不到他的脸,不知他的表情是否也一样陶醉,动人。
容匪忽而说道:“他叫楚林夏。”
柳卅回头看他,容匪大步往前:“明湖大学的名字。”
到最后,他也没把他和楚林夏的故事告诉柳卅。
第七章
容匪和柳卅在京安火车站买了两张回云城的车票,等车的空当,容匪出外溜达,柳卅并未同行,他一个人在火车站外的羊肉面店里吃得热火朝天,哪还有心思管容匪。容匪腿脚快,跑了京安的几间大医院,让他找到了柳卅母亲之前住过的那间医院。护士偷钱的事在院里闹得很大,也就在上个月吧,柳卅的大舅二舅来医院说要接他妈回家过年,这才发现人早死了,嚷嚷着要医院赔钱赔人,最主要还是要赔钱。院方顶不住压力,赔了万把块钱,把护士辞退了,容匪从医生手里骗到个护士的家庭住址,自己找了过去。到了这护士家里,他算是明白柳卅这有仇必报,以命偿命的性格怎么没在这里发作,大开杀戒了。这护士家里有三个小孩儿,一个瘫子,两个傻子,容匪去的时候,家里就一个驼背的老太太在照料。平房里一股子屎尿味,还混着尸臭,大约是柳卅母亲遗留下来的味道。
容匪的心肠比柳卅硬,这种人家他也见多了,只是杀人耗他元气,损他身体,况且就算这仇报了,却也不痛快。算来想去,他和柳卅谁也落不到半点好处,他妈也不会就此起死回生,容匪看了眼也就走了。
柳卅脑袋倒很清楚,在火车站外看到容匪回来,就问他是不是去医院了。容匪问他:“吃饱了?”
柳卅抿了抿油光光的嘴唇:“没肉了。”
容匪把他带去火车站边的土特产店,给他买了两只卤鸭,柳卅还多要了四只,说是要带回去送人。这六只卤鸭就是他们的全部行李,上了火车,这行李就被柳卅吃去了三分之一。
从京安到云城统共要开一天半,容匪一在铺位上坐下就不愿起来了,柳卅要吃要喝,自然麻烦比他多,一会儿水不够了要去加热水,一会儿手吃脏了,脸上吃花了要去洗手洗脸。入夜后他才算静下来,坐在容匪边上,巴着窗户看外面。容匪懒散地躺着,手伸进了柳卅的衣服里摸他的后背。柳卅在吃一颗苹果,非常专注。
车厢里很吵,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一刻都不停歇,但又很宁静,唯二的两位乘客谁都不出声,一个默默地吃,一个撩开了他的衣服,圈住他的腰,亲他的背。
柳卅说话了:“我妈在月亮上呢,我看到她了。”
容匪敷衍他:“嗯,你眼神好。”
柳卅侧过脸来对他道:“你也过来看看,今晚的月亮好大。”
“我看什么,就算看到你妈了我也认不出她。”容匪坐起来些,摩挲着他的肩胛骨,亲了又亲。柳卅问他:“你不会死吧?”
容匪掐了他一把:“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
柳卅就说:“你可千万不能死。”
“你放心吧,你死了我都不会死,等你头发都白了,牙齿都掉光了,看到我都认不出来了,我都还活的好好儿的。”容匪笑着拍柳卅,让他转过来。柳卅把手里的苹果核放在了桌上,舔了下手指,看看容匪,伸手抱住了他,对他道:“我也不指望你喜欢我了,就指望你永远活着。你死了,我会伤心,我走了,你不会难过,世上已经那么多伤心人了,还是少一个比较好。”
容匪道:“你这个人就是死心眼,干吗把自己想得这么可怜,我这里不行,你就不能换一个人吗?”
柳卅靠在他颈边:“这种事又不是我说了算的,我有什么办法?”
“你怎么没办法了?你不来找我,不想我的事不就行了。”
柳卅听了就放开了手,容匪继续道:“你就是太没经验,喜欢一个人喜欢不到那就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话你懂吗?”
柳卅点点头。
“我确实挺喜欢和你亲热,可你要真想在我这里找到些情啊爱的,你也确实别指望了,我这个人心很小,已经分了一大半出去,剩下一小块我还得留着给自己保命呢,人没了心不就活不下去了吗?你说对吧?”
柳卅摇摇头。
容匪笑着:“怎么就不对了?”
柳卅说:“我的心不在我这里,在你身上,可我也还活着啊。”
容匪大叹:“和你说不通!”
他转身裹起毯子睡觉,后来柳卅钻进来和他一起睡,小声在他耳边说:“顶多变成失心疯。”
容匪不理他,柳卅就抱着他,脑袋蹭在他脖子边上紧贴着躺着。他一呼一吸全都喷在容匪耳朵后面,这湿热的气息又把容匪的心思搅浑了,他转过去把手伸进了柳卅裤子里,两人都没脱衣服,就亲着嘴互相摸,释放后,抱在一起睡到了天亮。
两人回到云城后没多久就到了元宵节,合家团圆的日子,容匪没家可圆,和平日一样独自在家歇着。下午时柳卅提着大包小包来了,他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登门,容匪已经习惯,可这回他屁股后头还带着一大串人,什么武馆的大师兄,二师兄啦,工厂里的张工李工啦,高林庙夜市卖内衣的看相师傅啦,全都跟着他进了容匪家。一大帮人一个一个过来和容匪握手问好,左一句:“平时柳卅那小子还劳烦您照顾了。”右一句:“小柳就是人有点倔,你多担待。”
全然不给他回话、赶人的空隙,容匪只好笑,笑完了也抹不开面子下逐客令了。他趁人都挤在客厅里闹哄哄的时候把柳卅拉到边上去,问他:“你怎么回事?”
柳卅在做元宵,弄了一手的面粉,和容匪说:“过元宵啊,大家在云城都是无亲无故的,我想着不如凑在一起过。”
“到我家过?”
“你家离灯会最近……”柳卅要掏钱给容匪,“我租你的地方一天行吗?”
容匪收了钱,数了数,斜他一眼道:“先斩后奏,哪儿学的?”
柳卅嘿嘿笑,拍拍他,又钻进了厨房,他带来的那群人里会做饭的都在里面帮着他张罗饭菜,厨艺不精的就被打发到了客厅布置餐桌。容匪这间小局室里从没这么热闹过,他受不了人声鼎沸的气氛,寻了个买酒的借口就出去了。为着消磨时间,他特意选了个最偏远的店铺去买酒,走着去,走着回来,到了自己家后门楼下,一抬眼看到了小娥。容匪招呼了声,小娥看到他打了个哆嗦,眼神躲闪了阵,很快就恢复了那自信的神采走向他,主动要帮他提酒瓶。容匪最是疼惜美人,哪肯放手给她干这种粗活,自己提着上了二楼,给小娥开了门,领她进屋。她一进去,像是吹进来阵带花香的暖风,那满屋子的大老粗安静了瞬,柳卅武馆的那两个师兄弟明显红了脸,争先恐后地来给她献殷勤。
“可乐喝不喝?”
“还是喝橘子水?”
“不好不好,还是吃橘子有营养。”
“桂花糕吃不吃?”
容匪把酒瓶拿进厨房,冲柳卅斜眼睛:“这总不是无亲无故的了吧?”
柳卅知道他在说小娥,继续拿着笸箩摇他的元宵,低声道:“她有手有脚,我总不能把她绑在家里不让她出门吧?”
容匪看他苦恼犯愁的样子,觉得好笑,在厨房里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走开。
小娥到了容匪家里一刻都没停下来过,翻翻他听的唱片,瞅瞅他书柜里的书,墙上的海报贴画她也都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地看过去。她转着裙子在屋里四处走,那两个师兄弟也还一直跟着她,活像跟着春游出巡的公主屁股后头的两个谄媚的仆从。公主显然没把他们放在心上,还有些烦他们,容匪从旁观望了片刻,找了个理由将那两个师兄弟打发去了厨房,走过去和小娥搭讪,道:“想听哪张唱片?”
小娥道:“这些唱片,这些书,都是你平时听的看的?”
“当然了,难不成是柳卅留下来的?”
小娥又到了书柜前,抽了好几本书出来,问容匪:“能借给我看看吗?”
容匪满口答应,问道:“你也爱看这类书?”
小娥摇摇头,翻开了一页,道:“没看过,就是想看看他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她抬起眼睛,“《夜来香》我倒是喜欢听的。”
容匪一笑,抽了张《夜来香》的唱片,放出来给大家听。脍炙人口的缠绵歌曲人人都会唱,不一会儿满屋子便只剩下高高低低的“夜来香,夜来香”的唱曲声了。
晚饭到了六点终于准备停当,众人一一入座,由里头年纪最长的内衣摊摊主兼云城算命协会荣誉会长许半瞎开席。他言简意赅,站起来,举着酒杯只说了两个字:“开吃!”
大家哄笑,纷纷碰杯,仰头灌下整杯烈酒。
柳卅的人缘比容匪想象中要好,他这一根筋的性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脾气放到了江湖上成了人人赞许的侠肝义胆。言辞间不难听出他结交的这些朋友都是和他过过命的好兄弟,都是行事豪迈痛快的人,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尤其是那武馆的两个师兄弟,虽在男女方面不得要领,可一举一动无不透露出仗义爽气。其中那个大师兄和柳卅拼酒,满杯下去,仰头就干,一滴不留。容匪在旁看着,他不喝酒,也很少看到柳卅喝酒,对他的酒量一点数都没有,见他和那个大师兄连干了十碗,人还很清醒,眼神反而更加明亮,这才知道柳卅原是个海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