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仙 下——ranana
ranana  发于:2016年0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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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叼着烟,睡了过去。

第二天容匪醒来时,柳卅已经不见,可他也没等到青帮的追杀。那天之后他再没见过柳卅。

江湖上风云再起,朱英雄以柯雄之死联合其他三位探长对海州帮发难,把龙虎山这块地盘吃下了,他在那里开了间塑胶花工厂,做起了堂堂正正的进出口贸易。至于柳卅,传言都说他那晚因为保护柯雄不力,红棍没法当了,玉佛也被没收,去了这间工厂当工人。而容匪这个杀害柯雄的凶手,到头来也没被人找到,每个月还是悠哉闲哉地和同样安然无事地老许见上一面,四处逛逛,在家歇歇,养精蓄锐,准备往隆城跑一趟。

第六章

转眼就到了新年,容匪在节前去了隆城一次,却扑了场空,他要找的人在新年前已经离开了。人没找到,在隆城这片是非之地待了两天,容匪只觉比杀了十个人还伤身,回家后一连睡了七天,要不是家里电话响,他恐怕还要再睡个第八天,第九天。容匪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接了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却不说话,他抓着听筒,想来想去知道他这个号码的也就两个人。一个老许——断然不会打了电话过来又什么都不说,还有一个便是柳卅了。

容匪清清嗓子,开口道:“你打电话来和我和解?”

柳卅该问他,和解什么?

他就说,你不是因为骗了我,一直没脸见我吗。

但另一端的人并没质疑他,什么都没问,他在电话里“喂”了声,那声音确实是柳卅的声音,但少了平日的清亮,听上去沙哑干涩,一点都不爽利。

容匪问他:“你人在哪里?”

柳卅道:“我也不知道,从家里出来往南一直走,一直走,看到有旅馆,能打电话,就停下了……”

“你回老家了?”

“嗯……”柳卅用力吸了下鼻子,容匪笑道:“还在过年呢吧?”

柳卅说:“我妈走了。”

这句话他仿佛是咬着嘴唇说出来的,说完他那两片嘴唇哆嗦着分开,话音里染上了哀伤,他道:“半年前就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问谁……我就想和你说说话……”

他的说话声变得细小,容匪靠在了墙边,讥笑着埋汰他:“人死了还能怎么办?埋到地里去,用火烧了,随你选。”

柳卅闷声不语,波动强烈的呼吸透过电波一颤一颤地往容匪耳朵里钻,他咂了下嘴,对柳卅道:“人死了都半年了还没想到怎么处理,真是服了你们了。”

柳卅应了声,容匪又道:“你老家空气怎么样?”

“挺好……”

容匪一拍裤腿,说:“那好,你回家去等我,我这就去你们那里避几天难,街上一股烟火味,再待下去,我有九条命都不够耗的。”

他这话不假,打从刚才睁了眼,那屋外焰火炮仗的余味便一阵阵往他鼻子里窜,闻得容匪不光脑仁疼,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他挂了柳卅的电话后,收拾好行李,拿上把雨伞就出门了。柳卅老家的地址他还记得,在云城的西北方向,是个小村子,没有火车直达,容匪接连换了三种交通工具,最后坐了牛车才找到了柳卅村里。

容匪提着个皮行李箱,腋下夹着伞从牛车上下来,他放养望去,小小一片村落中净是土黄色。土黄色的墙,土黄色的路,土黄色的门,连门上的年画春联都蒙着层褪了色的黄,也不知道多少年没布置过新的了。若说云城过春节的气氛太过热烈让容匪待不下去,那这村子对他来说确实是个世外桃源了,四周非常安静,路旁枯树的枝条伸向天空,那天空很蓝。远处,在蓝天下,是一大片长满了荒草的农田。

容匪想找个人问问路,走了半天没看到半个人影,泥泞的小道上只有一串他自己的脚印。

他在路上站定了,左右张望之际,身边的一道矮墙上忽然冒出来两个小脑袋。两个小孩儿睁着大眼睛,活像两只猫头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家大人呢?”容匪问道。

小孩儿眨巴眨巴眼睛,容匪一人给了他们一颗糖,两人眼里放光,连糖纸都不剥就塞进了嘴里。

“得把纸剥了。”容匪给他们示范,稍大的那个就学着他,把糖吐在手里要去剥糖纸,结果却被边上那个小的抢走了手心里的糖。稍大的那个不服气,涨红了脸就把小的那个扑倒了。容匪走到墙边往里看,这下好了,柳卅的人没打听到,两颗糖倒让他看了场小孩儿打架。别看这两个小孩儿年纪不大,衣不蔽体,都瘦成了皮包骨头,打起架来却凶狠带劲,大的拿石头砸小的脑袋,小的就拿手就抠大的眼睛,两人扭打成一团,容匪走进院里一手一个把两人分开了,左右看看,问那个大的:“我问你,你爸你妈呢?”

大的用力搓鼻子,说:“没了!”

他朝小的啐了口,小的还在嚼着糖,得意洋洋的。 容匪看了眼小院和屋子,纸糊的窗户破了许多洞眼,墙上也有破洞,像是被挖出来的。透过那破洞可以看到铺了一地干草的室内,只有干草,唯有干草。

容匪问道:“家里没大人?”

“大人什么意思?”大的问他。

“就是比你们大的。”

大的往东边一指:“那里有个。”

容匪推推他:“走,你带我过去。”

大的瘪嘴,站在原地没动,容匪往他嘴里塞了颗他刚剥下糖纸的糖,那大的喜笑颜开,一蹦一跳地到了屋外,冲容匪使劲挥手:“你还不跟上?”

小的见状,拉住了容匪道:“我也认得怎么去!!”

容匪被扯烦了,甩开手道:“一个比一个事多,你等着!”

小的立即翻脸了,骂了句脏话,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扔容匪。容匪反应及时,躲开了回头看他,凶得更厉害了:“我心眼小,给你糖,你却拿石头扔我,你等着,回头收拾你个小白眼狼。”

大的听了,跑在前头哈哈笑,小的还追出来骂娘,容匪又好气又好笑,跟着大孩子穿过田埂,来到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平房前,将他打发走后,自己推开门进去了。这平房里也只有干草,在地上浅浅盖了一层,角落有个灶台,半圆形的凹陷里却是空的,没有锅。朝南的墙上开了扇小窗,用报纸糊上了,这会儿天光还很足,照亮了报纸上的文字图画。容匪看上头的内容还很新,就这两天的事,说了句:“你糊上的?”

干草堆上某个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发出索索的声响,容匪走过去,踢了踢那阴影。阴影里坐了个人,先前仿佛魂没在身上,被容匪一踢,回了魂,说道:“漏风。”

“晚上你就睡这里?”容匪环视一圈,实在没看出这屋里有人生活过的迹象,最主要是没见到任何食物的残骸。

就和那村落似的,没有人气,好似人都走光了,死光了。

那人点了点头,容匪想起件事,问道:“你不是有两个舅舅吗?人呢?也不在村里?”

那人不回话,容匪又踢他,比刚才那一脚用力:“柳卅,我问你话呢,说话!”

柳卅本是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被容匪一踢一踹,人缩起来一圈,头埋在膝盖里,敷衍着应道:“不在。”

“你妈的尸体呢?”

“不在了……”

“烧了?”

“埋了。”

容匪踱了几步,手负在身后,又转回来抱怨柳卅:“我来避难,你倒好,真给我弄了个乱世风味的避难所。”

他扔给柳卅一把糖,柳卅也不吃,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其中一颗。

容匪看着他,冷声道:“死了?”

柳卅摇头,他连摇个头都拖泥带水,看得容匪牙痒痒,抓起他的头发就骂:“活着的不好好活着,还不如去……”

他骂到一半自己却收住了声音,他眼前是个他从没见过的柳卅,一双眼睛通红,鼻子破了皮,鼻尖红红的,不像哭过,像想哭,却使劲忍着没哭。容匪松开了手,站在他身边问道:“你打电话给我就是想让我过来和你一起活受罪?”

柳卅拿手蹭脸,低声道:“我没想过你真的会过来……”

容匪揉揉太阳穴,没好气地说:“本来想着你赚了大钱肯定在家盖了间漂亮小楼,应有尽有,我能来过几天清静日子。再怎么说,你赚的钱里总归有我的一份力。没想到你这儿连张床都没有,罢了罢了,我看我还是回去云城吧,我那里地方不大,起码有床有桌子。”他顿了下,接了句,“还能吃上口热饭。”

柳卅无动于衷,仍旧低着头,低着嗓音:“那你什么时候走?”

容匪才要说话,耳朵一动,往屋外看去,半敞的门外有道灰影正在渐渐靠近。柳卅似也察觉到了这点动静,抬头看了眼,就又低下头拿起根干草去戳容匪扔在地上的那堆糖。

不多时,那灰影风风火火进来了,来人个子高大,穿了件大氅,一张土灰色的脸上两道浓眉毛,嘴巴的形状和柳卅长得有些像,只是唇色偏深,下唇偏薄。他看到容匪,就朝他伸出了手,凶神恶煞道:“钱呢,拿来!”

容匪真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钱,反问道:“什么钱?”

大汉啐了口,上来就要揪容匪衣领。容匪毕竟是个练家子,哪会让他得了手,敏捷地向边上闪开,大汉第一下抓了个空,瞪了容匪一眼,皱起眉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柳卅跟前,一句话都没说话,右脚那只沾满泥水的皮靴就踩到了柳卅肩上。柳卅没有反抗,被他踢到地上,大汉高声骂道:“小杂种,打算和老子赖账?怎么着,外头找了个人要教训我和老二?听说过赵国强赵局吗?老子现在的拜把兄弟,分分钟收了你们这群黑社会的皮!”

容匪无声地看着,柳卅始终没回嘴,蜷着身子躺在地上,手里还在玩那堆糖,任凭大汉对他拳打脚踢。

容匪本就看这大汉的长相不顺眼,听到他骂人的声音这么难听,打得这么难看,更不痛快了,眼瞅着他要挥拳揍柳卅的脸,举起了雨伞,嗖地伸长过去,用伞柄打开了大汉的手,问道:“敢问一句,您是柳卅的什么人?”

这一下打得用力,大汉握住手背惨叫了声,弓着背,勾起脖子,眼珠转转,看着容匪道:“谁是柳卅?”

容匪冲地上努努下巴,大汉呸了口:“小杂种!我说怎么能挣了大钱呢,原来是认到爹了!咱是他大舅!”

容匪心下不快,拿伞抽他嘴巴,大汉跳脚,嘴才张开要骂,容匪又是两下,他将伞夹在胳膊下面,人越走越近,到了离大汉三步之遥的地方,用伞将那大汉的脸压在了墙上。大汉满眼愤懑,却无处发泄,被容匪死死制住,只能听他说道:“他的名字我取的,我可不是他爹,他的钱都是靠他自己的本事挣的。你是他大舅是吧?你说他是小杂种?”

大汉用力扯动下巴,容匪收起了伞,在空中挥了下,撑在地上,一拱手,冲大汉笑道:“那还见过老杂种了,小弟这厢失礼了。”

“你……!”这字才出了口,大汉瞥到容匪手里的伞就立马顿住了,靠在墙角,吞了口口水,眼神游移着说道,“这小子欠了咱一千块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要不是来替他还钱的,靠边站着!”

他说得很有底气,人却不敢看容匪,容匪疑道:“一千块?这数怎么来的?”

“他妈死了,买棺材下葬哭丧不都得花钱?”

柳卅这时慢悠悠地开了腔,说道:“你把妈留下来的东西给我……”

大汉作势又要揍他,容匪轻咳了声,拄拄雨伞,大汉不甘心地垂下了手,侧过身去站着,嘴上凶道:“你妈没嫁人就生了你个小杂种,她的东西就都是娘家的东西!”

容匪插话说:“我给你理理你说的话啊,你说她妈没嫁人,所以她的东西就都是娘家的对吧,那柳卅是他妈没嫁人生出来的,按照你的意思,他也是她娘家的人了,娘家的人要娘家的东西,这有什么不对的?又不是给外人。”

大汉一挥手,转过来瞪大了眼睛道:“管你这么多!你们不想给钱,把我打死在这里我也不怕,老二就去报警!找警察把你们办了!把你们跟着的黑老大都办了!”

他这视死如归的气势倒和柳卅如出一辙,容匪笑笑,问道:“那我要是买他妈留下的东西,你卖吗?”

柳卅这下坐了起来,喊道:“不行!那本来就是我妈的东西!怎么成了买卖!”

这时候他还讲起情义伦理来了,容匪让他闭嘴,他把大汉拉到外面去说话。大汉看容匪有出钱的意思,纵使之前被他教训了几下,看他的眼色也起了变化。两人站在平房外议价,那大汉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手帕包成的小包,原来他把柳卅母亲的遗物全都带在身上呢,听到容匪要开价,立即拿了出来。容匪知道这大汉本就是奔着钱来的,那事就好办了。他才说了个价钱,柳卅却从里面冲了出来,从大汉手里抢了那个手帕小包藏进自己怀里,说:“不能卖!妈的东西!不卖!”

这个死心眼又来坏事,容匪有些气了,那大汉比他更气,登时就恼了,扑上去把柳卅压在地上打。柳卅刚才抢东西的时候使出了轻功的步伐,容匪还以为他有什么把戏要玩,没想到他真的只是认命地挨着揍,什么技法都不施展,嘴角破了,眼圈青了,都不反抗,死死护住那个手帕小包。还是容匪上前给他解的围,他出了一掌推开那大汉,对他道:“他人有些傻,认死理,我给你五千,你看怎么样?”

柳卅一骨碌起来,坐在地上咬紧了嘴唇。

大汉朝他吐了口口水,道:“早这样不就成了!倔个什么劲!”

柳卅扭头把手帕拆开来看,他不知是没看到什么,急眼了,跳起来冲着大汉道:“那个金锁呢!我爸留给我妈的金锁呢!!”

大汉一抖,拳头又要上去,容匪挡在两人中间,道:“这可就是你不地道了,说好了我全买了,你这还藏着掖着,这买卖做得不舒心。”

大汉松开拳头,哼了两声,从大氅里摸出个什么东西扔到了地上,柳卅忙去捡起来,拍去上面落到的土。大汉道:“什么金锁!镀的都不是金!是铜!!”

东西不怎么值钱,柳卅却像捧着个宝贝,看了又看。容匪趁此把大汉叫到一边,塞给他一叠纸钞,还偷偷摸摸给了他一个玉佛像让他收好了,并解释道:“我这里现钱不够,这玉是羊脂玉的,你要是不信就去找个行家问问,这玉吧是云城的珠宝斋一个老师傅做的,在别的地方当然也值不少钱,不过还是在云城的当铺最吃香,能当上万。”

大汉数了数容匪给的钱,又摸摸那块玉,想了想,认下了这桩买卖。他收好东西,临走前还不忘再骂柳卅几句,踹他一脚。柳卅被踹得歪坐在地上,攥着那个金锁,仰起脖子死死盯着容匪,容匪不由腹诽,他要是用这样一对眼神瞅他大舅一眼,他大舅哪还敢管他要钱,非吓得屁滚尿流不可。现在到好了,东西给他买了,钱替他给了,他如今却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容匪走过去拍他的脸:“我算是明白了,你们这地方盛产白眼狼,我给你花了这么多钱,你还这么瞪我!”

“你给了他多少钱?”

容匪说:“我来这里做客,哪好意思空手来,本来这些钱就是给你这一大家子用来封红包的钱,都给了他也算是进对了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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