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站在拍摄现场去看，演员们的表演也完全是随情所至，情真意切的。

这大概就是现代戏剧最有魅力的部分。

在剧组的时候，方楠一直表现得很安静。中途他和谢导针对电影配乐方面的一些想法进行了沟通，确定两人在一些主基调上没有什么冲突之后，接下来的对话就比较愉快了。

谢导大致地说明了一下他对整部片之中配乐的数量，感情以及具体作用的构想，方楠则把这些要点给记录了下来，准备之后以此为基础配合影片的中心主题来进行编曲。

说完正事，谢导顺势就跟他说起了闲话，问方楠什么时候打算去看徐老。方楠回答道：“周末吧。老师平时要去学校，估计没什么时间。我周五先去找间录音室，周末再去拜访老师。”

谢导点了点头，说道：“这也好。”然后他又说道，“你若是想参观拍摄过程随时可以过来，如果有别的计划的话就不用麻烦了。反正等剪辑完成出样片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后期就需要你全程参与了，预估是大约两个月左右，没问题吧？”

方楠点头回答道：“没问题。”

因为剧组拍摄的顺序是不固定的，所以方楠看到的片段也是零碎的。不过因为部分布景有时限性的原因，在一个片场会拍摄那些镜头还是可预料的。

这天上午拍摄的最后一个镜头，就是詹青的一场独角戏。刘雯死后几年之后，詹青回到两人曾经一同居住的城市，买下了以前一起生活的租屋，然后一点一点把它重新布置成当初的样子。

他还在柜子上放了一个花瓶，在里面插了两支花——这件事以前一直是女主角在做的。

他在租屋里面拍了照片，然后把它发给了女主角的姐姐。他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他的人生终于开始向着阳光的一面好转，从刚开始的绝望到后来的悔悟，再到之后忍耐着艰辛和孤独蜷缩在租屋的双层床上一个人思念刘雯的隐忍——他的人生已经在慢慢地好转。

他听说刘雯一直没有再跟别人在一起。

在曾经住过的小小租屋里面，他再次给女主角的姐姐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今年又做成了几桩生意，如何花钱买下了两人曾经住过的小家，并让对方把这些转达给女主角。

他的笑容璀璨而带了些许孩子气，就像詹青本人扮演的这个角色。

如果那头刘雯的姐姐真的也在应答着，那也一定是声音干涩，笑容酸苦，带着心虚和不忍。

方楠看着，隐隐就产生了几分佩服。

要知道，看到这场戏的时候，他是一点都笑不出来的。因为方楠知道这整个故事是怎么样的，知道这一幕的阳光和柔情是怎么样一幅一戳就破的泡沫假象。

这样的真相让人完全笑不出来。

难为詹青还能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笑得那样纯真而没有心机。

而后他拿着手机，躺在了床上，高大瘦削的男人却蜷缩成了一只大猫的模样，弯曲背脊，收拢手脚，睡梦中嘴角还依旧含着笑意，仿佛仍然深陷在甜美的初恋之中。

前一场还是男女主角之间的争执和崩裂，后一场却变成了永别之后茫然无知地虚假期盼。方楠完全不知道这些演员是怎么把自己的情绪在这两场戏份之中进行转换的。

不过当方楠看到詹青躺在床上时候的表情和璀璨的金色阳光洒落在他脸上时候的幸福和恬谧时，倒是稍微压抑下了被剧透之后的悲伤感觉，而隐隐抓到了这一幕的脉搏。

……

吃完午饭之后，方楠就躲到了休息室里，打开电脑开始干起了活。

之前因为对于具体的配乐要求还没有下最终结论，所以方楠也没有十分规范地开始进行编曲，只是比较随心地把偶尔闪过脑中的旋律都记了下来。

不过在上午的拍摄结束之后，方楠脑子里却开始对于这一部分的主旋律有了一些具体的想法。

当詹青中午路过谢导的休息室门口时，听到的就是里面传来那若有似无的音乐声。

他站在门口听了一小会儿，发现旋律十分陌生，但是却有一种奇妙的触动心事的感觉。

这旋律……会说话。

詹青觉得自己似乎听得懂这一段旋律在说些什么。

从休息室中传出来的音乐声并不响亮，詹青要十分努力地竖起耳朵才能听得比较清楚。但是即使如此，它的辨识度却非常之高，詹青听过一次之后，那旋律就仿佛整个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许久不能忘怀。

如果一定要形容，詹青觉得那是一段和他之前的表演非常契合的一段音乐。

——为见一个人而历尽艰辛，却依旧充满喜悦。

那音乐十分轻盈，整体的氛围是喜悦而昂扬的。基调是小提琴，詹青不是专业的音乐人，没办法很清楚地辨别出方楠所使用的乐器声音，只是觉得那一段旋律非常美丽。

可惜这旋律极为短暂，只延续了十余秒，就突兀地中断了。

音乐结束之后，休息室之中就没有声音了。詹青站在门口，只能从半掩的门扉之中看见方楠陷入思索之中的侧影。

他伸手敲了敲半掩的门，问道：“方老师，我可以进来吗？”

方楠回过头，看了门口的詹青一眼，意外之余，却是立刻说道：“啊……请进。”

詹青走了进来之后，扫了一眼他放在可折叠桌子上那写得密密麻麻的五线谱笔记本，问道：“方老师这是……在作曲？”

方楠笑道：“倒也不是。配乐还是要到剪辑好的样片出来时才开始进行比较好，到时候影片的整体格局也已经定下来，需要配乐的部分也会比较明确，才是正式开始编曲的时候。”

“不过到时候才开始工作肯定是来不及的。而且我有个习惯，一会儿不听音乐不动五线谱就浑身不对劲，有灵感的时候就想马上把它记下来，正好你之前的那场戏让我有点感触，才先在休息室里面记一段。”

詹青才确认，之前的那段旋律还真是跟他目前的戏份有关系。

他说道：“刚才那段音乐，是方老师刚刚写出来的？”

方楠点了点头，回答道：“对。时间用得短，有点简陋，让詹先生见笑了。”

詹青摇了摇头，说道：“方老师太谦虚了。我刚才听着觉得特别感人，差点就直接掉眼泪了，这如果还叫简陋，我大概就没见过不简陋了的。”

他这句话其实说得真心实意。詹青目前人在戏里，情绪还没出来，那一段音乐确实听得他差点感情爆发。

可惜方楠并没有当真，只觉得他说得夸张，是在讲客气话，于是回答道：“哪有这样夸张？詹先生的表演才叫出彩，我看你上午那几场戏，才知道什么叫专业的演员……”

两人正说着，却不料横里突然有人插进来一句话。

“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介意加我一个吗？”

第7章

詹青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混血青年。

他认得加洛，知道对方是方楠在SN的朋友，这次是跟着对方一起回CN游玩来的。至于加洛来国内有没有其他的活动，詹青就不知道了。

加洛平时在剧组的时候表现得很安静。照理说像他这样相貌俊美，明显有着混血儿特征的青年在哪里存在感都不会低。可惜对方平日态度实在太过冷淡，任谁跟他说话也是爱理不理的，久而久之就没有什么人主动找他搭话了。

不过加洛对于这些也并不在意，每天只跟着方楠来来往往，也不会主动去招惹别人，所以除了存在感稀薄之外，也没有惹来剧组人员的反感。

不过此时此刻，加洛开口说话的时候，望着詹青的眼神明显带着几分挑衅与敌意。

詹青眉头短暂地一紧，虽然很快就舒展了开来，加洛还是发现了他对于自己的挑衅露出的警戒。

不过随后詹青就对着加洛露出了一个属于成熟男人的笑容。

那笑容里面带了些许包容的味道。

方楠察觉到加洛语气中的不友好，却没有十分在意他的不高兴，回答道：“在说早上的那场戏……我刚才有了一点灵感。”

加洛说道：“哦？有小样了吗？我听听？”

詹青看到加洛的态度，就知道这气氛大约已经不适合他跟方楠聊下去，于是与方楠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休息室。

之后詹青与另外一位配角问起方楠和加洛的事情，对方听了，露出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说道：“你说那个混血儿？之前也有女演员去找他搭过话……你知道的，现在的小姑娘就喜欢这种小白脸。不过那混血儿的态度很差，而且他对女人好像也不是很感兴趣，一天到晚都像只大型犬一样地跟着方楠。”

詹青虽说之前跟加洛之间的对话也不太愉快，但是对方的用词还是让他觉得有些过分了，于是最后只是笑笑，没有接对方的话，也没有继续聊下去。

这天的拍摄结束之后，方楠又继续在剧组呆了一天。

第二天的天气有点阴了下来，一副要下雨的样子，而且恐怕雨势还不会小。

这样的天气不免让人有些阴郁，连工作的热忱也降低不少。不过谢执生作为一个导演却完全没有这个烦恼。他早就看好了天气预报，就等着下雨的时候把几场下雨天的戏给拍了。

不过考虑到雨势未必就一定会正到好处，需要准备的一些装备也没有省下来。

这几场戏之中，最重要的一场就是刘雯的最后一场戏。她知晓了自己的病情，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詹青又不知所踪，一个人到医院检查之后，医生告诉她，她得的病目前没有治愈的可能性，而且她的病情比较严重，如果不能马上入院治疗，可能挨不了多长时间。

这是刘雯在整部影片之中最彻底的一次爆发。她扮演的女主角，性格温和坚韧，即使面对很多残忍冷酷无理取闹的现实，也从来没有失去过理智。但是这一天她回到家之后，她却彻底爆发了。

她摔碎了房子里面的所有易碎物品，然后给詹青留下了一封信，离开了他们住了一年多的“家”。

描述起来简单，但事实上真正拍摄的时候，刘雯表演起来却并不容易。这场戏在整部片里面也是一个小高朝，所以谢执生对于刘雯的要求也更高一些。

开拍的时候，一开始是刘雯撑着雨伞一步一步地从门口走进来。

当她慢慢抬起头来的时候，站在镜头附近，第一眼就直接面对面看到刘雯模样的方楠几乎是在双方眼神接触的一瞬间就吃了一惊。

或者说……也不算是眼神接触。

因为刘雯看上去就像看不到任何东西一样，眼神涣散，眼珠子完全没有转动，仿佛连面前的镜头都看不到。

方楠微微动了动嘴唇，心头浮起了些许惊叹。

她花了好些功夫才重新凝聚起视线，但是仅仅是这样一个几乎称不上动作的动作，却似乎已经花去了刘雯所有的力气。

刘雯慢慢收起了雨伞，一步一步走进了屋里，最后停在桌前。

桌子上放了一个相框，相框里面正是她和詹青的合照。

这时候在目前这个角度，方楠只能看到刘雯的背影。另一个角度的摄影机倒是应该能拍到刘雯的前侧面，但是方楠此时却是看不到的。

不过即使看不到，光就背面的动作和对方压抑着不肯完全发出来的声音来看，方楠也知道刘雯在哭。

不是那种小声地啜泣，而是撕心裂肺如鲠在喉，拼命想要咽下去却无论如何也再也克制不住的……几近让人无法呼吸的哭声。

刘雯在度的把握上做得很好，很有真实感，能够清晰地被镜头捕捉又不至于显得太过夸张。

然后在短暂的压抑之后，她就爆发了。

刘雯猛然把桌上包括相框在内的所有东西都扫到了地上，然后开始疯狂地拿起屋内的东西就砸了起来。同时，她的哭声也释放了开来，不再压抑，而是变得真正地撕心裂肺。

……

拍完这一段之后，谢执生又补拍了一些镜头，其中就包括相框被摔到地上时候的特写，刘雯抱着相框时候的特写镜头等等。

这个过程之中，加洛看得倒还算比较认真。末了出了屋子，他用英语对方楠说道：“刘小姐在表演方式上倒是和SN的演员很是不同。东方风格的戏剧是不是……都这么压抑？”

“压抑？”方楠倒是很意外这样的评价。

不过他想了想之后，却觉得这个评价倒是也没有什么错。

或许是因为性格使然，也或许是因为文化和教育导致的差异，在表演方式上CN和SN确实有着非常显着的差异。CN以及整个东大陆的国家以及他们的文化方式都比较内敛，感情表现也偏于含蓄。

就连方楠自己，他的感情表现也不比加洛直率坦诚。

但是这也未尝不是一种文化的魅力所在。

方楠想了想，却是躲到了一旁，拿起笔记开始涂涂写写起来。加洛看他涂抹下的音符，却是跟着他写下的谱子哼了起来。

然后他表示很惊讶：“这个调子……很……”他想了一会儿，最后也没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最后只用了一个不算太精妙的，“……狂风暴雨啊。”

方楠笑了，说道：“我只是刚才听到刘小姐摔东西，觉得她的动作里面似乎也有一种微妙的节奏感。”

就像一个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叩响一扇巨大的，紧闭的门扉。

生命中本来就无处不是音乐。

不过，其实到目前方楠写下的，全都是一些简短的旋律片段而已。而且很多都不一定用得上。

对于方楠来说，这本来就是他的一种习惯。随时随地记下生活中的每一丝灵感，就算这些灵感暂时都无法用到具体的作品之中也没有关系，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生长和舒展开来，变成拥有灵魂的音乐。

《我曾》这部电影不是音乐剧，未必就需要太多的乐曲为此妆点。就像谢执生所说，这部电影不需要被太多太过具有个人色彩的音乐喧宾夺主。

但这并不妨碍方楠进行创作。

谢执生不要的并不表示它们就没有自身的价值。

加洛凑在方楠身边，喉间跟着方楠的钢笔落下的痕迹轻轻哼响，偶尔停住，重复前面的旋律，即使哼了好几遍也不见厌烦。

他对方楠说道：“我一直很喜欢你的音乐。”

方楠专心致志地看着乐谱，并没有回应。

加洛却也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它有时候就像一个永恒不灭的美梦。”

方楠听了，却是轻声回答道：“那么也许我其实一直生活在梦里。”

他的声音太轻，加洛没有听清楚，于是问道：“你说了什么吗？”

方楠说道：“我说……就算你吹捧我也没有用。这些以后很可能会变成电影的配乐或者插曲，我怀疑他们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会找一个毫无名气的混血儿来演唱。”

这话顿时伤了加洛的心。

他抱怨道：“我不是毫无名气的。诺兰有时候我真想撕了你这张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的漂亮嘴巴。”

方楠说道：“就算不是，如果你不做点什么，恐怕也很快就是了。名气的流逝有时候就像烟雾一样，无声无息，但是会迅速地蒸发殆尽。”

加洛听了，却是无奈地哀嚎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做点什么的。”

方楠问道：“你和他联系过了没？”

“今晚。”加洛立刻回答道，“我会尝试着今晚就去联系他。我有种感觉，那个男人还是很有可能会愿意和我建立一种成人之间的友谊的。”

他当然会愿意。

方楠心想。

哪怕只是因为你那张带着非同一般的熟悉感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