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钥匙——丝南
丝南  发于:2015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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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紫承将泡好的茶放上木托盘,在白色小碟子里倒了些去壳核桃,端到洪阳桌上放下,跟着弯下腰在洪阳颈边嗅嗅,说:「小阳,你好香。」

洪阳的血液一下子从颈部冲上来,直到脸庞耳根都红透一片;他按着脖子向后一缩,撞到后头玻璃窗发出一声闷响;叫道:「小紫你干嘛?」

「啊——你好久没这么叫我。」刘紫承拣了一颗核桃塞进洪阳嘴里,说:「你才干嘛,你说的跟你做的不一样啊。」

「吭?」洪阳张大眼,咬起嘴里的核桃。

刘紫承两手在胸前交叉,歪过头说,你不是应该压倒我吗?

洪阳的背又撞了玻璃一下,说:「开甚么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刘紫承大声起来,「算我自作多情!」他转过身,一甩手拨开门帘,走到后头。

洪阳吞下嘴里的核桃,撞开椅子追上去,拐了一下右脚;穿过门帘进到后头房间,刘紫承不在那儿。不到三坪大小的空间里,摆着一张方桌,上头成堆的书和各种杂物,椅子歪斜在一边;占了半面墙的橱柜里全是杯盘,它的隔壁是个矮柜,上头电视开着。

「小紫!」洪阳在电视旁右转,爬上只他肩膀宽的木梯,每一步都得抬高膝盖,落下时吱嘎作响。穿过楼梯尽头红色花染布的门帘,见刘紫承半个身体在床底,只露出腰部以下。

洪阳掀起眉,张大眼怔怔:「你在干嘛?」

刘紫承从底下钻出,头发衣服全是灰尘绵絮,白衬衫几道黑色在衣折子;手里抱着一个生锈的饼干方盒,上头的彩色花样已经褪去大半。他瞅了洪阳一眼,再看看铁盒,转过身去,说:「这种东西——烧了好了!」

「甚么?你要烧甚么?」洪阳抢过那盒子,打开时费了点力气,盖子砰一声弹开到地下;里头是竹蜻蜓,纸牌,水枪,橡皮筋编的麻花绳,以及一张让衣鱼蛀了好几个洞的发黄图画纸,对折垫在最底下。洪阳用食指姆指慢慢将它抽出来,打开一看,上头用红色蜡笔歪歪斜斜写着四个字,占了图纸的上半:结婚证书。下半左边一个红色掌印,一旁签着洪阳;右边一个紫色掌印,一旁签着刘紫承。

洪阳下巴合不拢,睁大眼看看纸张,再看看刘紫承。

刘紫承走上前,弯腰捡起盖子,一把抢过他手上的东西,盖上盒子,放到书桌;洪阳动也不动,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你——」

「以为甚么?」刘紫承背对着他。

「我以为你——对我不是——」洪阳抓住刘紫承的肩,将他转过身,摇晃他两下。「是吗?是吗?」

刘紫承两手抬起,向旁分开洪阳的手,说:「我不懂你说甚么。」

洪阳低下头,皱紧眉心,看着地板,咽下一口唾沫。他做了个深呼吸,眼神回到刘紫承脸上,捏捏喉结,对上他又黑又圆的杏型大眼,问说,之前他不小心听见——刘紫承说有喜欢的人——是谁?

刘紫承斜着眼睛瞅他,「你呢?你不是也说有喜欢的人?你又没告诉我,我干嘛跟你说?」跟着坐到床上,咚的一声,地板颤了两颤。

洪阳握紧了拳头,我我我了大半天,脸从颊开始红到耳根;他咬着牙,脸庞上的红渐渐从淡红进而转成浓红,他低沉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再深吸一口,大声喊:「我告诉你,这就告诉你!我喜欢你!」这一句结束后,洪阳左右两边各滑下一滴泪水。「我一直喜欢你!如果你喜欢的是别人也不要告诉我,也不要说是谁!我一定会想剁了他!你知道我听见你说有喜欢的人的时候我有多想死!我喜欢你十一年了啊!……」他边说边用袖子抹脸,不停吸着鼻子。

「你刚刚才问我那个人是谁的。」刘紫承说。

「算了!算了!你不要告诉我!」洪阳转过身去,提起衣领擦脸。

「我也喜欢你啊。」

「你的喜欢跟我不一样啊……」洪阳说。

「哪里不一样?」

洪阳掀起衣服下摆抹干了脸,转过身来大喊:「我想跟你结婚啊!」

刘紫承站起身推了洪阳胸口一把,以不亚于他的音量跟着吼道:「你以为我留着那张纸干嘛?你怎么考上医科的啊?脑筋也该转过来了吧?你说核桃补脑,刚刚才给你吃过,怎么一点用也没有?」

洪阳愣住好一会儿,往后退了两步,一个不稳,滑下楼梯,乒乒乓乓,屋子四周都在发震;他用手撑着身子,肩背先着了地,后脑勺只轻轻往地上一叩,但浑身让梯子磨擦过后暂时麻痹,没能立刻爬起来。

「小阳!」刘紫承跑下楼,在他身边蹲下,扶他起来,说:「你到底在干甚么啊,笨蛋。有没有怎么样?」

「你平常说喜欢我都是真的啊?……」洪阳一手抓紧刘紫承伸过来查看他伤势的那手。

刘紫承拍开他,说:「早知道不讲了,你都觉得我轻浮对吧?」

洪阳猛摇头,说,他觉得刘紫承太单纯了,大概不懂他的喜欢是甚么;而且要是因为这件事害得他被旁人侧目怎么办?再说,喜欢常常挂在嘴边,本来就很象是在开玩笑。

「你小时候还不是这样,现在倒怪我。」刘紫承说,全天下最单纯的人是洪阳才对——那种态度,再笨都看得出来。偏偏又甚么都不表示,天晓得是在打甚么主意。

「好嘛——小紫,不要生气。」洪阳撑起身子,从背后抱住刘紫承,柔声说:「我还能有甚么主意?我喜欢你上半辈子了,下半辈子也会喜欢,一辈子都会喜欢你啊。关心则乱嘛。」

「肉麻。」

他用额蹭蹭刘紫承的肩膀,说:「你呢?小紫——」

「我讨厌你。」刘紫承笑出来。

李涯离开店里,跑到隔两条街的高中,在门口停下,看了看里头;学生在教室里坐得满满的;他叹了口气。警卫问有甚么事,他摇摇手,赔了个笑,将手插进口袋转身,才迈开两步,后头传来一句:「李大哥?」

李涯停下脚步,回头见秦雪跛着右脚走来;这回他没按着膝盖。

「你现在才来学校?早上去了哪里?」李涯问。

秦雪左脸一道红肿,同边嘴角流了些血。他才张嘴,声未出,李涯又开口:「你去了夏青那里?」

秦雪愣了愣,点点头,开口:「你为甚么会……」

李涯没等秦雪问完话,一把捉住那人手腕,将他拉到边上,一口气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想我打你?不是怕疼吗?不是要我喜欢你吗?为甚么又去找他?」

秦雪顿了好一会儿,摇头说不要,不要李涯打他。是夏青来找他的,说已经放弃了喜欢的人。「他说他喜欢我,是真的喜欢,还拼命地跟我道歉。」秦雪低下头,「我本来想和他说,我现在有你,李大哥……但你只是假装,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就打你?因为你没有回答?」李涯问。

秦雪点头,跟着说,夏青离开前表示,之后要秦雪继续过去让他画,就算背部的伤没好也不要紧,他再也不介意那种小事了。

「那你去不去?」李涯说。

秦雪咬咬下唇,说:「如果李大哥你是真的喜欢我,我是绝对不会再去的。」

李涯放开秦雪手腕,将手收进大衣口袋里,「如果不呢?」他说。

「我……」秦雪捏紧拳头,「不去。」

「为甚么?」

「你对我比较好,李大哥。」

李涯深吸一口气,笑出来。说:「不是因为『你比较喜欢我』,而是『我对你比较好』吗?」

秦雪没有说话,身子动也不动,僵在原地。

「你还是喜欢夏青吧?虽然我不明白为甚么。」

「我不知道……」秦雪低下头。「我本来以为他喜欢我,或许是因为这样……」

「那么我喜欢你,你就会喜欢我了吗?」

秦雪踏出一步,拉住李涯大衣下摆,说:「你喜欢我吗?李大哥……」

「别再问我这种问题。」李涯后退一步,拨开秦雪的手,再将手收回口袋。「你自己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秦雪哭出来,说:「但你喜欢我的话,我甚么都愿意做的,真的!」秦雪上前抱住李涯,将脸埋在他肩侧。「你别不喜欢我……就是假装也好。」

李涯慢慢推开他,鼻息一笑,说,这种游戏,他不想再玩了。谁都一样,秦雪和那些与他交往过的女孩也没甚么差别。

他没再回答秦雪接下来的说话,只是要秦雪快进学校上课,便离开了。

当晚,李涯在计算机前整理摄影档案;上回替秦雪拍的照片,他一张也没修。李翠给下了最后通牒,要他三天内搞定,要不连零花钱生活费也别想拿。李涯点着键盘,一张张看过,停在一帧脸部特写的照片上。李涯移动鼠标点下右键,鼠标停在删除一栏,却没能按下去。他呆了一会儿,手机铃响让他浑身一震;画面只有号码,不具名;接起来,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娇嫩嫩的。

「哪位?」李涯问。

「李涯?是李涯吗?我是孙薇呀。」

「你怎么有我电话?」

「你这么有名,很容易问到的。」孙薇嘻嘻笑着,「你朋友说你把我电话丢了——是真的吗?」

「是。」

「为甚么呢?不能当个朋友吗?还是你讨厌我呢?」

「没讨厌你,可喜欢一个人太累了。」李涯说,朋友关系也一样;再说,孙薇并不是想要单纯的友谊吧。

「我能明白付出是一件很累的人的事儿。如果你想要成为被爱的那一方,我可以帮你唷。我是真的挺喜欢你的——从听闻,到和你见面,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你很有个性呢。」孙薇说。

李涯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说:「不了,谢谢。」便挂了电话。

一会儿门铃响了,李翠喊他开门。李涯穿上外套,慢条斯理地走到玄关处,开门一瞧,是个年纪三十上下的男子,黑色的头发细薄旁分,戴着无边眼镜,穿着一套深灰色西装和长大衣;站在门前阶梯上,四处张望,背对着门口,晃悠晃悠的。

「哪里找?」李涯说。

男子回过头,和李涯一对上眼,便跳起来跑到门前睁大眼端详,说:「李涯?是李涯吗?」跟着将两手放到李涯肩上,「你长得这么大啦——还记得我吗?我是何信哥哥啊。」他笑笑,说:「你姐姐在吗?」

李涯皱了皱眉,说:「不在。」扭开何信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他正要关门,何信上前按住门侧,说:「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刚才到店里,门已经关了。这么晚了,一个女人家,很危险的。」

「我不知道。」李涯用力拉近门,和何信的力气僵持着。里头传来李翠的声音问是谁来了;何信立刻露出笑容,李涯则松开手,说:「我不会让你见她的。你不是结婚了?」

何信摇摇头,扬起嘴角说:「你姐姐是怎么跟你说的?我没有结婚,只是因为生意的关系要讨好老板的女儿,当初因为这样才跟你姐姐吵架的。那女人娇生惯养的,哪有你姐姐好,这是场误会。」

「是吗?那你七年来上哪去了?」李涯说。

「我就是来……」何信话没说完,李翠踏着室内拖鞋往门口走来,边抱怨李涯不答应他,直到李涯身后,越过他肩头和何信四目相接那刻,哑然止声;而何信则是在脸上堆满笑容,和李翠说了各式各样的寒暄,并表示要和李翠私下谈谈,请李涯回避。

李翠叹了口气,说,要谈可以,但要李涯也在场,要不没门儿;能接受就进客厅坐,不能接受就请回吧。

何信耸耸肩,答应下来。

李翠让何信坐到一个三脚圆板凳上,姐弟俩则坐在沙发;何信倒没有半句怨言,嘻皮笑脸地先是说李翠把家里装潢得真有品味,打扫得真干净;再说李涯长得这么高,都快不认得了,一定很多女孩子追求吧;又说李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漂亮;跟着说起自己的事儿,和李翠分开后过得多苦,多想念她,工作也不顺利,景气又差怎么的。说了十来分钟,何信这才停下,正要拿起桌上水壶给自己倒茶,让李涯一把拿过,收在地下。

何信吐出长长一口气,两手拍拍膝盖,左顾右盼着;外头的风因着窗间缝隙,发出呼呼声响;李翠双手叉在胸前,看着墙上的秒针走了一圈,这才开口说:「所以,你有甚么事?」

「翠翠,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就是回来看看你的,也跟你解释我跟老板的女儿真没甚么,一切都是为了工作。最近日子过得实在苦,人一难受,就想起你了……店里的生意还好吧?」

「托你的福,很好。」李翠说。

「我上回股票赔了不少,生活过得吃紧,老板因为一些私人事情又不待见我,在想要不要自个儿开业算了,说不定还能赚回本钱。不过开店又是一笔花费……」

「我没钱借你。」李翠说。

「你还在气我吗?翠翠。我是一时鬼迷心窍,现在……」

「现在你被甩了,不当小白脸了,所以吃回头草,对吧?」

「你这烂脾气怎么一点儿没改?」何信站起来。

「你的烂个性又改了多少?」李翠站了一半,让李涯拉住手,摇了摇头。李翠看看李涯,坐回沙发上;李涯站到李翠面前,对何信说:「何先生,你还是请回吧。你当年说过的话,我们姐弟俩是忘不掉的。」

「甚么?我是说了甚么?」何信皱眉头。

李翠推开李涯,站到何信面前赏了他一个耳光,说:「『你老是在工作,却也没赚几个钱。长得再美,没钱保养,过了三十就人老珠黄了。我们还是不适合,分开吧。』」她扯开嗓门叫道:「你不就是要钱?要年轻女孩子?当人是傻子,听不出你说话前后矛盾?我是不清楚你到底发生甚么事,但在我眼里看来,你就是个死要钱又好色的男人!」

「你说话也太难听——」何信抬起手,没两下又收回来,深吸了口气,道:「我不跟你计较这巴掌,当时我年轻不懂事,现在我是真改了,是不奢望你回头。」他再放软了声调,「可我现在真的很惨啊,翠翠,就当念在当年的情份上,借我七十……不,五十万就好。」

「呸!老板女儿不是有钱得很?」李翠抄起地上水壶要砸,又让李涯按住。

「你有所不知,我大半的钱都是因为她……这就不提了,一时之间很难说得清楚。三十,不,二十也好,就当可怜可怜我吧,翠翠。小涯,你也帮我劝劝你姐姐啊……」

何信交握双手拜托着;李涯这时站起来,扯开他两手,拖到门边开了门,一拳打到何信脸上,将他揍到门外,说:「别当我是没脾气的人。」跟着关上门,砰的一声,玄关的摆饰几个跳起来,几个倒在一边;一个小小的风滚草球,啪沙沙地滚到地上。李涯没捡起来,只是锁死了门,无视于何信在外头敲打门板的声音,回到客厅,在李翠身边坐下。

「垃圾。」李涯说。

李翠坐在一边,手心手背揩了几下脸旁,说:「小涯,你要记着,你绝对不能……」

「我知道,绝对不能变成那种男人。」李涯倒了一杯茶,递到李翠手上。

李翠接过杯子,两手捏着,没喝一口,继续说:「你对女孩子一定要温柔,一定要尽心尽力。不要玩弄你的那些女朋友……」

「我没有,我对她们很好。全部照你说的做。」

「那为甚么都分手了?」李翠转头过去看他。

「都不是我提的。」李涯说。

那晚,姐弟俩在客厅的榻榻米上打了地铺睡在一块儿;直到阖眼前一刻,李翠都持续说着过往的事儿。父亲如何辜负了母亲,何信又如何辜负了她,她朋友的男人又干了些甚么好事;穿插其中的,便是李涯该如何对待女孩子,如何好好伺候,捧在手心。

李涯全点头称是,说知道了。

(八)

上回发现的秦雪特写照片,算算有十来张,李涯那晚另新增资料包,把那部份的照片收了进去;其余在一天之内将照片处理过后,对李翠交了差。那之后一个月下来,李涯只见过秦雪二次,二次都是为了替李翠的新商品拍照。李涯皆是拍完便离开,到店内的计算机前去整理照片,没和秦雪说上几句话,仅只于点头招呼。而李涯注意到,相较于上一回有特写的那一批相片里,秦雪瘦了些,但身上没有多余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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