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炎凝视着他，“这是你的真心话？”

王宇直点头，“真心话。”

金少炎眼中有亮光闪过，随即又浮现出一抹痛苦的神色。

“我要出国了。”

“好事啊。”

王宇直的反应让金少炎眼中的光亮愈加黯淡。

“出国是我妈的意思，我不想出去。”

王宇直劝他，“薛阿姨也是希望你能多学点本事，你应该多体谅她。”

金少炎默默凝视他，如果你能说一句不想让我走，我就不会走。

王宇直问道：“你那个……抑郁症怎么样了？我在网上查了查，你这病不适合老是一个人待着，还是搬回宿舍住吧。跟兄弟们没事儿打打闹闹，你也能开心点。”

金少炎沉默不语。

王宇直心里叹口气，“你要实在不愿意回来，我和马辉就多过去陪陪你。”

金少炎眼眸重新亮起，“真的？”

王宇直看着他，笑了笑，“你啊，还跟小时候一样。”

金少炎一愣，立刻扭过脸去，不让他看到自己已经湿润的眼角。

王宇直看了看表，“我一会儿还要去下一个打工的地儿，你去哪儿？”

金少炎很想说别去打工了，陪我喝一杯。这句话在嘴边萦绕反复，终究是沉到心里。

“回家。”

王宇直叮嘱了几句别喝酒早睡觉明天过去看你之类的话，两个人就在路口分道扬镳。

金少炎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泰哥，上次拜托你的事儿怎么样了？”

周启泰懒懒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你说那事儿啊，我正想找你呢，本来查到一点眉目，谁知道那个骑驴的混子被人捅死了，线索全断了。”

金少炎皱眉不语。

周启泰继续道：“你别着急，你炎少的事儿就是我周启泰的事儿，我一定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不过你也挺长时间没出来玩了，晚上一起喝一杯？”

金少炎说句家里有事走不开，就挂了电话。

他转过身在人群里搜寻王宇直的身影，却怎么也搜寻不到。对方大概在他打电话时已经上了某辆通往某个打工地点的公交车。

只是在他上车之前是否也曾经回头凝望过自己呢？

金少炎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他始终不能像王宇直，就这样轻轻松松把那段往事放下。父辈的罪孽给自己留下的深深内疚，已经成为他心里一道永远都无法迈过的坎，以至于对王宇直的特殊感情都不敢去面对，只能压抑在心底，凝结成尖砺的石块，在那道旧伤口上反复碾压，用更加沉重的痛苦盖过自己对那个人的深深渴望。

所以，若没有酒精的麻醉，他又如何能忍受那种令人发疯的痛苦？

如果爱情是一杯毒酒，为了你，我也会欣然接受。

第二天，金少炎从宿醉中醒来时，发觉手机有二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马辉的，还有一条短信。

王宇直家里出事了，快来车站！

第31章：死别

金少炎连闯几个红灯，一路飙车到高铁车站，却只看到马辉。

“你怎么才来！”马辉一脸焦急的表情，“王宇直的妈妈病了，好像还挺严重。他昨晚上接完电话就哭了，天不亮就跑这儿来等火车。我要跟他一起去，他死活不让……”

金少炎打断他，“几点还有到他家的火车？”

“没了，每天就一趟。”

金少炎扭头就走，马辉在后面喊道：“你去哪儿？”

“机场！”

王宇直看着浑身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妈妈，只觉得浑身冰凉，身体不住的颤抖。

“是心力衰竭。”站在旁边的主治医师道，“患有这种病症的通常都是七十岁以上的老年人。你妈妈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又常年劳累，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以至于病症逐年加重。”

“先天性……心脏病？”王宇直不可置信，“她从来没说过……，她只是有时觉得累，一躺就是一整天。”

医生道：“出现心律不齐的症状时，即使服用药物也不可能立即见效，而是要有一段药效发挥的时间，这段时间会随着病症的加重而加长，你妈妈是不是越到后来卧床的时间越长？”

王宇直回想了一下，果然如此！他上初中时妈妈每次喊累，在床上躺个把小时就会好。到了高中，卧床休息的时间就延长到三四个小时，而后越来越长，越来越频繁，直至一整天。

他以前只以为妈妈是疲劳过度，原来妈妈是在独自忍受病痛的折磨。

他怎么可以这么粗心！

王宇直懊悔得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妈妈换上。

“医生，我妈妈的病……能治好吧？”

王宇直满心期盼的看着主治医生

医生沉吟了一下，“如果能早五年，医院还能拿出比较有效的治疗方案，现在的话……”

王宇直泪眼婆娑。

医生只能道：“医院会尽最大的努力抢救病人，不过家属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王宇直脑子里轰的一声，气血倒涌头晕目眩，病房里嘈杂的声音都似瞬间远离他而去。

他跪在床边，轻轻握住妈妈的手。妈妈手指动了动，慢慢回握住他。

即便是在昏迷中，妈妈也能感应到儿子就在自己身边。

王宇直痛哭失声。

金少炎赶到医院时，王宇直刚刚打饭回来。

“你怎么来了？”

王宇直打开餐盒，里面是四个包子。“吃饭了吗？一起吃点。”

金少炎把餐盒推回去，“我吃过了。阿姨怎么样？”

王宇直黯然道：“不太好，医生说需要开刀，但是风险很大，我……还在考虑。”

金少炎道：“需要用钱吗？”

王宇直苦笑一声，“还真需要。”

金少炎递给他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是二十万，不够的话你再跟我说。”

王宇直接过银行卡，眼神里有些苦涩，“短期之内我可能还不上。”

金少炎道：“兄弟之间说这些有意思吗。手术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手术成功，妈妈还能多活几年，一旦失败，妈妈有可能……再也下不了手术台。不做手术的话，她就得一直靠这些仪器维持生命，而且也维持不了多久。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王宇直抹了把脸，重重叹息一声。

金少炎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不是还可以心脏移植吗？”

“不是所有的心衰患者都适合作心脏移植手术，况且全国等待配型的病人有几百个，我妈现在这种状况也不允许等太久。”

金少炎问：“阿姨的意思呢？”

“我没跟她提过，她自己很清楚自己的病情，坚决要求手术。”

金少炎想了想，试探道：“手术成功的几率是多少？”

“百分之三十，病情越严重成功的几率就越小。”

“那阿姨……”

“无药可救。”

金少炎心里一震，他很了解王宇直，对方说出这四个字时的表情虽然还算正常，他却明白对方心里会有多么痛苦。

艰难岁月，母子俩相互扶持渡过一道又一道难关，可以说妈妈就是他顽强对抗艰辛生活的精神支柱。妈妈若是不在了，王宇直会有怎样的反应，金少炎无法想象。

他隔着窗户看着病房里的母子俩对坐谈心，王妈妈虽然一脸病容，精神倒还不错，轻轻抚摸王宇直的头发，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

王宇直还是老样子，没心没肺的笑着，夸张的动作和表情，好像在讲什么笑话。

金少炎看不下去了，转身走到角落里，低头擦拭眼泪。

治疗方案最终选择了手术，时间定在三天后。

金少炎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似乎王宇直母子俩最后相聚的时间就只剩下这三天。

而且他觉得王宇直应该是跟他一样的想法。尽管他看起来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每天忙忙碌碌，不是找护士要各种观察记录，就是跟主治医师讨论后续治疗方案。

但凡事越是太过正常就恰恰是不正常的表现。

马辉在电话里说，会在王妈妈手术前赶过来，如果出现什么不好的结果，也要确保王宇直没事。

金少炎叹口气，王宇直这个人平时憨厚平和，真要发起狂来，十个人都拦不住。

老天爷为什么总是欺负好人？让王宇直这样单纯善良的人屡屡遭受打击，饱尝苦难。而自己这种吊儿郎当对社会没有丝毫贡献的废人却能活得无比滋润逍遥自在？

更不要说王妈妈之所以会病入膏肓完全是自己的老爸一手造成！

自己还怎么有脸活在这世上！

金少炎站在医院的人行天桥上，望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群，有种强烈想要跳下去的冲动。

这几天他的有效睡眠时间少得可怜，也令他的抑郁症有所加重。

金少炎的双手已经握在冰冷的栏杆上。是不是自己死了就能赎罪了？王宇直以后若是想到自己，还能掬一把惋惜和痛心的泪水？

有人从天桥下走过，还是熟人。

金少炎眨眨眼，露出惊愕的表情。

林正？！！

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着自己，林正抬起头。四目对视的一霎那，金少炎心里似乎有什么能让人精神振奋的东西升起，将他体内正汹涌叫嚣的厌世情绪都冲散大半。

他知道，这种东西就叫斗志。

“小宇的妈妈怎么样？”

“精神还可以，病情很严重。”

人行天桥上，金少炎和林正对面而立。林正神色有些疲惫，眼中都是红血丝。

“什么时候手术？”

“明天。”

“小宇在哪儿？”

病房里，王宇直正在给妈妈喂粥，他喂得很细心，每喂一口都要事先吹一吹。

林正站在病房外看了一会儿，转身似要离开。

金少炎有些奇怪，“你不进去吗？”

林正站住，“明天吧，王妈妈这会儿一定不希望有人打扰他们母子。”

金少炎沉默的看着林正离去，似有所悟。

马辉赶到医院时，王妈妈已经推进手术室。

王宇直沉默的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金少炎在另一边靠墙站立。

马辉小声问金少炎，“林正还没到？”

金少炎歪头看他，“是你告诉他的？”

马辉点头，“那天在QQ上碰见他就说了，毕竟他跟王宇直上下铺睡了这么多年，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也是应该的，没想到他听完就订了机票。”

金少炎看了眼王宇直，对方双手抱头撑在膝盖上，一动不动，看起来疲惫而又颓废。

他正想走过去，马辉突然拉住他，他扭过头去，看见林正径直走到王宇直身边坐下。

金少炎朝马辉怒目而视，刚刚为毛要拉着我！

马辉不明所以，“我告诉过你他会来了啊。”

王宇直听到响动，直起身，然后整个人就在看到林正的一霎那僵住。

林正道：“打起精神来，一会阿姨从手术室里出来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幅样子。”

王宇直像是没听到，依旧呆呆看着他。

林正看向金少炎，“他吃早饭了吗？”

金少炎摇头，“没，他说吃不下。”

林正作势起身，“我去买点……”

王宇直突然拉住他，林正低头，见王宇直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角，眼睛都不眨一下。

马辉反应最敏捷，“我去买吧。”

林正重新坐下，轻轻握住王宇直的手。

金少炎看得不是滋味，开始在原地踱步，时不时看一眼王宇直。

王宇直似是安心了许多，低头靠在椅背上。林正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金少炎干脆走出走廊，到外面去等。

走廊里空无一人，林正伸出手臂揽住王宇直的肩膀，低声道：“坚持住，妈妈还在等你。”

手术进行了四个多小时。

医生走出手术室时，王宇直立刻站起来，神情紧张，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医生慢慢摘掉口罩，轻轻叹了口气。

王宇直眼前一黑，直挺挺仰倒在地。

第32章：陪伴

王宇直家里，林正仔细的收拾着房间。

客厅里摆放着王宇直和妈妈的合影。照片里的王宇直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样子，清秀得像个小姑娘，一脸灿烂的笑容。妈妈也还年轻，温婉秀丽，气质出众。

林正轻轻擦拭掉相片上的灰尘，将稍稍有些歪斜的相框扶好摆正。

打扫完卫生，他看了眼时间，走进厨房，关掉电饭锅的电源，盛出一碗白粥，端进王宇直的房间。

王宇直面朝墙壁躺着，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

林正在床边坐下，“起来吃碗粥吧。”

王宇直没什么反应。

林正坐了会儿，见他没有起床的意思，便悄然退出房外。

王宇直在老家没什么亲人，外公外婆几年前相继去世。妈妈的葬礼基本上是靠几个同学操持的。

忙完了葬礼，林正的意思是大家都回学校，留他一个人陪王宇直就可以，人多了反倒添乱。

马辉表示同意，并且不顾金少炎的反对和抗议直接把他拽上火车。

王宇直这几天基本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都不闻不问，林正也不去管他。

睡到半夜，林正听见厨房里有响动，打开房门走出来，见是王宇直在盛电饭锅里的剩粥。

“粥凉了不好吃了，你等会儿，我给你做蛋炒饭。”

林正边说边系上围裙。王宇直像是没听见，低头端着粥从他身边走过。

林正拽住他，拉着他走进客厅，把他按坐在沙发上。

“坐在这儿等着，马上就好。”

林正回到厨房，打鸡蛋切葱花打火倒油，动作熟练迅速，厨房里很快传出诱人的香味。

等他用最快的速度炒出一盘蛋炒饭端进客厅时，王宇直还坐在那里。

林正心里松了口气。

“等急了吧，”他把炒饭放在王宇直面前的茶几上，“知道饿是好事，这盘不够的话我再去炒。”

王宇直低下头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着。林正怕他噎着又给他倒了杯水。

似有什么东西溅到透明的玻璃茶几上，一滴两滴，越来越多。

林正递给王宇直一盒面巾纸，“想哭就哭吧，憋在心里更难受。”

王宇直双肩不住抖动着，已经抑制不住低低的呜咽声。

林正起身回房，给他留出独处的空间。

掩上房门的一刻，客厅里传来一声抽泣，犹如负伤野兽的哀嚎。

林正心里忍不住难过，却也明白这种时候对于一颗受伤的倔强心灵来说，任何安慰都是一种多余的打搅。

他背靠房门静静站立了二十分钟。客厅里终无声息了，他才轻轻走出去，走到沙发前，抱起王宇直瘫倒在沙发上的身体，揽入自己怀中。

王宇直已经哭得没有力气了，就这么任由林正抱着，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等他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林正头靠在沙发上，即使在睡梦中，双臂仍紧紧抱着王宇直。不过从他微皱的眉头和别扭的睡姿看，他应该睡得极不舒服。

王宇直呆呆瞅着林正，第一次觉得这么被人抱着的感觉……很美好。

林正动了一下，像是要醒过来。

王宇直有些发慌，不知道是该站起来还是继续装睡。

他选择了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