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星没抬头,只是握着点灯的手又紧了紧,哑着嗓子喃喃:“我不想失去她,我不能失去她。”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自从点灯的异能觉醒至今,各种大小疾病便轮着砸上来。而这次的发热,却并不是空穴来风,归根到底,我负有很大责任。
点星白天有工作要做,所以白天轮到我在家照顾点灯,大约一个星期前左右,点灯向我提出要到外面走走的请求。点星看的严,若是他在,是绝计不会允许的。大概是觉得我比点星好说话,所以点灯经常向我撒娇,提些她不敢跟哥哥提的要求。
我看她那几天精神挺好,再加上总闷在屋里对病情也没有好处,觉着出门透透气心情好了病说不定也会好些,便同意了带她出门。
第二章
点星攒的钱大都花在妹妹身上,因此给她买的防护服也是E区能买到的最好的。日常出门完全不用担心辐射的影响,所以我就带她走的远了些。
点灯和其他孩子不同,她喜欢水,也包括海水。
受人鱼和辐射的影响,除了过滤水和饮用水,大多数人都对池塘唯恐避之不及。连带着鱼类也从许多人的菜单中消失了,不过这里是E区,其他区的人也许一口鱼肉都不会吃,而正所谓靠海吃海,相对现在昂贵的食物资源,鱼肉是E区居民最方便便宜的选择了。
当然,点星这种妹控是坚决不会让她吃这种明显富集了大量有害元素的肉类的了。
不过很不幸的,我曾经吃过一段时间。那些鱼肉被随意捣烂,装在劣质罐头或口袋中,咸腥味混合着不知名的恶臭,吃到嘴里泛着苦,几欲作呕,根本不敢让它们在味蕾上多停留哪怕一秒,为了填饱肚子只能都囫囵咽下。
这种鱼肉,大多数流民都是吃过的,因为‘救济粮’基本都是它们。
以至于我在不吃那种鱼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对类似肉泥的食物有强烈阴影。
那天出门后,点灯在某个偏僻的通道里发现了一个被藓类遮盖的洞口,拨开那些垂柳状的藓类,露出的洞口很小,大抵只有狗洞那么大。
那洞内竟然有片不小的地下咸水湖。
那湖貌似尚未被人发现过,从洞口往里看黑魆魆的,还透着股湿冷,洞口边上的壁面滑溜溜黏腻腻,似乎长满了青苔。
我本来打算折几条长藓就带点灯回去,谁想她还要进那口小洞看看。我本来不同意,但点灯保证只用小瓶装一点水就走,再加上我用手电筒照过,里面除了一些藓类,并没有什么危险,咸水湖的浅滩也算长,便随她去了。
谁知我在外面等了一会,竟然听到了涉水声。
我在洞口试探着喊了几声,点灯都没有回答,差点被她吓死!也不管那洞口的大小,哼哧哼哧拼命挤进大半个肩膀,结果一转头就看到湿了大半的点灯,怀里还抱着什么,小脸上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累得还是兴奋得。
“小牧哥哥,你看!”
等看清她怀里抱着的东西,之前那洞口没把我挤死,现在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就被噎死了,整个人都傻在了洞口。
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得,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好不容易从那逼仄的洞口退出来,身上蹭满了苔藓,湿黏湿黏,分外狼狈,脖子还差点因为用力过猛而抽筋。
也就是那天回来之后,点灯开始陆陆续续发起高烧。
从口袋里掏出晚班时在地面上摘的绿叶枝条,把它洗干净后插进小花瓶,再在上面罩上罩子隔离。把花瓶放到点灯床边后,转头看到点星眼下深深的阴影,愧疚感混合着担忧在心里翻滚着。
“你歇一会吧,要是你也累倒了,我可不乐意照顾两个病患。”点星这家伙靠劝的是完全不行的,得加点激将法。
点星轻笑,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低叹一声,扶墙站起。
我以为他要去睡了,谁知他竟转身递给我一张单子。
我奇怪,“这是什么?”
点星没应声,我已经看起了单子上的内容。
“这……这这这么多钱?!”尽管已经压低了嗓音,也难以掩盖我的激动。这倒实在不是我大惊小怪,因为这份协议上的报酬,真的是我从通道里醒过来后从来没见过的多啊啊啊!而且还是公众任务,这代表只要是能够看到任务公告栏板的人就能接受这个任务。
要知道公众任务都是些报酬少还难办的烂差事,很少会有这样出手大方的。不过在看到承办方的时候我就释然了。
“那些天牛果然都人傻钱多,不过是外海巡逻,居然还有‘一名A级和数名B级水系异能者随行’,真奇葩了。”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任务,每艘潜艇顶多配备两名C级水系异能者,剩下的都是普通人,只是在瑟怀欧周边绕着巡逻一圈检查警戒线有没有被人鱼破坏的迹象罢了。实在搞不懂这次怎么搞这么大阵仗,那岂不是人人都要抢着去?
“天牛?”
听到点星问起,我才反应过来,干笑着抓抓后脑,“跟妙妙一起说惯了都忘了,这是他对秩联会官员的代号,谁让他们整天翘着触须自以为高高在上,其实却是瑟怀欧的大害虫呢!”
“嗯,我知道,你们的‘污点行动’。”点星点头,脸上却表现出了‘这是两个蠢蛋的过家家游戏’的戏谑表情。
我:……
无力反驳。
接着,点星正色道:“外海巡逻不过是个借口,有传闻瑟怀欧要向人鱼发兵,这次的任务是去侦察敌情,所以才如此重视。相应的,去的人可能……”
葬送大海,再也回不来了。
点星没有继续说,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这酬劳,是慰问金的同时也是一种鼓励和诱惑手段,无论如何,有了这么一笔钱,E区的人就有机会跻身D区,摆脱可怕的岸边,摆脱无时无刻环绕着的死亡。要知道,流放不是永久性的,只要你有本事,完全可以东山再起,重新回到上层,只是这种几率小到接近于无罢了。
那数字的确诱人,可惜都没命享受了还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
正想把纸还给点星,脑海却倏然掠过一个想法。
“你居然要报名?!”我震惊。
点星淡淡点头,嗯了一声,伸手接过单子。
我忙扯住不让他拿走,“为什么?”转头看向床上两颊通红昏睡着的点灯,“治疗费用不够吗?我们可以问妙妙借嘛,对了,还有帕辛,我们可以先跟他们借,让我想想还有谁……”
“别说了。”
点星打断我,用力抽走那份单子,“不够的,她的病很特殊,这里没办法治疗。”
我没好气地接话:“那你就要丢下她一个人去送命?”顿了顿,还是觉得很火大,“我跟你讲,等你走了以后我就把那笔钱私吞了,然后远走高飞,别想我帮你照顾妹妹!”
说完我就背对着点星坐下,再也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其实我反应这么大,气的不是点星要用自己的命换妹妹的,而是在气我自己。如果那天我没有耳根软带着点灯去外头,也许今天这事就不会发生了。以前就算再怎么艰难,兄弟几个凑凑钱,帮帮忙也就挨过去了,辛苦一点也没什么,E区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死多容易,痛苦的是活着的人。谁被流放到这里的时候不是想着干脆死了算了,可谁又真的会去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不想因为我的错,让点灯再失去她唯一的亲人,让她无暇的眼中留下一抹无法泯灭的灰,就像那些躺在通道中麻木人们的眼睛。
那种眼神太可怕,不适合小孩子。
一夜无话。
我是趴在点灯床边睡着的,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灰黄色的海水在远处一浪接着一浪涌向岸边,斜向上半嵌在地表的隔离窗将辐射层层过滤,最后放进来的光照已经与水世纪前别无二致。
这种半地上半地下的建筑风格是E区独有的,可以在人鱼袭来时尽量减少醒目程度,同时又能迅速通过地下通道逃跑至安全地段。被围墙包裹的安逸内部区域建筑自然不会是这里这幅模样,自从那几乎扼杀人类的皮肤病席卷过后,人们才知道阳光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于是如何抵御辐射,减少疾病隐患在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后,成为了日常。
环视一圈,点星早就不在屋内。
替点灯换了额头上的冰袋,温度下降许多,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全好起来。
弄早饭的时候点灯迷迷糊糊醒过来两次,吃了点东西就又睡着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得去一趟妙言那,跟他商量一下昨晚的事,想点办法阻止点星。
出门拐过几条冷僻的隧道,我站定在一扇与隧道颜色几乎一致灰蒙蒙的门前,一看就知道这家伙从我上次来过之后就没出过门。
捂着鼻子在一旁的墙壁上吹了吹,好不容易摸到了紧贴墙壁的门铃线,伸手一拉,门内传出一阵清脆的铃铛响。
“谁啊?”门被哐地一声打开,顿时卷起漫天灰尘。
我皱着脸挥袖子,还是呛进几口灰尘。
“啊哈哈哈,不好意思,我家门前灰多。”熟悉的爽朗嗓音。
我把防护帽往后一挪,龇牙笑道:“是……”我字还没出来,门又哐当一声合上了,这回实打实喷了我一脸灰。
过了会,妙言小心翼翼把门打开一条缝,“你不会这回又塞一孩子到我手上吧?”
“妙言——”我绷着脸,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大概是看我怀里的确啥都没有,脸色也不好看,妙言这才重新把我领进屋。
我一进门就把点星的打算告诉了妙言,而妙言居然做挖鼻孔状并表示关他屁事。好吧,我想我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两个人一向看对方不顺眼!妙言总是对点星极度的妹控行为嗤之以鼻,而点星则一直嫌弃妙言的三脚猫医疗手段,还时不时嘲讽他考了两次治疗师都没有考上,整天只知道窝在屋子里不知道摆弄什么东西。
这样一想,好像确实挺奇怪,也不见他出门工作,怎么挣来的房钱还有生活费。
宅男的世界普通人参不透,参不透。
第三章
“好吧,那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反正我是不会让那家伙去送死的。”我妥协。
妙言不在意地摆摆手,走到桌前对着电脑摆弄两下,回头对我道:“对了,你知道我在上次那个视频里发现了什么吗?”
“什么?”
我凑过头去,却只在他的电脑屏幕上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
当时我的确太紧张,虽然已经竭力控制自己慢慢来、慢慢来,可还是迫于维安者的压力只匆匆瞥了几眼,那时候哪怕一秒钟对我来说都像过了数年一般漫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毕竟这是在跟上头唱反调,被发现了的话说不定连流民的身份都要被剥夺。
到时候就真的得被迫‘海葬’了,要么活生生被辐射折磨而死,要么被海里的各种生物吞噬,反正瑟怀欧你是别想待了。
屏幕上的画面正在转动,我听到自己和维安者的对话,接着凑近了那道大铁门,镜头晃动两下,被妙言暂停住。
他指着画面左下角一抹深色的影子,把它圈出来,“看到这个了么,这个标志。”
我抽抽嘴角,忍不住吐槽:“你在逗我?这么模糊鬼看得懂!还有这什么玩意儿啊,你不去看看那边几栋房子里有些什么,居然去注意草丛里这一坨烂石头上有什么标记?”
妙言嘿嘿笑了一声,“我一开始也没在意,后来我把这个画面清晰度调整了一下,又用了还原……”他的手在屏幕上随便划拉两下,整个画质便开始不同起来,这样一来,那块竖立的石头在画面上倒显得很是突兀。
那上面的图案虽然还是不甚清晰,倒也让人隐隐觉得有点眼熟。
“这是……”这标志我似乎在哪见过,透着股浓浓的熟悉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当当当当!”妙言忽的抽出一张纸,只见那上头印着一轮蓝色的太阳,很像是小朋友学画画时画的那种最简单的太阳,一个圆圈,周围五道水滴状光晕环绕。唯一与众不同的大概就是这太阳正中的那个圆像是旋进去的,在圆心处还围成了一个空心的圈。
我啊的一声跳起来,指着那个太阳说道:“我说呢怎么这么眼熟,保协生化研究室的标志和这个很像嘛,不过那是个绿色的实心太阳。”
保协的生化研究室和我所在职的实验室是不同的部门,前者更高级,因此也有独立的标志标明。这标志我之前做改造的时候见到过,因此还是有些印象的。
妙言得意地瞥了我一眼,鼻孔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哼哼,没错!后来我拿着这个标志顺藤摸瓜,结果发现这个蓝太阳是被禁止提起的!你造这意味着什么吗!哈哈哈哈!那些臭天牛想要藏起来的东西绝对对咱们的‘污点行动’有大帮助!”
默默无语地看他抽风,其实我真心觉得妙言更适合做IT类的工作,而不是考那个不着边际的治疗师。
这天赋技能点分明都加在了资讯收集和电子技术上!
妙言的父亲曾是高级治疗师,他们一家生活在市政中心附近的B区,可以说是衣食无忧,然而某天他父亲前往高层办事就一去不回了。之后政府查封了他们的家,他和他爷爷二人也被迫流放到这个区域。
他爷爷在不久后也永远离开了他,妙言一直在默默调查这件事,而调查这些事情需要的权限也高,若是有了治疗师的身份,很多不能查看的信息也能很顺利的获得。因此妙言这几年一直在筹备治疗师考试,这也是他为什么总宅在家中的原因。异能者中,拥有治愈能力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治疗师中非异能者的人还是占绝大多数的。这也是很多人的出头方式,可这个考试又哪能是这么容易的。录取几率万中取一,一年也只有一次。
苦逼的某人今年已经是第三次备考了。
妙言身后就是数排高大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当然,光治疗师考试方面的就占了整整一面。
探头看看被重重书架隔出来遮挡得很好的那个角落,我问:“那小家伙怎么样了?”
“哦,它啊——”妙言翻一个白眼,“暂时醒不过来,受了那么重的伤,起码也要两个月才能康复。”
说着,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说到这个,宠小朋友也不是你这么个宠法啊!点星那个妹控我就不说了,怎么连你也这样?好歹也要告诉她什么东西能养,什么不能养,要是下回再捡一条大的送我这儿来,我不得被你们吓死啊!就算是现在这个,我还疑神疑鬼的,总觉得维安者要找上门来了。”
我摸摸鼻子,信誓旦旦保证一定不会有下回了。
从妙言那回来,我又回屋补了一觉,上夜班之前探了探点灯的温度,发现热度已经完全退下来了,只是人还很虚弱。
小心叮嘱两句,我便出了门。
距离上班时间还早,我就顺道去了趟公告栏,果然新的告示又贴了上去。这里聚着不少人,都在犹豫要不要接受那上面的任务,最近流言蜚语众多,有谁不想赚钱带着家人前往上一道城区享福,可又没有勇气牺牲自己。考虑来考虑去,最后真正揭掉报名表的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而这些人中真正确定要报名的就更少了。
之后一个星期,告示栏那儿的情况也是如此,只不过最后一天报名的人忽然多了许多。
回到屋里又已经是凌晨,点星抱着点灯睡得正香,熟睡中的面容难得有了几分安心。
我蹑手蹑脚来到床边,衣架上挂着点星深色的外套,伸手掏了两下,果然有一张纸。
借着月光,不难看到上面已经盖章,并承诺出发后三天款项将打入固定账户,那串数字赫然是我目前暂用的身份ID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