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场中热闹的气氛一下子被凝结住了,李睦较小的几个女儿,正在屋子之中于过家家,稍大的则是陪在姜氏身边在房子之中查看这儿检查那儿,仿佛在找什么东西,郦儿由奶娘抱着,那奶娘眼睛一点不闲着,溜溜地在屋子里面转悠,发现似乎没人注意,伸手正将郦儿手腕上的玉珠子划拉下来——
李睦看着这一切,不动声色,仿佛没注意到一般,任由玩闹。
“朗儿,还有没有规矩?!”李敏拨开挡在身前的众人,容色一下子凌厉,盯着李朗训斥道,“没看到一屋子人全是你的长辈么,也不叫人,进来就大吼,我看你越学越像曹横!”
“哥哥!祁大柱那一棍子差点砸死我,现在你要我叫人,你到底是不是我哥哥?!你竟然与他们这些人为伍,你忘记娘是怎么死的?!不是这李睦逼迫咱们家搬出去,娘能死么!若非李睦把娘一脚揣到雨水中去,娘亲能死么!”
李朗小小年纪,却是极为记仇的。他亲眼看到母亲被逼死的惨状,幼小的心灵早被隽刻上了深深的烙印,即使现在被闽坚一下下地使眼色,他也来不及阻挡自己的情绪,来的时候说得好好的,现在真正面对李睦,李朗心头就涌起一股脑的愤恨之意,恨不得自己现在就长大,现在就把李睦打趴下,他要把李睦踩在脚下,他要让李睦向他死去的娘亲磕头认罪……不,他要血债血偿!
被如此尖锐的指责,性情暴虐的李睦,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呵呵的,还上前欲摸李朗的头安抚他一副十足的长辈样子,可是李朗“啪”的一声,小小的手掌心已满是练武时磨出来的血泡,却力量奇大,将李睦的手挥开,转眼用一种极其恐怖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李睦,仿佛要把眼前的化成灰烬一样。
这样强大的仇恨,使李睦暗自深深震撼,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郦氏是被他踹了一脚而死的,他本来以为这无关紧要,可是他忘记了一个问题,郦氏还生了两个儿子,李敏和李朗,这两个人注定是要生根发芽的,尤其是李朗,他小小年纪便记得此事,以后会不会找自己报复呢?尤其看到李朗练武如此坚忍,小手上都磨了血泡,却不见有半分在意,这令李睦越发觉得后脊冒凉气,果然,他留了后患那。
第95章
至此,李睦不禁改变了主意,保住他名下的财产是必须的,但在此之后,他必定是要除了这李家兄弟的,绝不能留后患,无论有什么办法。
“李朗,道歉!向二叔道歉!”
李敏阴沉着脸,一步一步走近李朗,身形单薄,却莫名地有股压迫的气势。祁大柱在旁瞧着,暗暗生异,以前从没见过弱不禁风的李秀才,会有这样严肃的一面,他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
“绝!不!”
李朗别开脸,小拳头又习惯性地在身侧握紧,气愤得小胸膛都在愤愤起伏。
“很好,你不道歉是吧,滚出去!”李敏推了他一把,李朗没防备,被门坎绊了下,摔了出去,膝盖上磕了一片血迹,然而李敏像是没看见一样,指着院中的空地冷叱,“你不是喜欢练武?就在这里扎马步,扎到明天早上!”
李睦紧紧地盯着李敏脸上愤然的表情和李朗委屈却愤恨的模样,心中稍定,他来这儿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听从了齐劭之言,试试李敏到底有无修堤之意。齐劭说过,若是李敏只是敷衍自己,那么对于毫无心计的顽童李朗自然是心疼不已,更会多加照拂他的情绪。所以齐劭让李睦一家人都上门,一来是给别人留下两家已经和好的印象,二来是要看看对李睦仇痛交加的李朗闹脾气时,李敏是怎样的态度,这态度关系到李敏是否继续坚持修堤。
李朗瘪着小脸又是气愤又是委屈,一双眼睛狠狠地瞪了眼李睦,转身跑到院中去扎马步了。
李睦挑了挑眉,看向李敏,面上却满是说情的余味,“我看就算了吧,朗儿还小,这么小的孩子饭都还没吃,在外面又累了一天,就让他吃饭去休息吧!”
“二叔,这件事情你不要管。朗儿这孩子太小,脾气却如此大,尽早会惹祸,现在不改过他这毛病来,以后必然改不掉了。”李敏沉冷地盯着李朗,脸色气到寒青,转过头来看李睦,却换上了一副柔和的颜色,把众人都往屋内请,“二叔,到了晚饭了,你们先坐着,我去弄些饭菜,我们一家子人晚上要好好说说话!”
李睦脸上现出迟疑,仿佛对李朗怀有愧疚般,叹息一声,便也不再坚持,姜氏的声音这时候穿过众人说道,“敏儿你莫要捣腾饭了,过些时候家里会有人送饭过来,咱们一起吃。”
原来他们早有准备,已经在家里做好了饭,只等着送过来了,李敏抿着唇点点头,并未多言。
待李睦等人酒足饭饱,吃罢了晚饭一行人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时间已经到了深夜,李敏瞧着满桌的狼藉,像是被抢劫之后的荒芜,睡在门后面小榻上盖着厚厚小被的郦儿,以及像根小树苗一般在院中一直蹲着扎马步的李朗,李敏静静地望着这一切,目光清澈得仿佛一面镜子,脸上淡漠到根本没有表情。
“敏儿,时间晚了,快些休息吧。”闽坚在旁轻声劝道,他扭头看看还在蹲马步的李朗,这孩子像是一个木庄子一样,根本一动不动了,这副样子使人觉得他本来就该蹲扎在那里,像是一座雕像。
“齐劭去哪了?”这顿晚饭,真正算是他们李家的“团圆饭”,因为齐劭从头至尾都没有参加,可是他还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想到这,李敏不由地侧脸看向窗外,李朗在经受着夜的风寒,依然在蹲扎着,仿佛不知疲倦一样,李敏却知道他再这下去,后果会非常严重,保持一个姿势站了大半夜,李朗还空着肚子,他会受伤的,以至于明天没办法去武堂。
“睡了吧。”闽坚回道。
李敏越过他走向屋外,看向阿大阿二守护着的屋子,那里齐劭想必已经睡下了。李敏止了脚步,齐劭睡了,阿大阿二却没有睡,他们不但在日夜守护着他家的主人,更在监视着这座院子,若是现在,他让李朗回屋休息,他的计划会不会发生变化呢?李敏沉吟着,半晌来到李朗面前,近处看李朗小脸惨白,双腿早已经蹲不住了,在不断打晃,李敏看着他,音调突然提高,“知错了吗?”
“不知!”李朗哑着嗓子昂然反驳,不给李敏半分余地。
“那就继续吧!”
李敏似乎叹息一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阿大阿二,毫无内容的眼中一瞬间似乎有冰雪般的厉光闪过。
“哥哥……”李朗声音虚弱,轻轻地喊了声。
李敏心头一动,伸手想去摸这年仅十岁孩童的头发,半空中滞住,压低声音说,“何事?”
“什么时候……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朗儿坚持不住了,不,是朗儿不想再坚持了……不要,不要再看到李睦,朗儿不想再看到他!”李朗小小的人仿佛蒙了层冰雪一样,虽然疲惫已极,可是在提到李睦时,那双眼睛中迸射出的彻骨恨意,又使这个孩子平白生出无限的光彩来。漆黑的夜里,仅有两盏小小的灯笼挂在屋角,李敏只看到李朗的一双眼睛在这寒冷的夜中闪闪如炬,带着坚决。
李敏终是伸出了手,软软地摸着弟弟的发丝,声音是极致的柔和温暖,“等着,他不会再快活到明天了。”
眼前的哥哥低垂着头,整张脸隐藏在深黑的夜中,看不清表情,李朗最不耐烦哥哥如此软弱的行径,他猛地甩开李敏放在脑袋上的手,狠狠地朝李敏瞪去,蓦然发现自己竟然看不清楚,哥哥就像是与黑暗融化成一体般,他浑身都被黑暗侵蚀,只露出一双冷冷清清的双眼,即使如此那眼睛之中依然带着抹不去的黑幽,李朗看不太懂,他不禁揉揉眼,仔细去看,小小的心中莫名发怵,他感觉哥哥眼睛里仿佛有柄寒冰打造的利剑,平时仿佛能被温暖融化掉了,可在这样黑冷的夜里,那利剑又再度聚拢,磨到狰狞发亮,嚯嚯而待。
“明天不要去武堂了,在家好好养身子,等我回来。”等李朗想要再说什么时,李敏已经转身回了偏房。看着哥哥离去时的笔挺的背脊,李朗心中不自觉地升起一股极端陌生的感觉,感觉李敏似乎不是他的哥哥,因为刚才他几乎不敢去碰触李敏。而他的亲生哥哥,从来不会让他有这种感觉。
第二天连齐劭都起了个大早,他显然是想观览李氏族议。李敏显然起得比他还早,敲门进了房,李敏将一张纸交给齐劭,齐劭有些莫名,接过那张纸之后,他脸上的莫名更甚了,李敏把县老爷给天逸布庄的证明文书给自己做什么?
“上次我去找朗儿的时候,你以齐府之名助我向县老爷要来了证明天逸布庄所属的文书,难道齐兄不记得了?”
“哦,我都给忘了!”齐劭闻言,面上的疑惑迅速收敛,转而露出了俊朗的笑容,拉着李敏坐下,“敏儿啊,最近齐府中事情多,这点小事我都给忘记了,你瞧我这记性。不过你把这纸给我做甚?”
当初齐劭大力帮助自己,甚至肯把齐府之印借给自己,这么大的事情,眼前的人却丝毫没印象,李敏唇边的笑意越发生动深沉。
李敏掩去深思,面上露出几分萧索,“既然我已经是钱庄的半个东家,这张纸便也没用了。”
“原来你是不想修堤了呀。”齐劭眼珠一转,明白过来,笑着说道,随即将那纸交给旁边的阿大。可他一直都忽略掉了,从始至终,李敏都没说过不修堤。
李敏又对齐劭说了一番话,转身出了家门。闽坚跟在身后,很不解地问道,“敏儿你将那证明文书给了齐劭,齐劭可是跟李毓风他们一伙的啊!”
李敏点点头,他知道。
一路往宗祠而去,李敏听到妇人们的耳语,道曹思之女要与刘掌柜的儿子结成连理,两家都参了拜贴,连李尊道的女儿李莲儿都一齐去看了,听说场面还很大。李敏垂眸,抿了抿唇,他道最近曹思怎么这么安份,原来是家里那个老大不小的女儿要出嫁了,他又想到曹横被蛇咬时,官差要把李睦带走,李睦当时便说了一句话,刘掌柜那里还需要他去说和。看起来曹思之女与刘掌柜的儿子结为连理,里面还少不了李睦这个牵线搭桥的,也难怪曹思一直周护着李睦。
跟随着这些妇人的脚步,李敏一路不动声色地倾听着,却听到李莲儿早已与县老爷家的儿子婚配了,只是还没有正式结亲,两家都有此意向。县老爷才几品小官,李尊道却是五品官职,怎么着也会将把女儿送给可攀附的世家去,用以自己将来的晋升之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李敏不解,可也不好掺合进那群妇之中问个明白,他是男子,注意这些内宅之事,会引那得些妇人笑话他。只是,这李莲儿与县老爷之子结亲,却透着古怪。
旁边的闽坚缓了两步,保持着与李敏同样的步伐,悄声说道,“县老爷马上就要升官了,他在地方上政绩不错,儿子又很有出处息,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举家都要搬到帝都了。”
原来是这样。
李敏点头并未言语,说话间便到了祠堂,一路之上倒有不少人朝他们这边看来,尤其是闽坚一副护着李敏的样子,仿佛在坐实某些事情。李敏全不在意,因为很快便有更令他们感兴趣的事情发生了。
第96章
祠堂之内坐无虚席,李敏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李毓风,他微垂着眼睛,淡淡地笑了出来,李毓风这是想避嫌吗,可惜呵,若是魏五还能活过来,他这嫌自然是避得,可是魏五已经死了,这嫌疑是怎么都脱不了。李尊道虽然是在这里官位最高,但是他却管不着这一块,魏五之事早晚要交予县老爷牟乐舟,而李尊道早已与县老爷暗中结了亲呵呵……看起来魏五想要沉冤昭雪,还真有点难度呢!
李祺甫轻咳一声,眼睛看向李敏,示意由他来说。李祺甫的样子,仿佛早对李敏关照好了,好像李敏接下来要说的话,便是他想说的。
李敏焉能不知道李祺甫的意思,昨夜李睦跑到临院去折腾了一晚上,族长那里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消息,他现在这样做,无非是要自己表明立场,这河堤,修还是不修。更往深下说,则是李睦手里面的银子,到底出还是不出。这一切全系李敏一人之身,他若是坚持下去,李祺甫自然觉得孺子可教;但他若是反悔……
李祺甫掐着茶杯的底座,目光之中露出一抹老辣的寒意!
李敏仿佛完全感觉不到身边李祺甫的意思,他清清嗓子,声音平缓而悠长,尽量让宗祠之外的围观着的村人也听见,“昨日尊道叔父去了我家里,他很同意修堤之事,在座的诸位长老们,你们还有何意见吗?”
一句话把众人说了个目瞪口呆,座上长老房长们都朝李尊道看去,纷纷觉得李尊道不够意思,既然同意修堤,怎么就不跟自己放声话,偏偏自己偷偷跑去巴结这李敏小儿,真是过分。
房长李浦和是场中最年轻的,他相貌彬彬,修眉炯目,收到李睦飘过来的眼神,心中有数,等场中一时清静后,才轻咳一声状似寻问道,“大郎觉得这修堤是否可行?毕竟现在天寒地冻的!”
李敏避开了他的话头,转而看向李睦,轻声问道,“二叔以为呢?”
他刚才盲顾李尊道的意见,故意把李尊道摆放在前面,可是李尊道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李敏不由地暗暗生疑,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看到房长李浦和替李睦出头,李敏于是反而朝李睦问去,借机密切观察李睦与李尊道面上的颜色,可是令他失望的是,李尊道仿佛一座高高在上的菩萨一般,冷观场中的一切,对李睦竟然不闻不问,这样袖手旁观的态度令李敏乍然不安。
李尊道在想什么,他为什么不再插手修堤之事了?莫非他与李睦暗中达成了某种协议?这种暗谋与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有没有冲突?
“敏儿,你家中还有一个待哺的小妹,我的侄儿李朗也是在幼年之中,都需要人照顾。我身为二叔自然要帮衬着你一些,只是修堤一事还是暂且水要提罢,何况我的手底下,也没有那么多银子,你说是吧?”平日中冷酷无情的李睦,此刻说话间多是随和征寻意见,并不见前时的坚决。
他话罢,李浦和彬彬一笑,紧跟着接道,“是啊,李睦手中的小小铺面也仅仅够养活他一家子加上李敏几个孩子的,再拿不出多的银子来了。若是大家执意修堤,不如都凑个份子,到时候齐心协力地把这河堤修起来!”
一开始因为李睦绑了李朗,有愧在先,为了躲避宗族之惩,而情愿出银子建河堤。如今却变成了大家伙一起凑银子建河堤,这样地差天别,也亏李睦想得出!
李敏闻言暗暗冷笑,族议族议,一旦族议,便是为了不让自己吃亏,亦是为了让别人吃亏而开始的族议。李睦的用心,李敏早已经明白了,他现在同意修堤,但前提是他没有钱,他需要养活两大家子人,他负累重得紧呢!他现在有心无力呢!
李睦想传达到族内一种这样的讯息,可他李敏自从分家之后,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何时靠过李睦?现在李睦把他拉上当作筹码,不可谓不狡猾。李敏扭头朝房长李浦和看去,他坐在长老位置上的倒数第二个座位,而在说话之间,他时不时地与第一位置的长老李康极快地互换着眼神,随即不经意似地朝李睦扫去一眼,李敏发现这李浦和放在袖子里面的蓦地抓紧,连带着袖子都起了团团褶皱,看起来他是胸有成竹!
李敏想到了当初分家一事,那时候族长病着,由族中的长老们代为管理,看起来便有这李浦和的份,以及这第一位置的长老李康,他面色严冷,神情冷滞,仿佛一尊亡坟前的石刻,看起来阴沉沉的不好相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