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光一黯,凤晟音低叹一气,将目光移到水凝苍白的面色上,“那这么说,便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老者目光远眺,穿过半透半掩的幕帘看向室外,悠悠日光,温暖和煦,于薄纱窗棂处透射下一道明媚,那是生机盎然的春,是悄然逝去的冬,还有水凝年轻的生命。
“凤姑娘,我不知你与凤陌南究竟是何种关系,但就他光明正大的将水凝送还给公子便说明他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他坚信水凝醒不了,坚信我无法救治,若是姑娘心疼水凝,想救其性命,老夫只有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不想那老者如此直白,凤晟音一愣,随后无奈笑道:“我哪里与他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在这兵荒马乱、动荡不堪的江湖中为求保命随了他的姓罢了。”
没想到她如此解释,那老者亦是一怔:“看来姑娘没有把老夫当成外人。”随后神色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得轻轻一笑道:“我那徒儿性情虽温润,却也有些偏执,若他日……还望姑娘不要与之计较。”
老者为过来人,又是顾璋川的师父,自打看见徒儿望这个女娃的眼神中透出的炽烈和拒人千里的态度时,便知晓他心中的隐情,故而向凤晟音隐下了一些话,可这却让她误会了。
凤晟音淡淡一笑:“先生多虑了,不论是凤家还是顾家,我都是一个身外人,也注定与这个世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毫无瓜葛,我留在顾府一来是顺了凤陌南的心意,二来是担心水凝,不出三日,我定是要走的。”
这话说得,不知是给那老者听还是自己,凤晟音心中一阵苦笑,红琮没有一丝线索,连他们的命都不见得能保住,哪有还有心思谈婚嫁,更何况,她的结局,早已注定,天上人间,皆无所望,那个等他千年的男子,在地下溟间。
老者眼中明暗之色一度交叠变换,别有深意的看着她说道:“姑娘此话倒像是在告诉老夫,姑娘的身世,另有洞天。”
凤晟音心头猛地一跳,紧紧目视于他:“或许——算是吧。”
老者眼光自上而下扫视了她一番,随后落在她清明的眸心:“老夫虽常年独居于此,不闻世事,却也知道当今天下,唯有乾国和西川两大势力,而乾国国主年幼,朝堂之上顾、章两家把持着军政大权。可老夫细细看来,姑娘不像是宫里出来的,难不成,姑娘是莽国人?”
莽国?凤晟音闻声一笑道:“先生莫要猜了,晟音不是先生口中任何一方的势力,我只是一个过客,仅此而已。”
“过客?”老者细细思索她的这句话,片刻后眸光一惊,面色霎时微寒,笑不达心,“姑娘一出现就牵动乾国凤、顾两大家族,老夫唯一的弟子也牵涉其中,老夫要提醒一下姑娘,有的时候,人本身没有错,可不该存在的人存在了,也是一种错误。”
凤晟音淡笑道:“先生之意,晟音明白了,可先生有没有想过,不该存在的人为何会存在呢?或许,天意使其然,既然存在了,再究其原因岂不可笑?”
眸中一动,老者收敛唇边虚笑,一双凌眸直刺于她,肃声道:“那,最好的方法就是将不该存在的人打回原本存在的地方。”
眸底精光一漾,凤晟音紧盯着老者,“先生此番话,是否意有所指?”
四目相视,皆是紧抓不放,丝毫不见松意,“老夫只是随口一说,姑娘是否心知肚明?”
眼中清光一闪:“先生,知我是谁?”
老者白眉几无察觉的一动:“猜到一二。”
室内因老者的这句话霎时死寂,凤晟音目光幽幽看着他,苍老的容颜,横纹丛生,满目沧桑,其间精光隐现,显露出老者的睿智。
微正色:“还未请教先生名讳。”
老者捋捋胡须,漫然道:“老夫姓吴,单名一个煊字。”
凤晟音恭敬道:“吴老前辈,刚才言语冲撞,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吴煊点点头,面色平静,似是不介意方才那让人紧张的争执,淡淡道:“你这个孩子,性情倔强,若是男孩子倒也罢了,一个女孩子家这么强硬,容易走弯路,不过好在,你心性坚定,虽心事重却不外露。”
凤晟音微微一笑:“谢谢前辈提醒,不过晟音有一事不明,还请老先生赐教。”
吴煊侧眸目视于她:“你说。”
“前辈怎知我是谁?”
吴煊闻声淡笑道:“这话说来就长了。”目光虚幽飘渺,仿佛透过薄纱空望着远处朦胧不清的景致,“让我想想,许是五十年前了吧,有一个瞎子曾找我治病,我当时年轻气盛,但凡疑难杂症,只要让我碰到,非得治好不可。可,一个月后,我告诉他,我失败了,我治不好他。那是我第一次面对病人束手无策,也是我第一次承认自己的无能。”
凤晟音疑声道:“前辈说的,莫非是鬼眼?”
缓缓抬眸看向她,吴煊点点头道:“不错。我能记得这么清楚不仅仅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失败,而是鬼眼的病情,实在,实在是让人疑惑不解。”
“失明者分为夜盲和目盲,鬼眼是目盲,两目茫茫无所见,起初,我仔细检查他的眼睛,完好无损,我以为应是气血瘀滞,故而以金针辅以药膳,但后来我发现,鬼眼不是血气不通,而是他的眼睛根本就没有血行。我试着用金针灸其眼睛时,却惊讶发现每刺一次,针头便断一次,仿佛他眼睛里有一股力道,阻拦着我行针。那是我头一次碰到如此邪性的事情,虽然学医者胆子较其他人大些,可碰到这样的怪事让我也暗暗心惊。我点燃三只香,和鬼眼一道跪求佛祖保佑,随后再次行针,针头虽未断裂,却无论我如何使劲都扎不进去,眼见香快要灭了,无奈之下,我最终放弃了。”
眉梢一挑,凤晟音问道:“前辈没有问鬼眼如何瞎的吗?”
“问了,那鬼眼也记不得的,我问他,他只说脑袋里一片空白,似是被人抹去了记忆一般。我知自己碰到了阴晦之事,为求活命,自那以后,我对鬼溟之事略加打探,得知些许异事,这人啊,知道的越多就越害怕,于是我隐居山林,从此不问世事。要不是顾老夫人和当今皇太后亲自前来求我,我是誓死也不出山的。”
凤晟音继续问道:“那前辈如何猜出我是谁?”
吴煊白眉淡垂,笑道:“其实,单凭你身上的寒毒我并不能确定你的身份,只是,”他遥遥一指凤晟音身后正在墙角阴凉处酣睡的溟兽,“只是我行医数十载,那小兽身上的尸寒之气还是能察觉一二的。”
不想竟然是溟兽泄露了马脚,凤晟音无奈一笑:“真是什么事情都逃不出前辈的眼睛。”
吴煊亦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世上能看出尸寒气的人少之又少,想来除了我和鬼眼,也没有其他人了。”
“鬼眼不是瞎了吗,他又如何能看出?”
吴煊仰天长笑道:“那个瞎子成天琢磨着阴司死灵之事,早年便跟在显赫至极的家族身后卜算阴晦灵魄,纵然身在阳间,怕也是半人半鬼了。”
水凝曾说鬼眼在凤陌南府上,只要找到他,红琮就有希望了,眸间一亮,凤晟音急声道:“鬼眼能卜算阴司灵魂,那我得去找他。”
吴煊摇摇头:“你如何去找他?十年前听闻他往极寒之地去了,这瞎子神出鬼没的,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我自有法子。”说罢便起身要走,还未迈开一步,身形就滞住了,眸光一黯,眉头淡拧,凤晟音一脸愁色,垂眸看向吴煊:“只是水凝……”
吴煊静静的看着她,不知她为何急着要走,知她担心水凝,略微一想,说道:“姑娘即是从别处来的,当有些超乎寻常的法子……不若,姑娘试一试,或许,有奇迹发生也说不定。”
秀眉一抬,凤晟音闻声顿时恍然,回眸道:“对啊,前辈不说,我还真没想到。不过……”抬眸瞥了一眼窗外明媚阳光,“不过,得等到晚上了,能不能救,我也说不准。”
吴煊一双凌目灼然的望着她,心下陡然翻转,顾璋川的病沉疴难愈,且不说他是自己唯一的弟子,光是自己在他身上洒下的心血也有十数年了,如师如父,如徒如子,眼见他从弱冠顽童长成俊朗少年,眼见他将自己的病沉沉压在心间,笑意从容的与人交谈,眼见他衣着翩然、安静的研读医道古书,那种与人的挥洒言笑,于己的冷漠淡然真真让人心疼。
这一刻,吴煊很想求她,求她可不可以救川儿一命,但想到方才她说的那句过客和毫无瓜葛,心下一沉,将话隐了下去。
“对了,我还有一事想问前辈,璋川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吴煊眉间一喜,刚才所思所虑皆抛之脑后,问道:“姑娘可否救川儿一命?”
看着吴煊眼中的灼迫,凤晟音一下就寒透了心,眸中百感滋味,她未曾回答,只是轻轻转身看向酣睡的溟兽。连当世名医吴煊都能急声询问自己能否救璋川一命,可想而知,他身上的病恐危及生命,淡淡合眸,凤晟音于心底低叹一气,不是她不想救,而是彼岸的心性捉摸不定,一句话说不对激怒了他,换来的就是大开杀戒。
缓缓转过身去,凤晟音慢抬眼眸,定定望着吴煊道:“我,自当尽力。”
第二十五章:水凝苏醒
遣散了此院里所有的人,凤晟音安排雾十守在院门口,整个院落里不得有人进出,更不许有人进入室内。
入夜,月色殷红,似有红雾缠绕,散发些许鬼魅之气,冷风自厚重幕帘边缘处丝丝灌入,将内室原本温暖的气息打散。凤晟音安静的坐在床榻边,静静的看着水凝。冰清如玉的皓腕、美艳的侧颜,若是不唇间的苍白透露出她的病情,这幅容颜,一度让人误以为是沉睡的白莲。
这般美丽的人儿,凤陌南如何下的去手。
“过来。”凤晟音向那溟兽低低一喝道。
溟兽听话的颠颠跑跳上前,纵身一跃,跳到了凤晟音的腿上。
虽知道它也不甚清楚,但她还是抱有希望的问了:“彼岸今晚……会不会来?”
溟兽摇摇头,似是不知。
凤晟音满眸失望之色,抬手抚上它滑顺的皮毛,喃喃自语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红琮没有半点线索,好不容易听了水凝的话来找顾璋川,希望他能帮我,却不曾想,原来我绕了一个大圈,真正能帮到我的竟然是凤陌南。”
话音刚落,屋内骤然气息凝滞,凤晟音斜眸瞥了一眼桌上香炉,炉烟不再飘渺升腾,而是如静止了一般悬在铜炉上,那炉内隐约的星火也不再明灭。
溟兽冲着她吱吱两声叫唤,恍若提醒她什么,随后嗖的一声钻进了水凝的锦被中。
一道氤氲盈光淡淡自空中浮现,如雾似幻,淡洒轻浮,其间似有神秘莹亮的碎金之光隐含,越来越多,越渐清晰,缓缓幻化出一个身材曼妙、风华夺目的红衣身形来。
彼岸一个媚眸轻抬便看见了眸间痴傻的凤晟音,微微一笑,魅惑丛生:“痴儿,看傻了吗。”
眨了眨眼睛,凤晟音忙收回心神,笑道:“我本想你今晚或许会来,就遣散了院里所有的人,没想到,你竟真的来了。”
彼岸往前闲闲走了两步,那鲜红如血的绸衣精美绝伦,秀臂温柔一挥,袂以逶迤,说不尽的妖美,他柔声曼曼道:“为何想我今晚来?”
凤晟音起身看了一眼水凝,回眸冲彼岸说道:“水凝可能知道一些关于红琮的线索,却一直昏迷不醒,当世名医也无能为力,我想,或许你可以救她。”
彼岸淡淡的瞥了水凝一眼,满眸不屑,唇间一挑,冷哼道:“无能的凡人,这点小事都要劳烦我。”
知他喜怒无常,凤晟音不敢多言,只笑道:“这世间当然是没有事情能难倒你的了。”
彼岸盈盈一笑,一双猩红眼眸精光陡现,得意道:“那是自然。瞧我的。”说罢,腰肢曼扭,任那红色广袖长裙一路铺地,白皙的脖颈、幼滑的肌肤,修长的腿于那摇曳飘动的裙摆处若隐若现。
细细看了看水凝,彼岸嘲讽道:“就这点医术还号称当世名医?”言毕,他伸手往水凝脖间一指,指尖赫然探出一个极细极红,如同花心那最细嫩的花瓣一般,飘飘悠悠,迤逦似蛇,起伏向前,缓缓缠在水凝的脖间。
微一使力,自细白脖颈处勒出一道细痕,彼岸眼中幽惑之色渐重,轻启朱唇,幽幽说道:“出来。”
一片明光自水凝面色上突现,浅浅淡淡,朦朦胧胧,让人看不分明。
彼岸一双血色深瞳紧罩其眸心,声音柔媚娇幽,似有淡惑隐含其中:“回去后醒来。”那明光似是明了其意,波光粼粼一动,彼岸一见便自她脖间将指尖花瓣收回,随后起身,冲凤晟音说道:“好了。”
凤晟音抬眸问道:“那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彼岸边走向窗棂下的座椅处落座边说道:“再有一会儿吧。你且说说红琮之事,你找的怎么样了?”
心猛地一跳,凤晟音不敢看向彼岸,后退两步坐在床榻处,心中一阵急思,只沉默须臾便开口说道:“现在只知道找到鬼眼,或许能有一丝线索。”
“一丝?”彼岸眸间闪过一道寒光,语气冷寒惊的凤晟音暗暗打了个寒颤,“我要的不是一丝,而是全部!是溟卷全部的线索!一片都不能差!!”
凤晟音蹙眉解释道:“可我需要时间。”
彼岸一声冷喝道:“我最耽误不起的就是时间!!!”
凤晟音急声道:“彼岸,求你不要这样,这个世界是我不熟悉的,我谁都不敢相信,溟卷之事也谁都不敢问,生怕一不小心就泄露了秘密。可单凭我一人之力,如何能查到六部溟卷。”
知她所说属实,彼岸压下心头急火,冷冷道:“这两个月,每逢月圆或月红,都是阴气极重的时辰,我定会出现在你周边,一旦你有了头绪,即刻告诉我,我也会私下打探,助你一臂之力。”
“好。”凤晟音点点头:“那你到哪里去打探消息?”
彼岸原本冷峻的脸色稍有缓和,唇间一翘带着俏皮:“不知道。看看在说,哪里人多,哪里消息灵通就去哪里。”
凤晟音也没有细问,毕竟彼岸的心性谁都束缚不了,遂关切的说道:“那你小心些。”
彼岸闻言眸间光华流转,妩媚一笑:“小心?谁敢伤我?谁舍得伤我?”
凤晟音摇头失笑道:“说的也是。”
“那我走了。”彼岸一双莹白雪足轻轻点地,曼然起身,“找我就对着夜空喊,近距离内我听得到。”
失神的看着他俊美无双的脸,惑人心脾的腿,凤晟音一时间恍惚不已,待回过神来后彼岸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
眸间含笑,血色红唇轻轻开合:“痴儿,再这么傻看着我,王会不高兴的。”
凤晟音忙敛了心神,避开他凌厉妖魅的眼睛说道:“对了彼岸,我想问问你,人的生死,你可不可以更改?”
话音一落,凤晟音只觉下巴被人狠狠的抬起,那指尖的力道强劲,捏的生疼。
“是谁!”彼岸逼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眸中带着强烈的审视和质疑,狠厉问道:“是不是那天晚上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