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以北——张芥子
张芥子  发于:2015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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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北染着一头栗色的头发,一个人坐着,低着头玩着手机,没和人和人说话,而外婆看到我来,便开心地冲我招手,让我坐在水北旁边。

“玩什么呢?”我凑近水北,看着他那只屏幕裂了一半的手机,问着他。

“游戏罢了。”

水北回答道,然后将手机塞进了裤子口袋里,无聊的用手揪着桌布上的线头。

“这些天我在忙司法考试,没办法抽出时间来找你。”

我回答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

我知道,水北一直很孤单,他只是想要有人陪着他,过着和别的高中生一样的生活。

“没事,我也忙。”水北说道。

“忙什么?”我问道。

“酒吧快要关门了,我要给自己找份新工作。”水北回答道。

“学校呢?不去学校吗?”

我问完,看着水北的装束,确实,他当时看上去比那些整天呆在学校里念书的孩子成熟一些。

“不去了,反正也考不上大学,还不如早点出来。”水北回答道。

后来,我和他一人一句这样说着话,跟他对话就像和机器人对话一样,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一句,简言简语,不带任何情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水北只是从凳子下面抽出了果汁倒进我的杯子里,自己喝着啤酒。我们当时坐的桌子算是主桌,都是自家人,外公外婆,我们家,小舅一家以及外公的几个兄弟姐妹。

我记得当时外公的一个兄弟看着新郎大舅,感叹道:

“子清他懂事的比较晚,现在终于懂事了,能独当一面了。”

另外一个外公的兄弟连连点头,说道:

“对啊,我看这新娘子也挺好,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大家都在一边点头一边笑,说将来肯定会越来越好。

那顿饭里,大家都沉浸在欢悦之中,都在憧憬将来,可是他们忘了一个人,一个永远都活在过去的人。他们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的时候,我瞥了一眼一言不发,低头吃菜的水北,心想,水北不就是个代表着过去的人吗?他身上那一道道伤口永远都提醒着人们,那段离婚,不正当关系,被追债,没家教,没饭吃,被人冤枉和唾弃的日子。

当时,穿着礼服的大舅和新舅妈,跟着婚礼的司仪,一桌一桌的来敬酒。轮到我们这桌的时候,好多人都笑着说着祝词,我也就说那种“舅舅新婚快乐,万事如意”这样的客套话。当时,好多人都祝愿舅舅和新舅妈多子多福,早生贵子,而坐在我一旁的水北身子怔住了,然后抓了两包喜烟和打火机,离开了大堂,往外面走去。

当时,我想起身去追,可是不巧,我母亲看到了,她使眼色瞪我,笑着对外婆说:

“山南这次要在家住半个月,到时候我让他多来家里,陪你说说话,讲讲大学里的事情。”

“好啊好啊。”外婆笑着,然后又盯着我,盘问道:

“山南啊,有没有在大学里找女朋友了啊?”

这话锋一转,整张桌子的话题都变成了我什么时候找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这样的。我只能是无奈的犯二装傻,以不知道回答。由于母亲拼命给我使眼色,我只能坐在那里回答着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道。

直到到了婚礼接近尾声,当所有人尽情欢腾,摄像师叫大家站好,去拍全家福的时候,不知道谁提起了水北。一提起水北,所有人都开始寻找那个丢失了的孩子,那个自以为是亲儿子,参加自己养父和别的女人的婚礼而绝对不会高兴的孩子。

当时外婆的整张脸都板着,看了看门口,道:“不知道又野到那里去。”

那时候,我母亲高声叫我,让我去找水北,让他来拍全家福,我才使足力,越过喧闹的婚礼现场,拨开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气球,冲了出去。

不像外婆说的,水北哪儿也没去,只是一个人坐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抽着从喜宴上拿下来的香烟,红双喜。我看着他驼着背,低头抽着摊,用手捡着地上鞭炮的碎炮,然后用香烟引燃那些没有燃尽的碎炮,任其爆炸。

“水北,跟我回去拍照。”

我好声好气的跟他说着,他则转过头来看着我,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问道:“拍什么照?”

“全家福。”

全家福这三个字在我嘴边徘徊了好久,我觉得当时我说那三个字的时候,一点底气都没有。

大舅结婚了,有了自己的新家庭,那水北算什么?至始至终,他似乎都不该是全家福里该有的人物。

水北刘海下的眼睛十分的暗淡,里面全是冷漠和事不关己。

水北没有站起来,只是垂着头,又点了一根香烟,慢慢抽食。我觉得我每一次在外婆家看到的水北都很颓废,只有在外面,在家人不在地方,在酒吧里,在舞台上,他才是尽情欢笑的真的白水北。

“哥,如果有一天我结婚了,你会不会来?”水北问着,我却没有回答。

我想象不出他和哪个女人结婚的模样,而他却干笑着,抬白净的脸,朝着晴朗的天空,吐出口中的烟,道:

“我想不出来,倘若我结婚了,会有谁来为我庆祝,倘若我去世了,又有谁会来给我哭丧。”

微风过耳,我站在他旁边,抬头看着那片天,双手插着西裤口袋,回答道:“我。”

我那么回答的时候,我知道水北抬着脑袋看着我,而我只是和小时候一样,伸出了自己的手,劝着他,道:“水北,我们进去拍照。”

说起拍照,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去,道:“其实我今天不想来的,这顿饭太烦,不想吃。”

我点了点头,可是我不是水北,我并不觉得这顿饭让人心烦,我一点都不烦。

良久,水北问我,道:“哥,上大学好玩吗?”

我摇了摇头,回答道:“不好玩,我就在学校里上课,没事出去逛逛。”

“什么时候,我也想去外面看看。”水北回答道。

我笑了,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小脑袋,说道:“你不是整天都不上学,在外面玩吗?”

“不,我想去的外面,是没有外婆,没有大姑,没有爸爸妈妈,甚至没有人认识我的外面。”水北回答道。

水北这些年,确实,一直就呆在苏州这个小城市,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我小时候,还有爸妈带着出去旅游,可是,哪里有人会带水北去?

后来,水北还是跟了我进去,拍了那张全家福,再后来,当他离开的时候,那张全家福上,他只带走了我和他两个人。

他跟我说,这些年,这个家里,他单单牵挂我一个。

星期天,大雨,秧秧那天在主治医生那边做复查,而我只好一个人撑着伞,站在雨里,看着阳台上那些被保护的很好的多肉植物。苏州是个多雨的城市,没事就会下雨,我本来厌烦雨天,可是后来每每雨天下班,水北总会撑着他那顶明黄色的小伞,带着永吉和多福,来律师事务所接我下班。

待我确认所有多肉植物均以安全,我便收了伞,便回了病房。

病房里,喜喜和母亲在一旁准备食物,我则摘下口罩,把开着的窗户关了起来,然后躺在床上,和我的隔壁床友郭老聊天。郭老是个年纪七十的老爷爷,淋巴癌晚期。秧秧特别喜欢郭老,因为郭老是个和蔼的老人,总是会给秧秧很多糖果,让她分给医院里的别的小朋友吃。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些站在生死一线的人就像是一起抗争的战友,即便是生平第一次见面,却会觉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毕竟,大家都在和癌这种病,抗争着。

“郭老吃了没啊?”我母亲把饭端给我,然后问着一旁的郭老。

身子瘦的跟竹竿一样的郭老点了点头,笑道:“吃过了,待会又要去陪小朋友们玩了。”

“您倒是整天和小孩子玩的一块。”我母亲说道。

郭老很受孩子的欢迎,他喜欢孩子,孩子们喜欢他。

母亲和郭老随便聊了些家常,郭老便起身拄着拐杖,定时给孩子们讲故事去了,而我母亲因为工作要先行一步,留我和喜喜两个人单独在病房里,聊天。

“我听你同学说,过几天多福就要生了,估计要生七八个猫仔。”喜喜对我说道。

多福和永吉是我和水北养的两只小母猫,自从我住院之后,没有人能养着她们俩,只好找了我的大学同学领养。多福被我的一个大学女同学领养了,没有绝育,我那大学女同学给她相了亲,找了个老公,让她顺利当了妈妈,而永吉被我一个单身学弟抱走了,为了给永吉延长寿命,就做了绝育。

“是吗,我们多福要当妈妈了。”

我笑道,我想水北知道了应该会很开心,毕竟他比我更爱那两只猫。

等我吃完饭,喜喜把东西收拾好,便离开了,离开之际,她指着桌上的药片,叮嘱我记得服药。等她走后,我起身,依旧和往常一样,就像在倒剩菜剩饭一样,把那些药片倒掉,让其消失踪迹。当我私以为还是会和往常一样顺利的时候,喜喜却半路折返,因为她手机充电器往拿了。我站在卫生间里,像个正在犯罪的犯人,而喜喜站在门口,就是个目睹了一切的目击者。

“李山南!”她叫着我的名字,我转过头,看着她那副紧张的样子。

还没等我说话,她睁大了眼睛,疯了一样的冲上前,双手抓着我的病号服,叫道:

“李山南!你都在干些什么!”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手里的药盒,以及那些被我倒在抽水马桶里的药片,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怪不得!明明之前情况在好转,这几天又恶化了!”

是啊,因为我不服药,我的身体在恶化,我知道。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啊!混蛋!”喜喜叫着,就哭了,双手捧着哭花的脸,靠在门背上,哀怨道:“我求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白水北他早就走了。”

“我知道,他只是去了北极,所以我要去找他啊。”

我淡定的回答道,因为我没有疯没有傻,我很乐意接受水北已经去了北极的事实。

“你醒醒吧!李山南,你醒醒吧!”

喜喜叫着,然后用手机拨着我母亲的电话,我则夺过了她的手机,道:

“这件事不能让我妈知道,否则我妈会疯。”

闻言,喜喜抹着脸上的泪,对我说道:“从今往后,我每天都会来,只有你当着我的面把药吃了,我才会走!”

说完,喜喜夺门而出。我看着那个穿着灰色西装,准备去赶下一个案子的喜喜,摇了摇头。

白水北他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10、分崩离析

我大四,水北高三那年也是大舅二婚的第一年,当时大舅和新舅妈的女儿白雨柔降生在了我们家。

外婆家之前有三个孩子,我,水北和小虎,都是男孩儿,以至于刚刚降生到这世上的白雨柔成了家里的小公主,长辈们的心头肉。特别是我外婆,很高兴,因为对于外婆来说,这个自己最不争气,惹了最多麻烦的儿子终于长大了,终于有了自己的女儿。

可是,难道水北在外婆心里,就是属于大舅没长大时,年轻时任性的产物么?任性的抱回来?任性的丢掉?

当时,大舅二婚之后,水北从外婆家那栋破旧的两层小楼里搬了出来,搬去了大舅的新房里去。但是,按着外婆说的,水北的性子野了,呆不住在家里了,就像一只学会了捕猎的小猎豹,离开了家族,一个人出去闯天下了。

事情发生的那天,我下了课,坐车到外婆家吃饭。我走到外婆家的路口,看到水北一个人徘徊在十字路口上。外婆家和大舅的新房很近,水北一会朝外婆家的方向走,又退了几步,然后又面向大舅的新家的方向,却没有迈开一步。

我当时看到他,心想,或许他两个地方都不想去,或者,更因为,两个地方他都想去,可是似乎那两个地方都接受不了他。

那天正值冬季,他穿着一个黑色的带帽的短款羽绒服,带着一条黄色格子的样貌围巾,半张脸埋在了围巾里,微微有些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左眼。

我穿过马路,跑到他跟前,跟他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道:“水北,你在这里干吗?”

“等你。”水北回道,双手插在饱暖的羽绒服的口袋里,似乎很冷的样子。

“呆这里等我干吗?”我反问道。

我发现他羽绒服后面的帽子没有翻好,便抬手把他的帽子弄平。

“等你带我进去。”水北回答道,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任何一丝的光。

他似乎很害怕一个人踏进外婆家或者大舅家,他似乎很害怕一个人去面对那一切,面对板着脸,拿着鸡毛掸子的外婆,面对大舅的新家庭以及那个睡在摇篮里的妹妹,白雨柔。

看着比我稍稍有些矮的水北,我只是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揉乱了他那头栗色又柔顺的头发,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傻瓜,走,我带你回家。”

我迈着步子往前走,他则低着头,驼着背跟着我走了一路。

那年苏州的冬天异常的冷,那天巷子里的几个污水塘被冻住了,脚踩在单薄的冰上,发出一声声脆响。等我们走到外婆家的时候,外婆正抱着白雨柔和新舅妈坐在客厅里,和我母亲他们聊着天。

见我们来,家里的新成员新舅妈便跟我和水北打了个招呼,然后看着水北,说道:

“水北啊,你回来了啊。”

新舅妈不似之前大舅妈王玉娥那么的高调,小舅妈那么的惹人讨厌,虽然长相丑了些,但我看的出来,她是真心想跟大舅好好过日子,真心把水北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

“恩。奶奶,阿姨,婶婶。”

水北说着,压低了声线,依次把家里的长辈称呼了一遍。

即便大舅和新舅妈结婚了一年,水北也不会称呼新舅妈为妈妈,至多叫她声阿姨,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只有那个漂亮风骚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雨柔,你水北哥哥回来啦。”

新舅妈抱起了还是米其林星人的白雨柔,走到水北的面前,而白雨柔看到水北,只是伸出了小手,笑了起来。水北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而坐在摇椅上的外婆只是催着大家快点进去吃饭,没有和水北打一声招呼。

那天小舅妈他们一家来的特别晚,当我们已经坐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小舅和小舅妈才领着白寅迟迟赶来。白寅是个聪明的孩子,因为他们家的基因优秀,父亲是外科医生,母亲是大学讲师,但是白寅是个很懒的小孩子,以至于他小学的时候,成绩就不怎么好,常常要去补课老师家补课。

那天小舅妈板着张脸,脸色很难看,似乎所有人都欠了她钱一样,而当时剃着圆寸的小虎皱着眉头,撅着嘴巴,看起来是和小舅妈刚吵过一架。

“哎哟,我们家小虎怎么了啊,怎么看上去不大高兴啊?”我母亲问着。

小虎不回答,而小舅妈推了推小虎,然后笑着回答道:“数学考试没考好,在补课老师家被老师说了几句。这小子就是说不起,你瞧瞧这样子。”

当时,外婆应该也看出来小虎和小舅妈闹得不愉快,便招了招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好声好气的唤道:“来,小虎,坐到奶奶旁边来。”

站在小虎身后的小舅妈一边帮他把背在书包上的书包拿了下来,一边推了推他,道:“怎么这么没礼貌,快叫人。”

小虎扭着身子,嘴巴翘的很高,像一只可笑的鸭子,然后依着座位的顺序唤着:“爷爷,奶奶,伯伯,伯母,姑妈,姑丈,山南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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