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大海骂过打过,最终怕是觉得他废了,故态重生,又成了个大爷,修鞋摊不干了,日日在家里喝酒看电视唱小曲。赵丽珍承担起家庭的重负,却在一次工作中差点出工伤,他这才惊醒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也清醒过来,贺阳不是早已经做了决定了吗?
想到这里,朱骜揉揉自己的脑袋,他想,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十年前他就不应该去招惹贺阳,十年后,纵然他已经离开朱家十年,可显然,他们的死局并没有解开。他叹口气,初见贺阳的激动被他克制的压制下去,决定有空将贺阳的事情透给朱成功,就这样吧。
贺阳跟着廖鲁川一回到廖家大宅,廖老爷子的茶杯就摔了过来,杯子和地砖接触,发出清脆的啪的声音,然后瓷片四溅。贺阳站在廖鲁川身后几步,倒是没伤到,他却瞧见,一片碎片擦着廖鲁川的眉骨过去,在他脸上划下了一道红痕,这个疯子,连动都没动。
他的脚步压根就没有停留,径直走到了廖老爷子对面,大刺裂的坐了下去,脸上的血迹擦都不擦,冲着廖老爷子说,“又生气了?我发现你特别爱对我发火,我才刚进家门呢,老爷子。”
廖老爷子被气的浑身都颤抖,指着他问,“你把你大哥怎么样了?你究竟是要做什么,那是你亲哥哥,一个爹一个妈生的,你难道要他去死才甘心吗?”
廖鲁川皱着眉头,特别不理解的冲着他爸说,“怎么会?我去之前就叫好急救车了,北城最好的私家医院,最好的急救大夫,据说除非身体被轰的一声轰成了碎片,只要有气就能救回来。不用担心,我哥没事的。”
他说话的时候,是一种偏执而又认真的口气,跟他做事狠辣的手段完全不搭,廖老爷子被气的说不出话来,又不敢彻底激怒他,生怕他下次下手更狠,只能忍着怒气跟他商量,“鲁川,那是你哥哥,你有气朝他撒爸爸不管你,可事情也过了这么多年了,差不多就行了。”
廖鲁川听了这话,却是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冲着他说,“爸爸,你跟我说没用的,我是个疯子你忘了,是你们把我送出去治疗的。”他咧开嘴笑笑,脸上的血痕滑落下来,殷红了半张脸,跟从地狱里出来的一样,他说,“疯子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呢?”
廖老爷子顿时被他气得火冒三丈,指着他你你你说了半天,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训斥这个疯子,只能骂一声“滚!”
廖鲁川倒是光棍,立刻站起来,拍拍屁股上楼了,还招呼了一声贺阳,“吴江,跟我上来,给你看看我的宝贝们。”
贺阳就冲着廖老爷子笑笑,准备告辞——廖鲁川回国先住的酒店,找人打听好了他大哥的行踪,找好了保镖和急救车,就杀去咖啡厅了,他虽然早已经不负责廖鲁川的照料了,可毕竟是多年的朋友,生怕他控制不住自己下了狠手才跟着的。
如今廖鲁川回家了,他自然要回去——他是为自己投资的胃部胶囊机器人的中华区推广而来,身后还有一个团队在忙活呢。
廖老爷子显然知道贺阳的身份,他拍着胸口,对着贺阳说,“吴江是吧,这些年多亏你在鲁川身边劝着,不过还要劳烦你,多劝劝他,他这性子,别人说话也听不进去。过几天我过寿,你一定要过来。”
贺阳连忙应了,这才算从廖家大宅脱身。
第68章
但果不出预料,贺阳所乘坐的汽车,刚刚开出廖家大宅,廖鲁川的电话就追了过来。他瞧着手机屏幕上忽闪忽闪的廖鲁川三个字,有些了然的叹口气,然后接了起来。
廖鲁川的语气已经没有跟廖老爷子过招的轻快感了,他有些着急,有些质问,还有些委屈的问贺阳,“不是让你上楼吗?你怎么走了?”
要不是贺阳知道他的确在精神上有问题,恐怕也受不了他这样精分,刚刚明明还如下山的猛虎,这会子又仿佛可怜的羔羊。不过贺阳跟他相交这么多年,能在这么多护工中脱颖而出,自然有跟他相处的法子。
他直接张口,一点都不曾隐瞒的说,“你大哥刚出了事儿,家里本就乱,廖老爷子也在气头上,我跟你上楼去欣赏藏品,不太合适。何况,我公司这边还有事儿,就先回来了。”
精神病又不代表智商低,这怕是贺阳意识比别人都正确的地方。那边廖鲁川想了想,就接受了贺阳的理由,不过嘴里还哼哼,“就你想得多,有我在,老爷子敢怎么样。那这样,你等我,我去酒店找你。”
他这是一刻也不在廖家呆着了。不过这都跟贺阳没关系了。
挂了电话,贺阳就看向了车外。这时候都六月了,天格外的热,外面绿植的颜色也从春天的嫩绿变成了油绿,看起来厚重而清新。贺阳就突然想到了他和廖鲁川认识的时候,也恰恰是这样的一个季节。
那时候贺阳已经到美国半年多了,在加州的一家综合医院工作。跟他一同来的,还有其他三个人,包括对贺阳仍电话卡发表疑问的小胖子,他叫葛伟。在美国护工的活累且脏杂乱,中国人吃苦耐劳,几乎是最受欢迎的,而贺阳却是里面更受欢迎的一个——他有耐心,最重要的是,他已经能很流利的说英文了。
只是虽然挣得不算少,可贺阳那时候挺迷茫的。他开始出国的目的,就是离开那个让人伤心的地方,离开那些让人伤心的人,找个地方重新开始。但如今,当远离故国,那些所谓的伤害都渐渐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平息后,他开始着急于这样枯燥的日子。
他不是为了每个月两千多美元来美国的,他身上揣着对于美国人来说的巨款,却找不到努力的方向。
廖鲁川就是那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他开始在一家私家专科医院治疗,只是他是中国人,脾气又不好,没有一个护工可以支持下去。那家医院认为这是由于他们都是美国人而不是中国人,不能够倾听廖鲁川的需求的原因,从而决定找一个中国雇工过去。
而贺阳就是他们选定的人选。
他年轻、有耐心、有经验、中英文皆好,又是中国人,几乎是最合适的人。而贺阳则觉得,人挪活树挪死,既然这里不行,那就去别的地方试试。虽然对方是个神经病,但起码是个中国人,说不定能给他指出条明路。
只是他哪里想得到,廖鲁川这么骇人。
这个男人二十五六岁,身材高大而健壮,却被绳带紧紧的捆在了床上,像是个木乃伊一样,就露出了一个脑袋。他显然是不悦的,脸上带着愤怒和疯狂,不停地大喊,“我要杀了你,廖永,我要把你剁成一块一块的,扔着喂狗吃,喂好多狗,让你死都不能在一个地方埋了。”
那些话都是用汉语喊出来,狠辣却又渗人,贺阳即便再坚强,可依旧是有些害怕的。但人已经来了,活已经交给他了,他能怎么办?他只能去床头瞧瞧,看看他平时用的东西全不全,瞧着那满被子的凉水,又回去拿自己买的一个电热水壶,想烧点热水给他喝。
路过前台的时候,他冲着一个甜美的大姐问,“那人是什么时候住院的?一直这样吗?”他长得太显小了,若非身份证确定他已经成年了,大部分美国人都认为他恐怕也就十三四岁。可即便知道了他的岁数,也忍不住的对他好一些。大姐立刻很热情地对他说,“来了五天了,两天前清醒过一次。”
贺阳谢了他,拿着水壶烧了热水,给他倒在暖壶里。随后又去厕所接了热水,拿着毛巾替他擦脸擦脚。他还醒着,瞪着一双大眼睛,不停的扭动,还试图用嘴巴去咬贺阳,只是却都失败了,他只能接着破口大骂,说辞依旧是那些,不过颠三倒四,这回挨骂的,又加上了廖云山,贺阳听着顺序猜想,应该是他爹。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虽然有些害怕,但终究人是被绑着的,就算再凶狠,不过是在嘴上,贺阳很快习惯了,拿着温水去给他喂药,到点给他喂饭,当他是个大肚子的木乃伊。他吐出来,弄脏了,贺阳也不跟他发火,默默地拿去洗,倒是让医院的不少人看了佩服。
第二天晚上的时候,贺阳去打了壶水准备烧开,只是转眼的功夫,回来病房里就安静了下来。那时候都九点多了,他只当是这人睡着了,心里也算松了口劲儿,没想到刚放下壶,就听见床上那个人说,“我要尿尿,放开我。”
贺阳就猛的回了头,跟那个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这时候,那个人的目光变得不再浑浊,而是具有杀伤力极了,他盯着贺阳,明明是简单的一句话,贺阳却觉得有种我不去做,就会得到惩罚的感觉。贺阳知道,这个人清醒了。
他没有回答他,只是立刻摁了铃,叫了医生过来。
繁复的检查过后,医生认为他清醒了,这才将他解开。他安静地自己去了厕所,回来拿着贺阳烧好的水喝,然后安静的看向窗外的月亮,跟疯了的样子判若两端。甚至,他淡漠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贺阳,还用一种你怎么不去死的口气,吩咐他快点睡觉不要在他眼前晃。
贺阳觉得这人就算清醒了也反复无常,他哪里敢入睡,生怕半夜里没绑着的廖鲁川会下来,摸摸他脑袋,跟切西瓜似得,把他割了。然后他就知道了,骂的那么凶猛的廖鲁川,半夜居然会做梦说梦话,哭着叫着爸爸,别这样对我。
这让原本寻思不行就走人的贺阳,猛然间身体僵硬了。廖鲁川白天骂的有多凶狠,说的有多疯狂,此时就有多脆弱。贺阳跟他躺在同一个病房里,在同一片异国天空下,纵然知道两个人并不能相提并论,可也奇妙的共鸣了。
他在那一刻,下了决心留下来好好照顾他。
车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慢了下来,将贺阳从回忆中打断,拽入了现实,他诧异地瞧了瞧车外,依旧是马路,离着酒店还很远,这时候才听司机对他说,“吴总,三少的车追上来了,在后面。”
贺阳忍不住的回头去看了看,隔着玻璃,他瞧见了廖鲁川坐在副驾驶座上,冲着他摆摆手,司机很快就收到了电话,声音是外放的,他听见廖鲁川在电话里命令司机说,“靠边停,等我上车。”
司机看了一眼贺阳,贺阳有些担忧地点点头,也不知道这人在这么拥堵的马路上,怎么挤过来的。他叹了口气想,就是这么一个疯子,他只是一时的心软,而廖鲁川却带他进入了投资圈,即便这些年的打拼都是他自己所为,他依旧不能不感激这个人。
而在北城的另一边,朱骜在思来想去后,终于下定决心,拨通了朱成功的电话。十年了,为了贺阳,朱成功与韩金茹的婚姻名存实亡,他的精力只分成了三部分,朱铭,找贺阳和工作。
年前他回南城的时候,如同每次回去一样,跟他坐在一起喝了茶,这个记忆中俊帅的父亲,已经比同龄人要衰老得多。他对朱骜说,“铭铭我能安顿好,你我也放心,只是阳阳,我岁数已经这么大了,身体也越发不好,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他,也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
他知道自己这么多对于贺阳来说,是多管闲事,可他不得不做,这次,不是所谓的圣父,而是他觉得,就算是个普通人,看见朱成功这些年的努力,也应该给他一次机会,何况,朱成功的身体并不好,如果现在不说,如果有一天朱成功离开,贺阳会不会后悔?
只响了两声,朱成功那边电话就接了起来,那个男人缓慢的咳嗽,用沙哑的声音惊喜地叫他,“豆豆?”
朱骜说,“朱叔叔,我看到贺阳了。”
他听到电话落地的声音。
第69章
廖鲁川虽然着急地赶上了贺阳,但真等贺阳将车靠边停,让他上了车,他反而不着急了。刚刚还一副阴郁的样子,这回倒是摸着肚子说,“饿了,先去吃个下午茶吧。”
贺阳没办法,一边吩咐司机找个地方,一边问他,“你出来老爷子能愿意?”
一听这个,廖鲁川就一脸呵呵的表情,讥讽地说,“他抓紧去看大儿子呢,哪里有时间管我?”
正说着,他手机就响了,廖鲁川低头一瞧,就用牙齿咬紧发出嗤的一声,将手机晃给贺阳看,“瞧,这不来电话了。”
他倒是光棍,直接摁了免提接听,结果就听见廖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话筒里喷薄而出,“小兔崽子,你又跑哪里去了,你哥哥现在还躺在急诊室呢,头上的窟窿斗大,你还不过来,你想气死我吗……”
廖鲁川显然觉得呱噪,又明白如果挂断了老爷子肯定会源源不断的打过来,就随手将手机放到了一边,自己皱着眉头看着窗外。一时间,整个车内都是廖云山的声音。
约么过了几分钟,老爷子也发现了不对,他八成也累的不得了,声音有些虚的冲着这边喊,“小兔崽子,你在听吗?我警告你,马上给我滚过来,否则我断了你的供给,我看看你还能这么嚣张。”
廖鲁川八成觉得他爹将杀手锏拿出来了,可以结束了,就拿起了手机,冲着他说,“爸,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呢,除了不给钱,你没别的办法了?算了算了,老张,去医院。”
他那种真拿你没办法,我还是给你点面子的口气,连贺阳听了都忍不住要吐血,何况,是廖云山,他气的直接啪的一声摔了电话,声音只传到车里半声,就没音了。
一时间,车里终于静了下来。
可贺阳依旧能感觉到,身边廖鲁川身上的冷意,显然,他虽然嘴上说的轻松,怕是心里总是不那么舒坦。毕竟,廖鲁川当年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他爸爸为了保住老大,却将他一个人丢在了国外,廖永也至始至终没给他陪个不是。他如今不过是动了次手,对于廖永来说,这比起他当年干的事,算点什么呢?廖云山倒是让廖鲁川去看廖永了。
这些年,廖云山虽然钱一点没少给,可贺阳最能理解,这种不被重视的揪心难过。
就像他当年,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已经在四位父母那里成了最不受待见的存在。他初入美国的时候,纵然已经死了心,可却依旧对这种不平不能淡然看待,总是在夜深人静累的连觉都睡不着的时候在想,为什么。
为什么我明明是你亲生的,你却不爱我?为什么我明明受了苦,你却不疼我?为什么我明明对你那么好,你却连要都不想要我?
可十年打拼,他在这个社会上摸爬滚打,被骗过,被欺负过,被嘲笑过,被否定过,逐渐一点点摸索做大,再到如今,轮到他去品评别人,换个角度,他终于明白了,人都是利益至上的,没有人有义务对你好,纵然那是你的父母。
如果他对你好,你需要感恩相待,如果他对你不好,拍拍屁股走开就好。
他十年前,显然是太过在意了。
只是他走出来了,可廖鲁川没有。
当然,他们的精神状态也不同,他是个正常人,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不过十七岁,这些年见得多了,认识的多了,所有情绪都不在那一点上,先是看的淡了,后来就看得开了。
可廖鲁川不是,他在很长的时间里,因为病情只能在一间不大的病房里呆着,每天去医院的花园里放放风是最好的休闲时刻了,他所有的情绪都集中在受伤害的那一刻,无法排解,自然也不能放开。
更何况,贺阳只是不被爱了,可廖鲁川却遭遇了大哥、妻子的双重背叛,还有亲爹的不公正处理,他怎么可能与他们相忘于江湖?
司机老张显然也知道这种时候,动作要快的道理。他是老北城人,纵然这时候大多数路上已经拥挤不堪,还是绕着小道将他们极快速的拉到了廖永住的医院——就是事先预定好救护车的那家医院。
把嘴紧紧抿成一条缝的廖鲁川,又变成了那副阴郁的样子,他让贺阳在车里等着他,满不在乎的下了车,后面那辆车里的保镖,也紧跟着停了下来,四个大汉连忙下车跟在了他的身后。贺阳于是眼见着他一脚迈进了旁边的一家鲜花店,等着出来的时候,四个大汉手里一人抱着一捧硕大的白菊花,跟着他晃晃荡荡进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