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慕忆将碗还给她。原本苍白的面容,因为中药的几分热力而氤氲出几分暖色。
“啊……是。”唐芜回神,接过碗。
“唐特使……在想什么呢?”慕忆问。清丽细长的眉眼中,瞬即有光芒闪过。
目光扫过,唐芜不禁有片刻觉得凉意刮过后背,忙嘱咐他好生歇息,便离开了屋子。她说不出什么原因,只是单纯不愿与这样的慕忆呆在同一间房内。被困在笼子里的老虎,即便是收起了利爪与锐齿,依然是猛虎,又怎么能与病猫相提并论?
毕竟骨血中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唐芜敏锐地察觉到,这次醒来后的慕忆,明显同之前成日煮茶阅书的那个温和青年,已然不同了。此人究竟作何打算?
不过唐芜真是误会慕忆了,既然伤身的散功之药不必再服、迟渊又脑子发热地任着他养伤,他现在也不过是一门心思,老神在在的想养养伤。毕竟眼下虽是着急,也无法脱身。退一万步讲,就算能够脱身,这一路上江湖人士都是嫉恶如仇,自己一介贼首能不能顺利回到追魂阁也真是个大问题。
迟渊态度很是奇怪,自从那晚之后,已经一连多日未曾出现。慕忆可不觉得这人是出于愧疚心理,毕竟于迟渊此人,慕忆已经有所了解。当然,慕忆是乐得清闲。
第二日胡老先生来把脉施针,才第一回与慕忆打了个照面。慕忆虽是使毒高手,医术却是有所不及,因此慕忆谢过之后,倒是于医道多有请教,而胡老在迟渊的默许下也未曾藏私,一老一少这些日来竟是相处得身为融洽。
伤势日渐转好,原本慕忆因着重伤,每日即便是仅仅翻阅书籍,都是有些精气难支。如今稍得喘息之机,右肋断骨已然初步铆合,气海翻腾,内力已是恢复了三四成。慕忆每日花大量的时间自行调息,速度又岂止单单药物调养可比。
这日,慕忆终于将胸口瘀滞之气驱除殆尽。虽是内伤仍在,却也是浑身一轻,只觉多日来压在胸口的沉沉重担一并卸下,畅然之感难以用言语形容。
不禁长啸一声,不自觉声中带了些内力,将院外的麻雀都惊飞了。
步入院中,慕忆的脸色虽还是苍白,然而已褪去几分沉郁,眼光流转中已恢复了几分傲然神采。抬头看,虽还是四四方方的小院,却因着越发舒适温暖的身体,连带着刮过的清风都带着暖意。春风和煦,澄空中飞散几缕清云,映衬着蔚蓝天空,在夕阳的映衬氤氲下竟如同火凤一般振翅欲飞。
慕忆仰着头,橙橙的夕阳镀过,将他颈侧的软毛都折射地清晰温润。
零落成泥……此身犹在。
慕忆眉眼不抬,再回手时,两根长指之间已经夹了一片花瓣。不知不觉已经花开二度,连院内的杨树都是枝叶繁茂。大概是……四月初了。
他在这里倒是清闲得很,不知江湖上如今是怎样的形势了,又因为他一人掀起了何等惊涛骇浪?
“迟教主,既然来了,何不现身?”慕忆蓦然道,未曾回身。
迟渊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已然是一身玄色衣衫,身量颀长,腰间佩玉琳琅。眉间却多了几份沉郁之色。
此人这个样子,倒像是被软禁被欺辱的是他一般。
多日前的记忆随着眼前的这张脸浮现,慕忆不易察觉地略一皱眉,不管如何掩饰,那一抹厉色还是一闪而过。
“看样子你的伤势有所好转,这样本座便放心了。”迟渊仿似未察觉一般,说道。
“如今,你有何打算?”迟渊问。
“迟教主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在下身在贵教做客,自是无甚打算。”慕忆凉凉的道。
迟渊对着那颗小痣怔了怔,仿佛魂不守舍一般,对慕忆的话恍若未闻。慕忆见此痴状更是暗暗杀意涌动。
这厮到底在作甚?
慕忆为他盯得有些着恼。
“迟教主若是无事,慕某不送。”慕忆甩袖,欲折回屋子。
右边臂膀却被迟渊一扯,被迫转回半边身子。那手上使了小擒拿法,慕忆猝不及防下竟被拿捏了一个准,甩脱不及。
迟渊却是带了三分怒色,“如今这样,你还是对周念忠心不改?他这等伪君子,又哪里值得你这般!你忘了他是如何对你的吗!”
奇怪,他慕忆如何,又哪里轮得到迟大教主指手画脚?再说这怒火,这一脸的怒其不争的样子,倒是从何而来?
“我追魂阁如何,不劳迟教主费心。”慕忆运劲挣开束缚,又瞥了眼迟渊那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表情,转身回屋。
迟渊阴着脸目送慕忆离去,恨得有些牙痒痒。这些日子,许是因为伤势好转,不再手无缚鸡之力,慕忆心情好转许多,待谁都是温和的脾性,连带着与胡老都是相处融洽。只有见着他,才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和冷意。
呵,这人……还是那个样子。时间流转,这人面容轮廓褪去了几分生涩,变得更加深邃且难以捉摸。唯独那甩袖离去的神色,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模样,眉含千秋,目藏深雪。
即便零落成泥碾作尘,也依旧是……
第15章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皎月如镜高悬于空,难得晴朗的夜晚中,这轮孤月没了乌云的遮盖,露出了清然全貌。
清明已过,下过了几场雨后,这江南地区难得有了几日晴空,使得月明星稀,盈满空庭。院中草木生发,空气中散发着微湿的泥土气息和草木的特有清新味道。
慕忆走在院中,长舒了一口气。清冷的面容与这如霜孤月遥相辉映,竟是不输分毫。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慕忆吟道,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眼角眉梢又带上了几分温润暖意。
“唐特使,借剑一用。”慕忆回身笑道。
唐芜察觉自己踪迹被发觉,倒也没有太多尴尬,只是笑一笑走出,将手中佩剑递给慕忆。
长剑如碧水,呛地一声,从剑鞘中被拔出。顿时凌冽的光芒折射着月色,映过整个庭院。慕忆屈指一弹,长剑发出一声清鸣,“好剑!”
慕忆抖出三朵剑花,一手带过,将飘零而过的几片花瓣片片削成对半,却柔和不带半分杀气。所谓行家看行家,便知有没有。唐芜知道,单凭这一手,慕忆的剑法便可在武林中剑术中排上位次。只听说追魂阁阁主善毒,善杀人于无形,轻功也不错,倒是没听说过这位会用剑啊?
慕忆似是有些走神,左手长袖一展屏隔长空,右手中长剑折射过光芒,光影凌乱,已是舞剑成风。
三年前……三年前,也是这个日子,周念生辰,自己身份不便,只能翻过墙垣相见庆贺。轻身纵下墙时,周念已在月下相侯。周念作为世家子弟,除了武术之外自然广泛涉猎,几巡酒后带着几分醉意,用随身长笛吹奏了一首,《夕阳箫鼓》。
慕忆身无长技,有些歉意,只得拔出周念长剑,应和着笛声在月下舞了一套剑法。以剑舞相合,竟是相得益彰。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正是那千古以来脍炙人口的《春江花月夜》。
慕忆脚步轻旋,长袖甩过,仰首递出长剑,抖落的剑花带起阵阵风声,却也是不带丝毫杀气。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慕忆收剑,长身立于如水庭院中,长指轮起放佛弹拨琵琶一般轮点,遂旋身而起,长袖挥洒出美妙弧线。
提气蹬蹬顺着院墙而上,登顶后又扭身仗剑回冲,平稳落于院内。月下衣带飘扬,平添风流恣肆。
朗声吟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时,剑势顺着笛声曲调,又收敛了几分凌厉,复归缓和。慕忆一记平沙落雁,双臂平展如鸿雁滑翔,又复踢出一道弧度,与空中连旋三次,皆是足不点地。
短短一段剑舞,竟是融入了步法、轻功,乃至袖法和剑术。美则美矣,若是有人为这表象蒙骗,只当这是玩耍之物,才是大大地错了。若有人无知闯入,一旦笼入剑势之下,才是难逃升天。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慕忆手中剑不知不觉停下。
一套云影剑法,竟只到此处便戛然而止。
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月轮,依旧是半悬于明空。慕忆怔了很久。
慕忆其实很少笑,但因着唇纹边上的那颗小痣,总让他看起来似笑未笑,竟是温和许多。然而只有此刻,唐芜看着这个人。他在月下独立,有些晃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温和的神色渐渐淡下去,惟剩眼角眉梢一成不变的细致分明,如同凝结过千年的风霜。
明明站得很近,又仿佛中间隔着千秋皓雪。
昔日观旧书,古往今来文人墨客于剑舞赞誉甚多,自己也见了几遭,只觉浑然不如,只具剑形却无半分真材实料;或是有真才实学,却将美感破坏的淋漓尽致。
如今才知书中所言不虚,今日才明白何谓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何谓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迟教主若是有事寻慕某,自可大方出来相商,何必做偷窥之宵小之事,平白降了身价。”慕忆冷声道,毫不留情地还剑入鞘,正好钉入唐芜手中的剑鞘,也正给了她身后之人一个下马威。
唐芜惊然回身,果然教主自身后闪了出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她连教主何时来到的都不知晓,若非慕忆察觉,若是换了对手……
慕忆却是一个好脸色也没给,甩了甩袖子依旧将两人请在屋外,浑然忘了前几日自己还强调过的阶下囚之风范。
第16章
被关在门外的迟渊,原先不错的脸色一下子沉下脸。唐芜瞅了瞅那铁青的脸,很聪明的没有说话。
迟渊是一教之主,有谁敢给他这样的闲气?迟渊本想破门而入,好好教训一下里面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但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偃旗息鼓了。
“原来,你还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迟渊低声道。又自嘲地笑了笑,“也对,本就不是什么应该记得的事。不记得也罢。”
他是不记得,清闲得很。倒是让他徒劳费神,不知如何处理。
唐芜早就悄悄退下了,迟渊在慕忆的房前站了会,愣了愣神,又自行走了。
对于这房外发生的一切,慕忆懒得去理,仅是在迟渊离开的时候抬了抬眼皮罢了。
同时同刻,澜溪镇。
“楼主,东南方二十里,七琼派的人正在向楼这边赶来,一行三十人左右。”
“看清什么人带着七琼派吗?”
“七琼派掌门张怀山亲自带着派中精锐。”那人毫不迟疑地回报道,“手下人回报,说是派内三位长老出动其二,余下二十七人也尽是高手。”
倚在扶手中的蓝衣男子直起了身子,闻言笑了笑,“那便让他们来。”
他的右侧脸上有一大片疤痕,像是被开水烫过,使得那张脸看起来有些阴森。正眼对着别人的时候,总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正是追魂阁第四楼的楼主,慕四。
慕四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我知道了,十八,还不速速召集楼内众人,好生候着。省得让他们觉得阁主不在,我追魂阁就招待不好诸位了。”
“是。”十八应声。看着楼主的神情,他便知今晚一役,必是不得善终了。如同前几日一般,即便拼着楼内折损众人,也要将来犯尽数诛灭!
他慕四便是要让江湖知晓,追魂阁即便式微,即便暂时受挫,也绝对不是宵小之人可得觊觎!
犯我追魂阁众,众必不计代价,诛之!
这已经是四月以来前来挑衅的第三个门派,自从五岳盟公开宣布与阁主为敌后,原先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等于多了一个巨大的靠山。直到今日终于拿捏到恰当的时机,一齐对着追魂阁发难。只因追魂阁不仅身系多桩命案,无一不是各门各派,各方各地举重若轻的人物。逝者已矣,人命本身并不值得这些人趋之若鹜,重要的是这些逝去人物身上多数携带本门重要物件。或是本门不传之秘,最不济也该是印信之类。
这些门派原是绝对不许本门重要物事外泄,但也忌惮追魂阁势力,才一直咬牙忍耐。如今见着追魂阁式微,更是有仇报仇,没仇的旁观门派也跃跃欲试,想在此乱流中浑水摸鱼。
正如这七琼派,原本是黄河下游一带的一方小门派,开派掌门凭借一套掌法于武林中也是占了一席之位,可惜到了张怀山这一代,掌法秘笈仅剩半章,以至于门内人才凋零,声望渐不如前。此次七琼派便是打着追魂阁掳掠其秘笈之名,借机讨伐。
若是换了慕忆还在,张怀山是决计不敢的,可现在慕忆生死未知,追魂阁重要人物慕二也叛乱出逃,使得追魂阁主楼之一群龙无首,乱七八糟。这般机会,若再无胆潜伏,岂不白白放过大好时机?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很多理智之人皆会迷失,何况是并不如何精明的张怀山?他被冲昏了头脑,可显然忘记了,追魂阁内都是怎样冷酷无情的一群刽子手,也忽视了在其之前铩羽而归的两家门派!
月夜渐沉,墨色更重,风声渐渐凌厉,连鸡鸣狗吠之声也被无声蔓延的杀气淹没下去,今夜注定不眠,注定将有人的鲜血浸润澜溪镇这片土地。
清晨,迟渊尚未起身,唐芜便早早侯在门外,向迟渊传达了慕忆想要同他会面之事。
“呵。”迟渊并无意外,随手扔下揩脸的手帕。
“那教主的意思是……”唐芜问。
“待今日事毕,我即刻过去。”迟渊吩咐道,“让他先候着。”
就像吩咐下属一般,全然是无谓的语气。一脸的理所当然。
今时今刻,倒不是他迟大教主礼贤下士,天天狗腿一般地往慕忆院子里跑的时候。怕是不温不火地关了这么久,他慕忆急了罢?既是有胆同他甩脸子,今日便让他候一回又何妨。
唐芜称是退下。
迟渊说候着便是候着,唐芜可不敢和那位爷这般转述,只说是教主今日事务繁忙,待晌午之后才可拨冗。
晌午之后,慕忆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久得慕忆都开始考虑是否要闯出院子——虽然他清楚凭他一人之力是几无可能冲出凌云教的。直到夕阳西沉,那头迟大教主才慢悠悠地踱到他的院子里。
“先生何事?”迟渊问道。
“对于多日前迟教主提出的归降贵教之建议,在下的回复依然是拒绝。”慕忆道。
“哦?”迟渊挑眉,“那先生叫本座来是什么意思?”
“在下的意思是,追魂阁虽不归附凌云教,但日后但凡凌云教有所需要,我慕忆定义不容辞,千里相助!请迟教主放在下回追魂阁。”慕忆正色道,“如此。迟教主可满意?”
迟渊冷哼一声,“本座要的是归附,你倒是会投机取巧。你凭什么会认为本座会愿意做这等亏本之事?”
“何谓亏本?”慕忆道,“迟教主所求不过是收纳追魂阁势力,且不说就算慕某答应,凌云教是否能收纳慕某手下死士之忠心。”
“这本座既然能提,必然有办法。”迟渊一笑置之,眉宇间全是运筹帷幄的自信。
“好。可问题是慕某这人,却是一副劣根性,软硬不吃。相比这一月内,迟教主已是有所领会。但凡慕某在一天,绝对不会答应。”慕忆决然道。“若慕某不在,追魂阁剩下众人亦是绝对不会听你之命!”
“退一万步讲,就算迟教主手腕通天,能收服少数追魂阁之人。可若是追魂阁已是实力大损,迟教主可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慕忆侃侃而谈,虽是月余远离江湖,消息不通,所料竟是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