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心想来,迟渊待他其实是极好的。曾同他站在檐角看春雨如丝浸润万物,夏有海棠凋尽引翠竹,秋老有梧桐疏雨萧瑟,冬有细雪惊飞青丝翩然。所有曾在周念身上的非分之想,原来都已经被另一个人实现过。
慕忆俯下身去,缓缓地将额头贴在迟渊鬓边。可迟渊此时无知无觉,不然又会是怎样激动兴奋?
将唇凑近迟渊的耳旁,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叹道,“四年前,你曾经问我,待你心意如何。今日我便回答你,此生我只回答一遍,你听好。”
“我心匪石不可转。”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今日过后,你可还会再怀疑不定?
不知是否错觉,但那一瞬间慕忆似乎感觉手上紧了紧。但按常理来讲,到了第六日上,中三思的人应当早就无知无觉了。
慕忆支起身子,随手拿了迟渊桌上的一个茶碗,将它翻了过来,又从裴拓腰间取了一把他防身用的小刀。
裴拓见到刀,顿时紧张起来,“你这是作甚?”
慕忆却笑了,问洛文宣,“洛前辈,可知除却百解,世间可有旁的法子解三思的毒?”
洛文宣不假思索,“不可能,三思本身已经失传,典籍更是明确记载并无解法。原本我也是不信的,可若是真有,这些天我也不可能束手无策。”
“所以说,医者和毒者总是有区别的,洛前辈的心太仁慈了。”慕忆叹了一声,突然想起了师父当年说过。若要学医便一心学医,若要学毒便一心学毒,那二者是绝对不同的。
说着,慕忆揭开自己领口,露出白净胸膛,一手拿碗,另一手毫不迟疑地在心口上面划了一刀。伤口并不深,血流得缓慢,慕忆不去拭反而静静闭目,似是在感知什么。
裴拓来不及阻拦,但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妥。
若是当真有办法医治迟渊,为何在慕忆赶来的第一天不用,偏要拖到这等生死关头?裴拓本来是个灵敏之人,只是事关教主的性命,在听到有办法的第一瞬间只是欣喜,便自动地忽略了感觉不对的细节。
其实这是人之常情,裴拓亦不例外。
“这是!”医圣颤声道。
胡老的双目内也是精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盯着慕忆手中的碗。
只见碗底接了一泊血液,然而更醒目的是,有一只指尖大小的小虫,一团的通体透明,一动不动地躺在碗底。
慕忆的面色似乎在瞬间灰白了下来,他轻咳一声,嘴角竟是噙出血来,看得裴拓当即就慌了。
“你这是怎么了?”裴拓一把扶住慕忆,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清晰。
“这是……这是蛊虫!是……燃烬!竟然是燃烬!”胡老终于一眼认出了那东西的来历,一脸的不敢置信。
难怪几年前替他把脉,他的脉象那样怪异。难怪几年前这个人几度受伤濒死,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能极快回转。他早应该想到的,他早应该能猜到的!
慕忆竟还微微笑着,“胡老好眼力。”
伸出两根手指捻出蛊虫,轻轻放到了迟渊的心口。也不见有什么动作,那沾着血色的晶莹蛊虫在贴上肌肤的一瞬,竟是消失地无影无踪。
“燃烬本就百毒不侵,又是我心血饲育而成,定然不认旁人的。因此对迟渊只有解毒之用而无害。放心便是。”
做完这一切,慕忆像是陡然放下重担一样,再也掩不住一脸的疲惫苍白。医圣看着他的动作未曾阻拦,只在这时从怀中掏出几颗药丸,塞进了慕忆的嘴中。
洛文宣作为医者,早已见惯生离死别,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心如铁石,但此刻仍是禁不住的动容。
“所谓的解法,不过是一命偿一命,高明到哪里去了?”
胡老面上也带着几分悲悯。
“人同燃烬的关系便如大树和附生的藤蔓。一开始享受藤蔓的便利,久而久之那枝蔓越收越紧,终有一天会要人性命。但即使明白这些,枝蔓也再不能除,只能眼睁睁地等到枝蔓将大树耗死那一天。因为大树和枝蔓早就同为一体。想来你种蛊已有至少十载,怎能亲手拔去这蛊?”
“你可知……原本你还有几年可活,或许能找到出路也不一定。可这样一来,就算参汤吊命,也不能保证几月的日子了!”
裴拓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惊然低头看慕忆。对方疲惫闭目,但听完后还是极为平静,显然是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几年换一命,不亏。”
裴拓也难得的怒了,“他不会愿意你这般救他!这算什么!你让我如何同他交代!”
慕忆细长的眉眼一敛,透出了三分戾气,一手按住裴拓的小臂,“那便不让他知晓。”
医圣简直看不下去,甩袖叹道,“哎……你好自为之罢。”
第44章
裴拓进迟渊屋子时,小小的吃了一惊。
迟渊站在屋内,唐芜刚为他束好冠,金簪一穿而过将发丝全数固定。他一身暗底云纹长袍,领口还有一圈墨狐毛,愈发衬得俊逸面色苍白了些,犹带着些病色。
“教主。”
迟渊扶起他,“这些天辛苦你了。前后事情,唐芜都已经告诉我了。”
“属下不敢。”裴拓心里一沉,有些拿捏不准唐芜到底告诉了迟渊多少。
迟渊闻言不禁笑了,拍了拍裴拓的肩膀,“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的是我又不是你,怎的和我这般客气了?”
裴拓也跟着笑起来,“你既然醒了,那下一步当如何打算?”
迟渊俊脸微沉,眼神中带着几分阴翳,黑亮的虹膜沉着,里面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周念这也是狗急了跳墙,最后发发狠了。既然我没死成,那少不得要向他讨讨账了。”
“如何讨?你说。”裴拓抱臂倚墙,没骨头似得。
迟渊转向唐芜,沉声吩咐,“今儿算来是第八天,该发丧了。唐芜,这事交给你办。还有,教内那剩下的三个老东西,也该找个地方养老了。”
裴拓先是一愣,但到底是同迟渊出生入死了多年,随即也明白了几分,半开玩笑道,“莫不是我有生之年,还能当回教主过把瘾么?”
“正是。”迟渊哈哈一笑。心里却忍不住暗道,等机会到了,随你怎么过瘾。
“你身子才好,不多休息,这是要去哪?”裴拓见迟渊转身出了屋子,连忙问道。
唐芜拉住他,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哦。”裴拓眨巴眨巴眼,敲了敲自己的头。
“护法,有人拜访,现下正在大厅。”屋外的下属隔着门对裴拓喊道。
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裴拓闻声有些意外,转身出了屋子。
迟渊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在这个熟悉的院子里看到慕忆。
冬日里很凉,虽是晴天白日,阳光温润,然那寒气还是就着寒风一溜烟地往人领口里钻。人走在路上,一呵气便是一团白雾。院内的杨树比四年之前长粗了不少,迟渊大概需要一只手臂才能将将把枝干圈起来,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杨树在冬日里也凋零了个干净,只剩光秃秃的枝桠随风抖动。
迟渊并不知燃烬之事,只知道慕忆也去了李家暂为牵制,而裴拓借此机会抢了百解。
原本听说慕忆陪了自己这些天,甚至亲自去找周念求百解,迟渊是不敢置信的。在他看来,能让这人陪着自己度过最后几日,已是极大的奢望与满足,但他竟然能为自己付出这般多。之前意识不清明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一句话。
他说,“我心匪石不可转。”
那是慕忆的声音,是他听了无数个昼夜的清冷嗓音,情深还带着几分矜持。但迟渊觉得自己是听错了。是痴妄太过,是执念太过,才会造成那样的幻觉。更何况,中了三思之毒的人,会渐渐丧失知觉,并不能听得人语声……这一切莫不是他的痴想?
迟渊一颗心就像被吊在半空中,被自己时而冒出的猜测弄得有些不上不下,就像有一只猫爪在挠一般又痛又痒。而这份心,只有在进这熟悉的屋子掀帘的一瞬,才轻轻落下。
屋内生了炭,一掀帘未见人,身上的寒气倒是被屋内的暖意驱赶了个干净,顿时就奇怪地安心了几分。
转过屏风,室内竟然有桂花酒的味道。慕忆坐在桌前,拿着一方干净的帕子拭着凰归剑,半低的眉眼昳丽如画。桌上果然放着一瓶桂花酿。
酒用白净的细颈瓷瓶盛着,桌上有两个小杯,杯中都倒满了桂花酿,澄澈的酒液用白净的底衬着,分外的赏心悦目。
原来慕忆早就在等他。
“坐。”慕忆没回身,放下帕子,刷地一声将擦得锃亮的凰归还剑入鞘。
迟渊从背后抱住他,将下巴垫在慕忆的肩上,温热的气息喷拂过慕忆的颈边。
慕忆微微偏头,“怎的”
“知道当年我为何赠你凰归剑么?”
慕忆诚实的摇头。
迟渊喉结上下滑动一阵,低低笑了一声,背诵道,“重傅侯玉润之德,妻以其子,凤凰于归,潘杨之好,斯为睦矣。”
“原来迟教主这是贴签儿呢?”慕忆呵地一声,似笑非笑。
“正是。”迟渊将人揽紧,多少有几分得意。
“迟教主心倒是管的宽。”
迟渊试探道,“哪里管的宽,早晚的问题罢了。”
怀中的身影果然轻轻一震,迟渊偏头去看慕忆,他面上的表情果然有几分震惊,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原来……并非错觉!
心中炽热的火苗愈演愈烈,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竟是整个人都如同浸在热水中一般,全身上下无不熨帖。迟渊胸膛中的那颗心蹦地愈发欢快了,隔着衣物,慕忆都能感觉到那份热度和力量。
迟渊将慕忆的下巴扳了过来,对着半开的唇吻了下去。这个吻极尽耐心,舌尖将齿列一一舔舐过,两人鼻息相互喷拂,很快便分不清是谁的呼吸。
“慢!”慕忆制止了迟渊下一步的动作,心中警铃大作。
迟渊因着极为开怀,便听话地停手,俯视慕忆的双眼晶亮。
“你这身子,今日不宜。”慕忆垂了眼睫,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的距离,生怕对方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气。
“好。”迟渊不再坚持,又轻轻嘬了一口慕忆淡色的唇。“怎的身子这般凉,冷么?”
屋内炭火很旺,武林中人都有内家修为,按理来讲应当不畏冰雪的,更何况慕忆一向血气旺于常人,并不畏寒。
“约莫是罢。”慕忆的面上看不出什么异色。
“歇着罢,我不做别的便是了。”迟渊将人拉到榻上。果然言出必行,只伸出双臂圈住慕忆,并无任何不规矩的动作。
慕忆也确实感觉精力大不如前,便也由他握着手,阖目安歇。
黑暗中,迟渊双眼睁得极亮。
第45章
这日,果然凌云教全教缟素,举教哀戚不已,召回所有外门弟子回教扶灵。同日凌云教宣布右护法裴拓亲为教主迟渊守灵七日,头七过后,将接掌凌云教,誓为迟渊报仇雪耻。
五岳盟闻之,士气一扫低迷,精神大振。
这么多年过去,江湖大乱终于将定……
迟渊极为低调,整日未见进出,前前后后都安排计划妥当之后,才放了裴拓,让其代为办妥。这抬头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
看天色,应当已过了酉时一刻,迟渊立马起身,提气一路脚不沾地儿地进了慕忆的院子。
他早间曾吩咐唐芜去传话,说是约莫酉时便会去看慕忆,让慕忆等自己一会,共同用膳,然而一忙起来焦头烂额,却是误了时辰!
今日是小雪,天空竟然也飘起了小雪。天空是蒙蒙的灰色,迟渊一边脚步不停,一边仰头看天空落雪。
细碎的雪花竟然也和天空一般是灰色的,只有落到了眼前,凉凉地贴到了脸颊上,才发现其实仍是那白净的纯色。
江南水乡的景色是细致的,江南的雪也不似北方一片茫茫朔漠,大雪羽毛似得抖落一层,而是细碎的、温润的。
江南的小雪,即便下一整天,也不见得能堆叠多厚,只是在走的时候会粘一些在靴底,给人带上一点湿意罢了。
这样的天气,慕忆竟然在院子里站着等他。
他微微笑着,唇边的小痣依稀可见,温润的眼睛沉凝如水,眼睫上密密地还挂着雪花溶化后的小水珠。青丝被发带束在脑后,余下的几缕随意地散着。风雪吹过,纯白的发带和青丝随风翩然翻飞。
隔着十二载的时光,这个人的轮廓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模糊,成熟了不少,变得轮廓分明,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又有种岁月洗涤过后的沉静。记忆中的那张面孔,同眼前这张脸重合了起来。
看得迟渊的心一下子暖起来。
小雪……这样美好的节气,注定是他的重生之日。今年小雪,终于有人等他。
迟渊快步上前,解开大氅把慕忆整个人裹了进去。“这么冷的天,怎么能站在屋外?”
一边无比自责,“也是我不对,委实不该来晚,竟劳动你来等我。”
慕忆眉眼弯了弯,掀帘将迟渊拉进去,引到桌边坐下,给他递了一双筷子,“左右无事,等等无妨。”
面前有一桌酒席,四菜一汤,汤碗里还热腾腾的冒着热气。迟渊看了看一桌子菜,又看了看慕忆,伸手替他系紧领口,不禁感慨道,“我真以为这是错觉。”
一教之主,此刻竟是有些痴态。
慕忆失笑:“这菜是唐特使做的,你不会不认得罢?”
迟渊点头,“我知道,我是说,没想到今年小雪能同你过。我心里很高兴。”
给慕忆倒了一杯酒,推到慕忆面前,“喝口酒暖暖,你身上太凉了。”
看看眼前的炖肘子,已经煨了有些时辰,炖的骨肉分离,便又伸筷给慕忆夹了一大块后肘,“吃点肉,昨晚上抱着你有些硌手,这才前后一月,感觉你竟是瘦了好多。”
如今整个人都包在迟渊那身墨狐褂子里,包的严严实实只剩一颗脑袋露在外边,更是显得下巴尖瘦了不少,看得迟渊有些心疼。
慕忆手一顿,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怎的?这便开始嫌我抱起来硌手又不够暖和了?”慕忆半开玩笑。
“不是不是,你莫要想多。”迟渊连连摇头。
隔着座位将手搭上慕忆的手背,黝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如今一切都已经很好,我……很满足。”
慕忆觉得手心一沉,一块硬硬的物事被塞到了手里,有些滑腻的触感,还带着迟渊的体温。翻过手掌一看,原来是一片玉佩,通体血红,下边吹着金丝缠的红线。
他认得,这是血玉,而且应当是百年以上的鸡血玉,甚为罕见。
迟渊笑了笑,“这是前年得的,昨夜见你有些怕冷,便让唐芜翻了出来。这血玉带的久了,能中和人体内的湿气,不再畏寒。”
他倒是有心,可……慕忆心中叹了一口气,大大方方地收了,顺手系在了腰间。“多谢。”
红彤彤的玉佩悬在高束的腰间,衬着月白的衣料,更显耀眼。
“古人定情之信物,有香囊、木簪,有木梳、有木瓜,今日我送你玉佩,也算得其中一件。”迟渊打量了几眼,极为满意。
慕忆心里一暖,还是噎了他一句,“古人并不断袖。”
迟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