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高人!求你救救我家老爷!”
“大人,小的有件事禀报。”
从县衙回到宅中,刚进大门,成暃便被近书拦住。
近书小心翼翼盯着成暃的脸:“小的……在路上遇到了一位高人,他说和大人你很有缘分,想来拜访一下。小的就……就做主放他进来了。”
成暃一怔,却感到隐形在身边的阿轻好像忽然不见了。
近书又急忙道:“请大人放心,是从后门进来的,没有乱七八糟的人见到。小的将他带到内院小厅了。”
成暃皱了皱眉,进了内院,行到小厅门前,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厅中椅上,一道熟悉的蓝衫身影站起身,含笑望向成暃:“成兄,自京中一别,数年未见,一向可好?”
叶师法。
原来如此。
成暃亦笑起来:“叶兄,好久不见。”
第二十一章
怎么居然大人真的认得这个道士?
趴在厅外栏杆处偷看的近书甚惊异,还来不及揉眼睛,便听见厅内成暃唤道:“近书,看茶。”
近书应了一声,哧溜奔向茶房。
不管真认得还是假认得,治得了大人的病就行。
茶烟袅袅,半晌闲话。
叶师法只谈自己这些年各地游历的见闻逸事,绝口不提东凌上君。
“我听闻零陵一带风景甚美,且灵气充沛,方才来此游玩,不想恰好成兄做了此地知县,着实太巧了。”
成暃含笑道:“小弟当真与叶兄有缘。”亦说了说这几年自己的经历。
叶师法道:“当今的皇帝喜怒无常,性情暴戾,成兄不是眷恋官位之人,何必置身激流之中?”
成暃道:“人生在世,总要有立足地处。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会读书一项,尚有祖父与父母待赡养,虽慕叶兄这般的洒脱,身却不能。”
叶师法道:“修道亦是执念,成兄这般也是为心中所想。出世入世,道不同,皆由心而择,根本又同。”
成暃微笑道:“叶兄这般见解,已尽得道意,想离成仙不远矣。”
叶师法扬眉:“成兄打趣的功夫这些年长了不少。”
两人又谈笑一时,叶师法起身告辞:“能再见成兄,真心惊喜,我在零陵已一月有余,还有些事要去别处,今日别过后,就不再相辞了。”
成暃终于还是没忍住道:“故人就在这里,叶兄何不见见再走?”
叶师法一笑:“前尘尽去,而今不见最好。再者,我终究还是惭愧,亦无颜再见,请成兄代为问候罢。”
成暃默然。
叶师法又道:“是了,成兄,你既然仍打算在官场之中,言行举止,还须多留意才是,万不可再惹祸端。成兄你不知道罢,是你家小童以为你中邪了,找我来为你驱邪的。”
成暃愕然,见门外近书的脑袋一缩。
叶师法再拱手道别,飘然而去。
成暃回到卧房,狐形的阿轻正盘在床上睡觉,成暃走上前摸摸它头顶:“叶师法让我代他问你安好。”
阿轻抖了抖耳朵,没回应。
成暃转身在椅子上坐下:“他就要离开零陵了。”
阿轻抬起眼皮看了看他,身上光芒一闪,化作人形,坐在床边:“嗯,我听见他和你说的话了。”
成暃道:“那你为何不去见见他。虽然他说惭愧不想见,但我觉得……”
阿轻站起身,身影咻的隐去。
成暃没说完的话噎在喉咙里,面对空荡荡的床铺,默默站起身,倒了杯茶喝,刚喝了两口,感到有凉风掠过,阿轻咻地又出现在他身边。
“我去见过叶师法了。”
成暃一口茶噎在喉咙里:“啊?”
阿轻在椅子上坐下:“本来我觉得没什么好见的。过去那些事扯来扯去没意思。不过,我不想见那个什么仙君,却很想见李思。你说应该去见见,我就去见见。刚才我在路上见了他。我对他笑了一下,他对我笑了一下,然后就没有了。我就回来了。”
“……”成暃不知该如何回应。
阿轻停顿片刻,又道:“他和李思,一点都不一样。应该也不像那个什么仙君。反正那事我不怎么记得了,具体是不是像不知道。嗯,人的一辈子,真是一辈子。下辈子就不一样了。”
成暃道:“是啊,人的一辈子,就只是一辈子。”
其实阿轻和东凌上君,也不一样。那高高在上的仙人,他必然不敢靠近。却喜欢狐狸阿轻。
阿轻瞅着他,又道:“按照那个叶师法所说的。如果,你在这里做县官,我留在你身边,会给你惹麻烦吧。”
成暃道:“不会,再小心点就是了。”
阿轻道:“肯定会,你说小心点,那就是已经不方便了。”
成暃有些怔,阿轻再望了他一会儿,轻描淡写道:“那我就回去吧。出来了这段时间,老头又该啰嗦了。”
成暃又僵了片刻,张了张嘴:“哦……好。”
阿轻站起身:“那你多保重。在凡间当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不知道……唉,算了。”
成暃尽力扯出笑容:“此时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了。”
阿轻眯眼看看他:“总之,你就好好做官吧。也好好做人。”
成暃点头:“嗯,李兄你也多珍重,好好做狐,好好修仙。”
阿轻也点点头:“既然离别的话都说了。那我就走啦。”咻的一下,身影又消失无痕。
成暃在再度空荡荡的房间中站了半晌,方才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
第二十二章
请来的那位高人,当真有效。
他离开后,大人立刻就不一样了。
近书偷偷观察许久,断定,那只飞天夜叉,应该是被高人在不动声色中,降服了。
大人不再两眼放光,很足的精神头也没有了,更不会再莫名地笑或说话。高人走后的当晚,大人就没有吃东西。第二天一早,就变回了以往那个大人,只是憔悴了一些,肯定是被飞天夜叉吸去了元气之故。
近书默默在心里给高人烧香。
阿轻陡然出现,陡然离去,恍如盛夏小憩时的一梦。
从那以后,成暃再无任何狐或仙的音讯。他便继续尽职尽责地当自己的小县令。零陵县自他来后,上缴的钱粮立刻多了。成暃到任后不久,本州的知府亦换了新的,对成暃的政绩很是赞赏,屡屡褒奖他。成暃在零陵县过得很舒适,闲暇时还采民间逸闻,录了一部《零陵小牍》。
成染到零陵来看他,闲了摸了此书来看,十分喜欢,就让人抄了一部带回家看。恰好甘家子弟来成家做客,见到了此书,亦很喜欢,借回府中看,却被甘老爷的一位到府拜访的故交看到。
那人是在京城开书坊的,见到此书,很是喜欢,便和成染说,想抄一部带回京中刻印售卖。成染觉得这是好事,就自作主张同意了,再写信告知成暃。
成暃也没当回事,岂料当朝没多少人人写这种随笔逸事,且偏南之地,更少有诗文涉及,《零陵小牍》一印出,越来越多人传读。有商贾前往零陵,采买书中提及的特产到京城贩卖,亦有些风雅之士,喜书中所绘水土风情,到零陵购置田宅。
朝廷正鼓励中原人士南迁,知此情形,亦十分欢喜,又发现这本书册乃零陵县令成暃所书。吏部再核查成暃这几年政绩,很是不错。成暃县令四年任期将满,便有人向皇上进言,当日成暃是从四品御史降贬七品知县,实为大材小用,如今可因功褒赏,复原官阶后在赏升半阶,封零州知府。
这几年皇帝年纪渐渐大了,又重新喜欢上了炼丹长生之术,朝中黄老学一系渐有抬头迹象。成暃是严丞相一手提拔的门生,又因做了忤逆恩师和儒学一系之事遭贬。他年方二十余,若在这个年纪升任知府,为一方封疆大吏,再做出些显眼功绩,升回朝廷,前程必不可限量。不论是儒学一系还是黄老一系,都不想这样难以掌控的情况发生。
于是两系便各出来一两人向皇帝道,这样年少有为的人才,不可埋没于偏南小地,还是调回朝中,方能使其为社稷做出更大的贡献。
月余后,一纸封诏便到了零陵。
知县成暃,政绩卓然,赐还从四品袍带,封翰林院编修学士。
成暃很舍不得零陵县,但觉得这个翰林院编修学士很适合自己,领诏谢恩后,即刻启程,再回京城。
水自北向南流。
当年来零陵乃顺风顺流,如今却是逆水行船,再无鱼跃甲板之事。行时乃深秋,入夜被褥染水气,颇凉寒,所幸江景仍甚美。快到京城时,还下了一场小雪,苍茫水岸,遍染银霜。
一别四五年,京城更加繁华了。成暃在京中的府邸当年离京前已变卖,暂住行馆内。偷一闲暇到街上踱步,发现他昔年住的小宅仍在。
大长老说把宅子赠给他,他没要,科试中了之后就搬离了。宅子一直空着,成暃试了试留着的旧钥匙,仍然能开。
快十年过去,宅中一切如旧,十分干净,像定期有人打扫。可灶台上无饭菜,门前无等待换洗衣物的木桶,看来宅子里已没有狐仙的术法。更没有那只毛茸茸的黑狐狸和少年时的他。
成暃在院中站了许久,方才离去,出门时,竟碰到了隔壁的那位老太太。成暃含笑施礼:“老人家,养的鸡还好否?”
老太太愣了楞,道:“好哩,都好。天天下蛋哩。这位大人老爷还好么?”像是已不记得成暃了。
成暃回身锁门,透过门缝,似乎瞥到院内屋脊上黑影一闪,他推开门又跨进门内,抬头望,屋瓦和院墙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平坦无痕,连只飞鸟也无。
方才眼花了罢。
成暃退出门,上了锁,撑伞走进碎碎落雪中。
第二十三章
成暃进了翰林院后,过得蛮顺遂,每日埋头编书,回家就吃饱睡觉,没事上街走走,清闲惬意。
近书在零陵娶了个媳妇,就留在那里了。新找的小童有些懒滑,横竖成暃也不讲究,凑合便可。
过年时,严丞相竟让成暃到相府吃了一顿饭,向成暃说,当年之事,是你犯错太大,老师也护不了你,望你不要怨恨。
成暃忙道,丞相栽培之恩,下官永生难报,请丞相不要说这样的话。
严丞相这几年沧桑了很多,好像别人过的是四年,他过的是十年。
成暃亦知道,在丞相之位,乃众矢之的,真心不容易。他也听到传言,皇帝越来越不满意严丞相。连他都知道了,可见已十分棘手。
果然,过了年后,严丞相就主动请辞致仕,皇帝准其所请。相位尚空,皇帝便又要自封道圣神君,在宫中修一座圣显神殿,以八卦图案铸一阴阳火池,上置一尊用紫金铸的大鼎,炼长生不老丹。
众儒臣跪而力谏,其实这事黄老一系的大臣亦不赞同,但暂袖手观之,以无为之举行有为之事,让儒臣们先扛着。
谏臣跪满御书房,叩头叩的血染地砖,皇帝十分烦躁,恰巧成暃送翰林院编好的道经来给皇帝过目,皇帝记起这个年轻学士好像是写那本《零陵小牍》的,儒学出身,是严翊的门生,数年前上书不要拆除道观,被严翊收拾了,如今在翰林院编道经,写的那本小册子里还颇多神怪逸闻,便道:“卿先留步,朕来问你,朕既为天子,以身入道,为民祈福,可是如他们说的,徒耗钱财?”
成暃跪下答:“臣回圣上垂问,道乃世间之法,圣上既为天子,自然万寿无疆,福缘深厚,举动即为天意,循道而行,便是万民之福。何需另求。《春秋》有云: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老子曰,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如臣这等凡夫,更知己命,人生百年,必有一终。”
皇帝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是说,对着朕喊万岁万万岁,心里却想着这是屁话?!来人,将他给朕拖出去!“
成暃下了天牢,众臣敬他是条汉子,敢对皇帝说出人生百年必有一终,不少人上书保他,他在牢里也没太受罪。皇帝一向好颜面,昔年一个叶师法,可以拿欺君之罪立斩,但除了说过那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外,再找不出错处的四品翰林,说砍就砍有些牵强。
成暃便先被定了流放,发配边塞,但他知道,自己肯定到不了那个地方。
押送的吏卒对他算照应。出京后,一路往北,沉眠一冬的土地已冒出茸茸嫩青,树枝上有零星早开花朵。某日,到了一处驿馆,小吏打开成暃的枷锁,让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又端上两盘菜,成暃心中便了然。
小吏又端上一壶酒:“成大人,你真心是个好人。兄弟们不想难为你,你也别太难为兄弟们。请慢慢用,兄弟们一个时辰后再来。”
成暃点点头:“多谢周全。请诸位放心。”
房门合上,成暃执起酒壶,注满酒杯,酒甚醇香,对得起窗外春色。
第二十四章
窗扇忽然吱地一声轻响,再一瞬间,黑衣少年站在窗前,快得成暃以为自己眼花。
成暃站起身:“阿轻?”
少年定定地望着他,四年过去了,阿轻人形的外貌没有太多变化,对比之下,成暃顿时感到了为人的沧桑。
阿轻道:“我听说了你的事,就过来了。”
成暃道:“哦。”顿了顿,又笑道,“没想到在这时,能见你一面。”
阿轻盯着他:“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成暃摇头:“没有了,如此便甚好。”话说,这毒酒发作的真慢,真好。
阿轻顿时没了表情,紧抿住唇。成暃又笑了笑:“你莫这样。这是早晚的事。对了,你能不能再变成狐狸的样子,我想再摸摸你的毛皮。”
阿轻的眼睛里终于浮起伤心:“只是摸一摸?你还是不想和我走吗?”
成暃一愣:“你的确是来救我的?那你为什么不帮我解毒?”
阿轻眨眨眼:“毒?我一路都在看着你,你绝对没有中毒。”
成暃道:“我刚刚才喝下去了一杯毒酒。”
阿轻再眨眨眼:“那酒不是毒啊,你吃的东西我都验过的。”
成暃彻底愣了。阿轻道:“大长老说,你是入世之人,想要让你放下凡俗,必须让你彻底对做官失望才行。你在天牢的时候,其实我就赶到了。但是大长老劝了我,我就没救你。”
“……”
“这一路我都跟着你,枷锁你不觉得多重吧,我施了法术的。”
“……”
“大长老说,让我别插手太多。但是那几个人对你太不好了,几天都没让你洗澡了,饭里都没有肉。我就把他们小小惩戒了一顿。”
“……”
“这菜你喜欢吃么?他们说了,一日三餐,菜品绝不重样。”
成暃沉默许久,终于吐出了一句话:“阿轻,有些事,其实你自己的主张就很好。不需要总听大长老的。”
阿轻抓抓头发:“我也不想听,但老头比我懂人情世故。上回我让你和我走,你就根本不愿意。这回我按他说的做,你总算能听听了。”
成暃又晕了:“哪个上回?”
阿轻的神色中露出了些许委屈:“就是在零陵的时候,我问你是不是要一直做官,那么我就不能在你身边了。然后我问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要不要我离开,你就说好。”
当时是那么说的么,我怎么记得不是这样的话呢?原来你说那些话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