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轻咬住一块书壳,似乎属于昨天成暃初试通过,得到的那套礼部手抄典册。
阿轻爪一挠,头一扭,嚓,书壳稀烂。它吐掉嘴里的纸片,眯着眼睛看成暃,胡须稍上还挂着一片纸屑。
成暃长长叹了一口气,走到近前,俯身摘下阿轻胡子上的纸,再把它毛皮上的碎片一一拂去。
“李兄,对不起,是我未能好好照顾你,总在分心做别的事,才让你如此不快。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我就,不再看书了。”
成暃再度将屋子打扫干净,陪着阿轻到院中去,替它梳毛抓痒,陪它说话玩闹,仍和以前一样。
但阿轻知道,不一样。
成暃打扫那些书纸的时候,很难过。他伤心了。
第二天,天才刚亮,阿轻察觉到身边的成暃起身了。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不想让它发现。阿轻就没有动,听着成暃穿衣洗漱,脚步极轻地离开了厢房,而后,是小宅的大门开合的声音。
阿轻跳出被窝,盯着门外。
连着过了快一个时辰,太阳都升的很高了,成暃还没有回来。阿轻想,管他呢。它在卧房转了一圈儿,成暃的衣物都还在。它又到厨房去转了一圈儿,灶上的饭菜都是满的,禁制已经没有了。阿轻这才想起,今天是五天过去的日子,它可以吃饭了。
饭菜中,有一大碗热腾腾的鸡汤。阿轻凑到近前嗅了嗅,觉得不是很有胃口。
算了吧,等一时再说。
它跳下灶台,出了厨房,到了前院,眯眼看了看天。
嗯,早晨的太阳不错,就在这里晒会儿暖吧。
它在前院正当中正对着大门的位置卧下,太阳越来越高,一只不长眼的苍蝇嗡嗡地凑近它,阿轻一阵心烦,一尾巴将它扫开,忽然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逼近。
它噌地翻身坐起,而后又卧下,摆出一个舒服晒太阳的慵懒姿势,闭上双眼,听到大门嘎吱开了,成暃的气息挟着一股浓郁的香气进了门内。
“李兄你怎么躺在这里?早上地面寒,别冰到肚皮。”
阿轻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睁开眼,成暃手里拎着一个竹篓,向它晃了晃:“今天你可以用饭了。快,咱们进屋吧。”
蒸饺、米糕、小笼包、卷饼、茶叶蛋……
喔喔喔,香香香!
阿轻一口叼住一只小笼包,咕噜咽下,舔舔胡须。成暃捋捋它后背:“李兄,嚼的细些,你刚进食,得细嚼慢咽,要不肠胃难以承……李兄!”
阿轻一仰脖,喉咙口的茶叶蛋一个跟头翻进了胃中,它冲成暃一甩尾巴,凑到成暃手中的碗边,咂了一口鸡汤。
“李兄,喝汤的时候慢着些……”
所有的碗、碟全都空了,阿轻满足地打个饱嗝,任由成暃帮它擦了擦嘴和前爪。
成暃收拾着桌上的碗筷。
“李兄你刚用饭,饭食不能太油腻,故而今早没有买油饼那些。明日我再买回来,也不会像今天这么晚了。我没想到用大银人家找不开。”
没让阿轻吃饭令它受委屈了,成暃一直很歉疚。初试通过奖赏里的锦囊中,居然有两锭如意银锭,成暃非常惊喜,这是他第一次自己挣到的钱,他打算让阿轻吃顿好的,特意早早出门,想赶在阿轻起身时就让它吃上。没想到哪个摊子都说,这么大的银锭子不敢收,成暃团团乱转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到街上一家金银铺开了门,在铺中将一个锭子兑换成了散银和钱,这才买上了吃食。
成暃揉了揉阿轻圆滚滚的肚子:“要么,等晌午或下午,咱们再上街去。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
阿轻一个翻身跃起,跳到地上,拖出那个小书箱,掀开盖子跳了进去。
成暃的嘴角抽了一下:“呃,李兄,早饭尚未消化,再出去是否……”
阿轻爪一勾,往箱内一缩,砰,箱盖合上。
成暃无奈地站起身:“好吧。”
第十五章
京城的大街上,好吃的实在非常非常非常多……
光是各种不同的鸡就……
油酥鸡、吊炉鸡、白斩鸡、烧鸡……
另外还有其他各种数不过来小吃,成暃拎着吃食包的双手快要断了,总算又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李兄你爱吃咸的。”
书箱中的阿轻嗯哼了一声。
逛得太远,成暃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向路上行人请教,岂料询问的人也不甚熟悉京城,非常热心地指错了方向。到后来,越走,就感觉越偏僻,成暃想转到别的街上去,顺着曲折小路,反而行到一个非常荒凉的所在,前方似已无路。
成暃打量了一下,像是某个户人家的废宅。京城为官者运多跌宕,往往前一瞬还是紫袍金鱼,宝马香车,下一刻便要成边塞的一抹游魂或是菜市口的一滩新血。京里的人也多迷信风水术数之类,所以废宅也特别多。
这座宅邸很大,他们此时是在后园的院墙外,墙已塌了半边,成暃探头向内看,枯草乱藤中,竟开着一簇簇的菊花,纯白金黄浅紫,如同在褴褛破布上织出的锦纹,一种奇异的绮丽。园中还有一座小亭。
成暃便和阿轻商量:“李兄,要不我们就在这里歇歇脚吧。”
阿轻没发现四周有什么不好的气息,便在书箱中簌簌甩甩尾巴,表示同意。
成暃遂顺着那塌处的缝隙进入园内,原先的主人对这后园布置十分讲究,破败许久,只是墙角处的枯藤乱草较多,内里仍很幽静别致。
几丛成暃叫不上名字的树,叶如云霞,亭旁小池中已无锦鲤,浮满枯叶,倒也应和秋意。
成暃进了亭子,阿轻从箱中跳出,一人一狐对着独特秋景,饱餐一顿。成暃觉得自己撑得都坐不住了,帮阿轻揉揉肚子,自己也揉了揉,片刻后,成暃与阿轻同时张嘴:“嗝——”
成暃不禁笑了起来,轻轻抓抓阿轻耳后的绒毛。
“人生者,饭可食饱,衣可御寒,屋可遮风雨,便是满足。”
阿轻抖抖耳朵,抬头看着他。
成暃看了看亭外:“其实我也想过,我是否不适合科试入仕。我没有什么抱负,倘若侥幸得中,可能也做不好官。而且做官,很危险,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
阿轻坐直身体,点点头。
成暃接着道:“可是,我又很想能榜上有名。从小到大,唯独念书这件事,我做得还算好。且只有在读书时,我很开心,也没有衰到谁。若是读到的书,能让我做到些帮得到别人的事。能让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孝敬祖父和爹爹,大约就是圆了我此生最大之愿吧。李兄你是狐仙,或许要笑我等庸庸凡人,皆逐些碌碌之事。几十年百年光阴,于你仅是弹指一瞬,却是我这凡人的一辈子。既生做了凡人,这辈子,我想好好过。李兄,你不会鄙视我罢。”
阿轻的目光闪了闪,跃到成暃膝盖上卧下。
成暃轻轻抚着它柔软的毛皮。
大长老说,等阿轻恢复差不多了,就会带它回去。
应该……快了吧。
成暃有些不愿去想这件事。一起待了数日,阿轻已是他此生至亲至近者之一。
可,于阿轻来说,自己这个偶尔相逢的凡人,大约就像树上飘下的一片叶子。
如果离开,今生还是否会相见?
夜半,阿轻钻出被窝,跳到地面,悄悄出了房门。
弯弯孤月,烁烁星子,皆如昨日,毫无改变。
「阿轻,我父既在朝为官,有此结果,便在意料之中。这本是凡人寻常事,待你年岁再大些,自然会明白。」
「生我养我者,父母也。我既为李家子,当要同承李家之过。」
「若有来生,愿无挂无碍,逍遥山水。但生于人世,又怎能无血脉亲缘,无欲念贪痴。那就愿来世生做山石树木罢,或像你一样的狐狸,自在山林。」
……
「从小到大,唯独念书这件事,我做得还算好。且只有在读书时,我没有衰到谁,我也很开心。若是读到的书,能让我做到些帮得到别人的事。能让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孝敬祖父和爹爹,大约就是圆了我此生最大之愿吧。」
「既生做了凡人,这辈子,我想好好过。」
……
狐狸在月下站了很久,爬上大树,从鸟窝中叼出两本书册,跃到地面,回到卧房,浑身微微光芒一闪,化作玄衣的少年,立在床边,望着熟睡的成暃许久,轻轻将带着秋夜凉意的书册放到他枕边,再化回狐狸,钻进被窝。
第十六章
“阿轻还是一直没有化回过人形?”
传信的光圈之中,大长老眉头紧锁。
“不应该啊,按理说,他醒来之后,用不了几天应该就能恢复基本的灵力。渡过天劫,根骨改换,灵力还会更进一阶。怎的都过了一个多月,连最基本的化形都不能?”
成暃抱着阿轻到光圈前,掰掰眼皮,拎拎爪子,露出它的牙齿舌头,让大长老好好看了看。
阿轻这段时间胖了不少,成暃抱得有些吃力。
大长老叹了口气:“传信术法有限,我这里看你那边较为模糊。这样罢,我过几天过去一趟。”
成暃点点头,又想起一事:“对了,我在京城里结识了一位修道之人,叫叶师法。他见了阿轻,但对阿轻绝无恶意,还来过这里做客。”
叶师法后来当真登门拜访过一次,带了些酒和茶做礼物,与成暃相谈甚欢。阿轻对这个只吃素菜,不和自己抢肉的人不反感。叶师法摸它的脑袋它也任由其随便摸。
“可他修为应该很高,他摸过阿轻,是不是会有影响?”
大长老微微惊讶:“叶师法?此人乃修道之人中的翘楚,公子竟与他结识?看来公子当真甚有仙缘。我只听闻过他的名字,但与他的一位道友藜蓬子甚熟。我们天狐一族与修道者交情素来甚好,更不会冲突。应不是公子担忧的原因。还是等我过去看看吧。”
成暃松了一口气。
叶师法与他年龄相近,开朗随和,成暃和他很谈得来,亦很想结交这个朋友。
光圈闪烁了一下,正要消失,大长老像想到了什么,光圈又稍微亮了些。
“对了,请公子莫怪我多事。那叶师法,公子还是不要与他走得太近。世间修道者派系甚多,我不知叶师法修的是什么道。但这般入世还进了皇宫朝廷的,大多是丹修。”
丹修者,以炼丹提升修为。想炼制上品丹药需要许多珍稀药材,还需大量金银。仅在山林之中,无法获得。所以丹修常会入世,假作方士,以帮皇帝求道得长生为名,进入天下珍宝和金银最多的皇宫之中。
藜蓬子便是丹修。
“其实皇帝享人间最尊崇之荣华,是凡人中最没有仙缘的,更绝不可能得长生之道。待丹修拿到了自己想要之物,便会遁去。若不及时遁退,或还会生劫数。公子既打算入朝为官,与他结交,恐无益处。”
成暃有点懵,大长老这是在明示,叶师法是个骗子?
他难以相信,但仍是道:“多谢大长老提点。”
阿轻窝在他怀中,眯着眼睛打瞌睡,像是什么都没听懂,它只是一头单纯的小狐狸。
成暃不曾想到,大长老的话会应验的那么快。
这日清晨,他又背着阿轻上街买吃食,听到路边早点摊中有人在议论。
“……都是骗子,说什么通天彻地,居然连自己这遭都算不出么?”
“这一折腾,皇上彻底不会信什么道学道术了吧,习儒之人要前途无量了。”
“不晓得闲云观是否会受牵连,听说偷着跑了几个,剩下的全被禁军扣住了。”
……
成暃心里一凉,一把抓住烧鸡摊老板的衣袖:“敢问老丈,出什么事了?”
老板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嘘,小哥,小声些,妄议此事要倒霉的。是那护国真人叶师法,欺瞒皇上,其实就是个骗子,如今要被砍头了。”
成暃手中的烧鸡跌落回摊上。
老板叹一口气,声音又低了一些:“此事不好评论。皇上素来最宠爱的丽妃娘娘病了,御医没办法,皇上就召那叶师法,让他救治丽妃。但叶师法却说,他救不了。”
叶师法曰,臣乃修道之人,道者,顺也,顺天数自然。祈福禳灾,乃循天道而行,臣可做。救寿数将尽之人活转,就是逆天而为了,臣做不了,也做不到。
“丽妃娘娘病势沉重,但御医们都没说娘娘凤体无治,偏偏叶师法张口就是,他救不了,娘娘大限到了。皇上大怒,当场便将叶师法下了大狱。叶师法说了这话没几个时辰,丽妃娘娘就……”
皇帝下旨,叶师法今日午时在光禄门外菜市口问斩。
老板抬头看了看天:“都这个时辰了,想来已到法场了罢。唉……”
成暃拔腿往光禄门的方向跑去。
第十七章
本还算和熙的空气中,忽然刮起了风,冷如刀锋。
碧蓝天幕转为铅灰,浓浓黑色,自灰中涌起。
风越来越大,吹的人睁不开眼,黑云压顶,黄气弥漫,朗朗白日,竟成夜晚。
路上行人皆四散奔踱,云层之中,电光闪烁,奔跑中的成暃被擦身而过的路人撞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肩上书箱的背带断了,成暃赶紧回身扑向书箱,忽感到一股大力将自己弹开,厉风狂旋,一道白光自箱中蹿出,冲天而去,书箱翻倒,里面空空如也。
风旋得人站都站不住,像要把肌肤寸寸割碎,成暃喊着阿轻的名字匍匐在地面四处找寻,忽有一双手按住了他的双肩。
“走。”
成暃的眼前被什么遮住,身体腾空而起。
双脚再度踏上地面,成暃在浑噩中挣扎出清醒神智,眼前遮蔽撤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向他道:“成公子,你没事吧?”
成暃僵硬地环视四周。
这里,居然是上回他与阿轻曾来过的那处废弃宅院。站在他面前的,是大长老。
大长老望着他,满脸歉疚:“成公子,对不住。是我算错了,误把你当做了那人,使你被无辜牵连进此事。”
成暃动了动干裂的双唇:“长老错把我当成了谁?什么事?阿轻呢?阿轻在哪里?”
大长老温声道:“公子莫慌,阿轻……若我这次未算错的话,应该等一下就会到这里来吧。”他望着秋景斑斓的庭院,轻叹一声,“公子可记得,我曾说过,阿轻和我们族里其他的狐狸不太一样。他其实是……”
风,忽然又厉,大长老眉头一皱,拉着成暃疾退数步,抬袖罩在他头顶,推出一道光壁。
几道雪亮电光撕裂浓云,轰轰几声惊雷巨响,一道白光挟着一蓝影从天而降,摔落地面。
墨黑天空,划出一道刺目的电光,成暃只见那道白光飞快地扑到了蓝影之上。天地在一瞬间变得极白,一声破天碎地的巨响,大地如要断裂般颤动,成暃与大长老摔倒在地,过了许久,才恢复意识,成暃挥了挥眼前的尘土与金星,缓缓爬起身。
天仍阴沉,但已无厉风雷电,庭院更残,小亭已塌,那一白一蓝站在满地落花碎叶中,沉默相望。
成暃下意识向前走去,大长老拉住了他。
“公子莫要靠近,那不是阿轻。”
阿轻?是啊,阿轻在哪里?哪里有阿轻?
那穿着白衣的,是在破庙中斩蛇救他之人,而蓝衣者,是叶师法。
阿轻呢?
“阿轻呢?”
大长老又叹了一口气:“成公子,那白衣人是昔日的东凌上君白重,千年之前,极东有魔为乱,上君座下有仙入魔,因被牵连。上君的好友无离仙君奉天庭仙旨彻查此事,却中了妖魔诡计,误断上君与魔有私。上君自坠斩仙台以证清白,险些灰飞烟灭,幸得太上老君相救,存一丝仙元,因神识不足,不能为人,故托生为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