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逝去得太快,我们明白得太迟 下——天涯
天涯  发于:2015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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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嘉挠着凌乱的鸡窝头发,仰头瞧一瞧墙壁上的挂钟,“对了文哥,你今天是不是约了客户晚上喝咖啡?”

“嗯,怎么?”

“五点钟下班了啊。你得早些出发,外头雨下得大,堵车肯定比平常厉害。”

事实证明,何嘉说的这句话无比正确。

晚高峰时期的道路本来便堵塞不堪,车辆前进缓慢,滂沱大雨更是令到情况愈发严重。无法通行的浸水路段,加上频频发生的剐蹭事故,整个市区犹如巨大的停车场,路面交通几乎瘫痪。寻常日子不需半小时的路程,公共汽车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到。

公共汽车的折门一打开,文子启立即下车,撑起伞,踏着路面一滩一滩的积水和零碎的落叶,一路小跑直至酒店门口。

巨烽物流公司的老总胡烽已经在酒店一层大堂的深红沙发上安坐等待了。他理解下雨天塞车的痛苦,“这酒店的二层有自带的酒吧。我们去酒吧聊。”

文子启将湿淋淋的雨伞寄存在酒店一层的服务台,拍去衣袖上的雨滴,随着胡烽来到了二层的酒吧,选了个靠近落地玻璃窗的位置坐下。

玻璃一面光滑铮亮,一面因水珠漫布而模糊不清。外头世界风雨大作,树木被疾风刮得歪斜,悬在酒店楼侧的户外广告牌摇摇欲坠。

酒吧内幽静如世外孤小岛屿,暂时没有别的客人。胡烽不知道文子启没吃晚饭,一下子也没考虑太多,他扬手招来服务员,先点了红酒,“我住703,酒钱记在我账上。”

“胡总,这钱……”

“哎,你别跟我客气。”胡烽摆一摆手,豪爽道,“你在深圳干了三年,时间不算最长,但可以算是我公司里任职过的最好的工程师。我不过是请你喝酒而已,你拒绝,是瞧不起我这个前任老板了。”

文子启只得从命。

冰筒中冰镇过的拉菲庄园珍藏系列葡萄红酒,口感清爽细腻。可是工程师空腹饮下,脑袋有些眩晕,胃部也开始隐隐作痛。

胡烽抿着酒,沉吟良久之后,许诺道:“好吧,等我回了深圳,会和赛思克深圳分部的陈经理商量商量的。”

工程师松下一气,“谢谢您,胡总。”

“谢什么呢?我前头都讲过了,你别客气。我也希望为公司装个先进优秀的信息系统,提升业务信息水平。”胡烽晃一晃杯中红酒,沙哑嗓音里有体恤的温和,“你是优秀的工程师,我信任你,你推荐的没错。”

工程师与胡烽座位后方是一道间隔墙,上半部分为玻璃,可以看见间隔墙的另一边。酒吧服务员正把五张小方桌拼成一个长方桌,铺上宽长的栗红格子餐布,摆放上一瓶瓶的香槟。

“隔壁是要干吗?”胡烽在领班经理向他询问红酒是否可口的时候顺便问道。

“有一群人准备在这儿开小型庆祝会。”领班经理笑道,“据说是某个公司里的销售团队赢了大订单,想特意搞个party,不过呢外面太大雨了不好出去,就征得了酒店总经理的同意,直接在酒吧里搞个小型的。”

领班经理话音刚刚落下,酒吧的进门处,熟悉的身影出现。

身穿一套炭黑色西装的韩光夏率先大步迈入,面无表情。他身后跟着穿艾绿色雪纺连衣裙的周芷瑶,容光焕发,步伐轻盈。再后是三个裙装的白领女性以及五个西装革履的男性。

韩光夏昂首扫视全场,眼神冷峻威凛,浑身上下充满了他一贯以来的强者气场。

“喏,就是他们了。”领班经理对胡烽说。

文子启连忙将身子后靠,利用胡烽高大的身躯遮挡住韩光夏扫来的视线。

原来旁边就是东方旭升北京区销售团队的庆功宴。

——冤家路窄。

又一声闷雷轰隆隆地响过,雨水哗然。

胡烽低头瞧一瞧手机,眉头深锁,再瞟一眼手腕上的宝铂表,叹着气转头对文子启歉道:“文工程师,不好意思,我得上楼回房了。保姆来信息,说馨怡不肯睡觉,闹腾要我给她讲故事。难得带她来北京旅游,凑巧遇上下大雨,待在酒店房间里快闷着她了。”

工程师内心各种谢天谢地,巴不得尽早离开这间酒吧,“当然是陪女儿更重要。”

隔壁间的东方旭升小型庆祝会即将开始,法国酩悦香槟的流线型玻璃瓶被嘭地起塞打开,白色泡沫从细长瓶颈口汩汩冒出,琥珀色的液体依次斟满酒杯。

工程师侧身,背向庆祝人群,起身送胡烽出酒吧。

浅茶色的灯光下,一袭素雅白裙的端秀女子正与一个陌生的青年人站在U型吧台的前方。那青年人戴着一副极厚的粗黑框眼镜,小眼睛眯着,似乎严重近视。白裙女子对青年人低声说了一句话,青年人抬了抬厚厚的眼镜,朝酒吧内探头。

白凌绮眸光一掠,看见了文子启,唇角含极淡的笑,以眼神传意。

工程师心领神会,装作不认识,和她擦肩而过。他送了胡烽进电梯,然后转身走回酒吧。

这时,青年人与白凌绮退出酒吧门外,两人悄悄说了几句,青年人接过白凌绮递过的一个信封,怀揣入衣兜,接着匆匆拐下安全楼梯离去。

工程师走到白凌绮身边。

白凌绮朝电梯方向瞥去一眼,“是客户?”

“嗯,巨烽物流的老总。”

“BOSS病了,辛苦你了。”

“他是我以前的老板,跟我熟悉,更容易谈得开。”

领班经理走上前,向文子启询问道:“客人,刚才你们点的酒还有大半瓶,是留桌继续品尝还是封好带走?”

酒吧内的小型庆祝会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东方旭升的订单功臣韩光夏和周芷瑶被簇拥在高举香槟杯的人群中,远远望去仅仅隐约露出小半后脑。

白凌绮忽然嫣媚一笑,美丽清艳的光泽自脸颊绽放,“留桌,我们进去,坐着品酒慢慢聊。”

工程师迟疑,“可是,里面有东方旭升的人……”

白凌绮不等文子启说完,牵起他的手,落落大方地走进酒吧,“你们的座位在哪?”

“在、在那边……凌绮姐,我们还是回去吧……”

“怕什么呢?”白凌绮淡淡说道,眼角余光飘过玻璃间隔墙另一侧的庆祝人群,人翩然坐下,优雅地双腿斜斜交叠,抬手招呼服务员取来一只新酒杯。“子启,这是瓶好酒,可别浪费了。”

棕褐色的酒吧软椅成半圆环形,文子启选了背向庆祝会的方位坐下,默默希望被众星捧月的韩光夏和周芷瑶没发现自己和白凌绮。

白凌绮没说什么,弯如弦月的柳眉一扬,斟满一杯红酒,仰头徐徐饮尽。

工程师吓了一跳,“凌绮姐,你……”

白凌绮搁下空酒杯,漠然笑了,饱满的樱粉唇瓣上沾染着葡萄酒的莹润色泽,一只素白的纤手拿起酒瓶,再次倒满一杯醇红液体。

“子启,”她的眼眸里闪着湿润的光,“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什么日子?工程师使劲地回忆各种日期——这句话,若是由女朋友向男朋友提问,答案多半是相识纪念日或者结婚纪念日,但我和凌绮姐不是这种关系啊……

白凌绮微微摇晃红酒杯,静候答案。醇红的酒液波澜起伏,如无言的心事。

她目光中的幽幽期待让文子启茫然无措。

“凌绮姐,我不知道……”工程师硬着头皮道,“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美女不答,低垂眼帘,浓密的长睫投下半弧形的玄黑阴影。她举杯,再次一饮而尽。高脚酒杯被轻放在桌上,白凌绮黯然道:“今天,是我和梓郎的相识纪念日。”

果然是她与前夫的特殊日子……文子启明白对面的女性为何会如此反常了。

白凌绮伸手又去拿冰筒中的酒瓶。

文子启按住她的手,掌心温暖,“凌绮姐,酒能伤身,少喝一点吧。”

“子启,”白凌绮的视线落在男子的修直手指上,“你想知道刚才那个男青年是谁么?”

“……想。”

白凌绮轻轻移开文子启的手,为自己斟满一杯,也为文子启斟满。她眼望酒杯中的暗红液体,娓娓道来。

青年人是北京本地人,父母两人均是被惠安银行合并的其中一家信用合作社的职工。青年人有先天性近视,视力很差,大专毕业后便跟父母同住,并在信用合作社里谋了一份收发室分类和派发信件的工作。而他一家子所居住的地方,正是三个月前雷承凯副行长驾车带文子启去参加宸安银行周年庆祝会的时候,途中为了避开堵车路段而绕行的孟家胡同。

惠安银行合并数家信用合作社,成为宸安银行。信用合作社家属区的地皮归宸安银行所有,职工由宸安银行安排。银行内的新规定出台,信用合作社里四十五岁以上的职员全部按离退休处理,四十五岁以下的留用。一开始,青年人幸运地留在了宸安银行。三个月过去了,银行以精简人员为理由,裁减了部分职位。在收发室只保留一名职工的前提下,患有严重近视的青年人被辞退。

工程师疑惑道:“凌绮姐,我记得雷副行长提到过,他们家的那一片胡同和家属楼都要拆迁。”

“对。”白凌绮摇晃杯中红酒,玻璃杯面映出她的明丽双眸和小巧鼻尖,“开发商给出的赔偿费很低。北京的楼价快顶天了,绝大部分人拿到赔偿款后根本无法再买回一套地段接近的新房,只能购买偏远地区的小面积房。”

“他现在找到工作了吗?”

“没有。他的视力太差,找工作异常困难。”白凌绮叹道,“工作丢了,房子没了,他目前和父母租住在旧房子附近的一个出租屋里。”

文子启亦不禁恻然叹息,“凌绮姐,那你带他来这儿,是为什么?”

“认人。”

“……认人?”不是说那青年人患有先天性近视么,光凭那副比红酒瓶底还厚的眼镜片,文子启就怀疑他能不能瞅清楚三米外的人脸。

白凌绮瞧出了工程师的疑惑,浅浅一哂,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他认人不是靠眼睛看,而是靠听。”

隔壁间的小型庆祝会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夹杂着清脆的酒杯触碰声。

“他从小有视力缺陷,可相对而言,这种缺陷锻炼了他的听力。他能在吵杂的舞厅里听清每一句话。而且,任何人的嗓音,只要他听过一次,记住了,下次就绝对不会辨错。”白凌绮朝着玻璃间隔墙的另一侧投去冷冷一瞥,“所以,我带他来,让他亲耳听一听,当初和戚魁安开闭门会议的人,是不是韩光夏。”

在青年人被辞退前的一个月前,某日,他像往常那样,一层一层楼、一间一间办公室地派发信件。当他经过戚魁安老行长的办公室门前,他敏锐地听到紧闭大门的办公室里有两人在压低声对话。原本他并不打算偷听那两人的对话,但对话中涉及“孟家胡同”“拆迁”“补偿费”等字眼,让他忍不住安静站在门外,一边假装翻找文件袋中的信件,一边偷听对话内容。

那两把声音,青年人辨出其中一把来自戚魁安老行长,另一把因为从未听过而分辨不出。不过,他将那陌生的嗓音牢牢记下。

“那声音是光夏的?”文子启急切询问。

白凌绮颔首,眼神冷漠如晨雾。

工程师一时间目瞪口呆——他实在想象不出自己的前任搭档为何会牵涉进了宸安银行的拆迁事项。

白凌绮合眸,仰头将第三杯红酒缓缓饮尽。

美女手中晶莹剔透的酒杯空了,文子启也坦定下来。

“凌绮姐,戚老行长和光夏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

白凌绮不作答,自顾自斟满酒杯。酒瓶中的红酒倒得一滴不剩。她招呼来服务员,交谈几句,然后递给服务员一张金卡。服务员接过卡离开,不一会儿,带回来一个放有三瓶酒的冰筒,又把卡恭敬递回给白凌绮,开启瓶塞后说了一句您请慢用。

“凌绮姐……”文子启茫然。面前那杯先前由白凌绮斟倒的红酒尚一口未饮,如今又多出三瓶,莫非是打算不醉不归?

“子启,”三杯浓醇的红酒下肚,美女白嫩如凝脂的秀丽脸庞泛起了酡红,微凉的玉指轻抚上文子启的手背,“今晚陪我尽兴,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文子启浑身僵硬地坐在酒吧沙发上。凌绮姐曾是赛思克赫赫有名的公关总监,酒量不浅。如今饮下区区三杯红酒就开始犯迷糊,应该是因为今日是她和亡夫的相识纪念日——酒不醉人人自醉,情难自控了。

看来关于宸安银行和戚魁安老行长那方面是暂时问不出什么来的了。

但,凌绮姐,我不是你的丈夫,你别……

白凌绮一点一点地挪到文子启身旁,最后整个人都往他身上贴。兰蔻的梦幻淡香水气息与成熟女性躯体的温暖一齐飘向年轻的工程师。

“凌绮姐,你醉了。”文子启柔力推开白凌绮,主动坐移远些,温言劝道,“我送你回家吧。”

没了文子启的身躯作依靠,恹恹醉酒的白凌绮伏在弧形的软椅背上。几缕秀发从她耳畔滑落至侧脸,孤单而零落。她的眸中有晶莹泪色,目光沉醉而迷离,望向保持距离的男人,“梓郎,你要抛弃我么……”

文子启无奈,只好又坐前一点点,解释道:“凌绮姐,你真的醉了。我是文子启,不是高梓郎。”

白凌绮眼眶已红,以泫然欲泣的双眸凝视着前方的男子,仿佛不认识他,又仿佛认识了许久。

文子启觉得自己未免太残忍——在这样特殊的纪念日里,自己竟然要连一个痛失丈夫的女人的醉中美梦也要唤醒。

隔壁间,东方旭升北京销售团队的小型庆功宴达到庆祝高朝,众人鼓掌欢呼,将韩光夏和周芷瑶挤在一起肩并肩,起哄催促两人快结婚。

周芷瑶羞涩地低头而笑,韩光夏略显尴尬。

一簇礼花嘭地散开,金亮亮的闪粉落满二人肩头。

“那边,多么欢乐……”白凌绮握住文子启的手,“而我,而我却……”

话音未落,美女的一滴热泪滴在文子启的手背。仿佛是侵蚀苦衷的心血,隐忍了多年,生怕现于旁人前,如今遏抑不得,方一点点地交付知心者。

“陪我喝……好么……”女子软声请求。

文子启保持缄默,良久后,以动作代替回答,举杯饮尽。

那厢,一群人,你一杯我一杯,欢笑喜庆。

这厢,两人,你一杯我一杯,沉静不语。

杯中的是酒,饮入喉则是一泾的悲喜。

三年了,光夏,今夜的酒算我祝你与芷瑶幸福快乐。

八十三

天色全黑,犹如泼墨。

酒尽意阑珊,唯有酒店外的风雨依旧。

茫茫雨帘中的霓虹灯光为现代化的北京城漫漶出一抹绮丽的红妆。

韩光夏站在电梯前。

电梯门大开,里面挤满了醉醺醺的人——除了周芷瑶,还有三位女同事和五位男同事。

小型庆祝会结束,大家都灌了不少香槟红酒,东倒西歪,互相搀扶。

周芷瑶喝得尤其多。在酒精作用下,她脸颊绯红,手足娇软无力。“光夏?你怎么不进来?”她斜斜倚在一位女同事的身边,醉眼朦胧地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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