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逝去得太快,我们明白得太迟 下——天涯
天涯  发于:2015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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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人身旁坐的是一名年约三十的女子,亚裔,样貌平平,但衣饰打扮典雅精致,眉眼间衬出一种高学历与丰富历练的气质。她朝文子启笑一笑,站立起身,用中文说:“他总是这样。”她友好地向文子启伸出手臂,“您好,文工程师。我是Linda Tsong。叫我Linda就OK了。”

文子启微笑与她握手。两手分开,他方记起来,Linda Tsong,赛思克美国总部的高级翻译师,精通多国语言。文子启的英文不差,日常交流完全可以应付,但他更愿意有翻译在场,因为中英文翻译一来一去,他有更多时间思考和观察Oscar ∫Mith的反应。

俄罗斯方块越掉越快,很快便满至顶层,弹出GAME OVER字样。外国中年男人自嘲地笑,耸一耸肩,乐呵呵站起身,把IPAD随手一搁,伸长臂与文子启握手,“嗨,你好,文工程师,我是Oscar ∫Mith。”

Linda Tsong为他翻译,同时附上一句,“他是赛思克亚太区的总裁。”

文子启点头,平静看向Oscar ∫Mith。

“请坐,文工程师。”外国人坐下,拢一拢古典灰色定制西装的衣摆,单刀直入地问:“文工程师,你是我们赛思克驻北京分区的资深工程师。我阅读过你的工作记录和客户的维修反馈,几乎是完美。请问,你为什么要辞职?”

文子启听得清楚明白,在Linda Tsong翻译的时间内默默思考,然后简短地答道:“因为我不想继续留在赛思克工作。”

Linda Tsong等了一小会儿,才明白到文子启的回答只有那么一小段话,然后向Oscar ∫Mith翻译。

Oscar ∫Mith抿嘴,思索,追问:“是因为薪酬不合心意?还是因为每年的带薪假期不足?”

Linda Tsong翻译后,文子启摇头,“不,都不是。仅仅是我不想继续留在赛思克工作。”

这次,连Linda Tsong也露出不解的表情。

Oscar ∫Mith听完翻译,又思索一阵子,“那么,请问你从当初的愿意加入赛思克,到如今的不想继续留在赛思克,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文子启缄默,直至Linda Tsong翻译完了好一会儿,才说:“很复杂,一言难尽。”

Oscar ∫Mith的目光来回逡巡于文子启身上,偏头对Linda Tsong嘀咕几句。Linda Tsong起身,离开会议室。

弥漫百合浓香的会议室,只有Oscar ∫Mith和文子启二人。

“OK,这里没有别人。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文工程师。我希望能听听你的原因。”Oscar ∫Mith开腔说中文,除了语序不太连贯,以及吐字发音带有美式英语的浓重翘舌感之外,其余一切良好。

文子启咬了咬唇,静静反问:“您为什么想听呢?”

Oscar ∫Mith稍微前倾身躯,双手摊开,手掌朝上,“文工程师,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你。相信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MSN视频画面里。那个时候,你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对我说,你不会放弃宸安银行的订单,即使宣布了投标结果,只要不签约,就有希望。你的语气异常坚决,是我在赛思克任职近三十年,第一次听见的。无论多么厉害的销售人员,都没有用过那么肯定的语气对我说他一定会拿到订单,只要不签约,就有希望。Charles Shen也没有用过那样的语气。最后,我们赛思克在九月底,果然取得了宸安银行的订单。可是短短三个月,你要辞职离开赛思克。这让我非常困惑。所以,我十分想知道,让你改变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文子启神情坦然,思量片刻,然后开始叙述。从三年前那场东方旭升嘉奖的海南之旅,到突如其来的甘肃之行,到一年前在深圳与沈逸薪重逢,再到上个月在广州与洛玉华的会面。语调缓慢均匀,如一幅徐徐延展的画卷,将三年来的种种事件一一铺陈。但是,隐瞒下了自己与韩光夏和沈逸薪之间的纠缠感情。

Oscar ∫Mith静静地注视文子启,静静地听,没插话,也没有多余动作。

讲述完毕,文子启蓦然发现,玻璃窗外的小雪已经停歇,阴云渐散,天空透出淡淡日光。那浅金色的日光被百叶窗筛得细细,一道深一道浅地映在地面上。

Oscar ∫Mith沉默,一段漫长的时间过后,似是在斟酌字词,“我……预料着,会有复杂的原因,但没预料到是这样的复杂。”顿一顿,又说,“所以,你劝说洛玉华,阻止赛思克收购的,目的是不甘心自己被利用?”

文子启平静说:“不是。沈总经理利用我和他之间的……友情,我很痛心。不过,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我真正不希望见到的,是一个占据市场份额半壁江山的国企,被外国公司吞并。”

Oscar ∫Mith颔首,突然直视文子启,说:“你或许不知道。秦旭的股份,占百分之五十;其他小股东的股份,也占百分之五十。我们赛思克已经跟其他的所有的小股东达成了协议。百分之五十对上百分之五十。再采取某些强硬手段,也是可以收购成功的。”

文子启的眼睫一抖,清透眸光如涟漪颤动,“……既然如此,为什么赛思克时至今日仍没有下一步举动?”

Oscar ∫Mith的语调平淡:“因为那是一场硬战,要得到东方旭升,赛思克付出的代价太大。”

文子启不动声色地松下一口气。

“文工程师,刚才的话,有关我们赛思克的商业秘密,我本不应该告诉你。但是,我十分感谢你对我的坦白。所以我也对你坦白。”Oscar ∫Mith从西装上衣的内衣袋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你在二十九日前,向人事部门递交的辞职信。我也坦白说,我不接受。”

香水百合的气味强烈侵扰着文子启的思路。他看着Oscar ∫Mith,“……为什么?”

“你是个人才,文工程师。是真心意义上的人才。你能够洞察秦旭的软肋,仅仅和洛玉华,谈了一晚上的话,就毁掉了赛思克暗中辛苦谋划几年的收购。你是人才,我不想失去人才。”Oscar ∫Mith一顿一顿地说,“如果,你离开赛思克,我会用我的影响,破坏你在其他任何一间公司的发展。”

文子启漠然笑了笑,“中国幅员辽阔,总有你不能只手遮天的地方。”

Oscar ∫Mith拧起粗厚的眉毛,“你真的不愿意?”

文子启望向地面上一道一道的阳光,“人心是最难违拗的。”

Oscar ∫Mith说:“Charles Shen也说过同样的一句中文。而且,他也递交了辞职信。”

文子启抬眼,疑惑地注目于Oscar ∫Mith,“沈经理为什么要辞职?他得到了宸安银行的订单,应该得到销售总监的职位。”

“他的理由是他在收购的过程中失职。”Oscar ∫Mith双手交叠胸前,语气中隐含一股不可违抗的威严力量,“作为他的上司,我要求他继续任职,打开中国市场;如果他非要辞职,那么我会让他承担收购失败的责任。我以我在商界三十年的名义保证,他在业内圈子不会再有任何前途。”

文子启沉默,那些被百叶窗帘分割成细细的风景,高高耸立的摩天大楼,看起来竟如此岌岌可危。沉默之后,他开口:“令赛思克收购失败的人是我,承担责任的人应该也是我。”

Oscar ∫Mith盯着工程师,“你……?”

“请不要为难沈经理。”文子启平静道,“我答应留下。”

一百一十五

消息于三日后传来。

东方旭升总裁宝座易主。新上任的,是东方旭升创始人兼前任总裁秦旭的女儿,洛玉华。

新浪财经的独家访谈视频中,洛玉华一套火红西装衣裙。在文子启的印象中,唯有她,能将火红这种鲜艳夺目的颜色穿得如此高华大气。

她的红唇轻启,对采访记者表示,自己决心整顿公司,摆脱颓势,赢取新的发展。

坐在她身旁,与她一同接受采访的,是沉稳从容的韩光夏。一贯凝重的炭黑西装。他已是东方旭升的副总裁兼销售总监。

访谈视频被广为传播的第二天夜晚,韩光夏突然约文子启见面。

那晚七点钟,文子启本来在朝阳门的京基粤菜王府。蔡弘做东,邀请文子启和黄翰民。文子启准时到达,蔡弘身边还坐着伍诗蕊,在和黄翰民没大没小地玩猜拳。满满一桌菜上好,蔡弘清清嗓子,郑重宣布他要与伍诗蕊结婚的消息。伍诗蕊羞得一张俏脸绯红,如艳丽石榴红,胳膊肘捅捅蔡弘,小声说我现在还不是你媳妇呢,要是你不待我好,我就不嫁你。

一双情侣喜结良缘,自然少不得多番恭贺。蔡弘热情招呼大家一边吃一边聊。京基粤菜王府的名菜已上桌,脆皮烧肉和乳鸭色泽金黄,香味扑鼻油光晶亮,鲍汁凤爪和金汤燕麦辽参在热腾腾冒着白气。

晚饭进行到一半,文子启正在品味鲜美可口的虾饺皇,接到韩光夏的电话,约见面。

“可是我正在凯悦中心这边的京基粤菜王府……”文子启瞧一瞧包厢的吊钟,时针指向数字八,北京的天早就全黑了。

“我来接你。”韩光夏仍旧是不容分说的语气。

一小时后,蔡弘还在滔滔不绝向黄翰民传授追妹子经验。文子启悄悄离席,下楼,站在街灯下等韩光夏。

宝马7系停在凯悦中心B座对外的朝阳门内大街旁。颀长身型的男人打开车门,逆光的身影显得格外洒脱俊朗。

文子启加快脚步,小跑几步来到男人面前。

“有些话,我想当面对你说。”韩光夏的唇角勾起温暖笑意,“子启,回到东方旭升,好吗?”

文子启怔了一下。

回去?

他看见韩光夏洋溢在眼底的眷眷期盼。

回到东方旭升,回到你的身边么?

文子启恍惚地后退了一步,“抱歉,光夏,我……恐怕不能回东方旭升了。”

“为什么?”韩光夏甚少表现出如此急切的表情,如广袤宁静的大海陡生波澜,“洛姐今天告诉我,你说过你去广州见她之前,已经递交了辞职信。算起来,有三十日期限了。”

文子启低垂眼帘,“我早前确实是递交的辞职信……现在我改变主意,决定留在赛思克了。”

“你为什么要改变主意?”韩光夏不再倚着车门,站直身子,双手按在文子启的瘦削双肩,“是赛思克用人事合同来责难你吗?你当初入职,签了竞争保护协议?是违约金还是赔偿款——”

“不是的,都不是。”文子启温柔打断对方的话,平静笑道,“是我自己的决定。”

——仍是那一句,人心是最难违拗的。

北方冬季的夜风,寒冷得如同裹挟了尘世的无尽冰雪。韩光夏深深望进文子启的眼眸,仿佛试图从中参透那些缘由。

文子启笑道:“我看了新浪访谈,光夏,恭喜你升为副总裁。”

小麦肤色的男人愣了愣,继而微笑,隐约有点脸红,“比起以前,肩上的担子又重了。”

工程师咽下心底的痛——我们的以前,对啊,统统都留在了以前。仿佛记忆的书本摔落在地,泛黄的书页毫无遮掩地敞开,积存的浮尘飘散在空气中,呛得人眼睛喉咙发涩。他忽然问道:“芷瑶她近来怎样?应该也升职了。”

韩光夏颔首,说话吐息间有对方所熟悉的淡淡烟草味,“嗯,她升为公关总监。”

文子启温文道:“有你和她一起搭档,东方旭升很快会重振旗鼓的。”

韩光夏犹豫一瞬,目光有些游移飘忽,“嗯,她的工作能力强了很多。”

文子启平静道:“光夏,不仅仅是工作上,在生活上她也是个很好的伴侣。”

韩光夏懂得话中深意,皱紧起一双阳刚剑眉,沉声道:“子启。”

人行道的地面上有薄雪融合后的积水,倒映着一窗一窗的暖黄——住宅高楼上的归家明灯早已点亮每一户的窗。“你的家人,韩伯父韩伯母也一定这么想。”文子启低头,不敢看他,“光夏,你说过,你答应芷瑶,也是出于真心。”

韩光夏身体微微一颤,然后是长久的缄默。

夜市时分,喧闹兴盛的朝阳门,灯火茂盛,人行道人来人往,车行道川流不息。京基粤菜生意兴隆,地下停车场私家车进出不断,车主手持停车优惠券,递给保安。

文子启低头不语,韩光夏安静不言。两人仿佛全然独立于热闹环境之外,沉默如飞蛾扑火后的寂静。

良久,良久。

韩光夏打破僵局,炭黑色的西装衬得他的神情失落黯淡,他问:“子启,你是……拒绝我吗?”

文子启咬着唇,刹那间有压抑不住的朦胧潮湿漫上双眼。

是的,光夏,我拒绝你。

我们的肩上都负载着沉重的现实,注定逃不了。

又过三日,黄翰民告诉文子启:孙建成醒了。

人苏醒,思维正常,记忆没受影响,主诊医生感慨说这是奇迹。

医院病房里,孙建成见到了由民警陪伴着的老母亲。

母子相拥哭泣。

孙建成在身体检查确定无碍后出院,被民警押进看守所。他的情绪平静,坦白交代了在涵业小区那晚发生的一切。

按照规定,拘留期间,家属以及朋友不得探望。孙建成录了两段视频,请求民警分别交给他的老母亲和文子启。

“小文,对不起,本来该当面向你认错的,但我这个模样,出不去,只好让看守员拍个视频。你向来当我是好哥们,可是……可是我就是一个窝囊废!人渣!”

画面里的孙建成消瘦了不少,眼袋很重,脸色白惨惨,以前肉墩的双下巴变成了单下巴,身上穿着印有北京某区看守所字样的衣服。

“小文,我干过两件对不起你的事儿……第一件,以前我们一块儿在东方旭升华东区团队,出差和餐饮的发票都是我负责的,我利用关系,偷偷多开了许多发票,然后伪造你和韩光夏的签名申请报销;第二件,康鑫附合同上有你的签名,也是我伪造的……我干了这俩事,为的是钱……我从07年开始炒股,那时候市道好,小赚了一笔。我觉得不过瘾,于是又借了一笔钱,连着先前赚到的一起投进股市。08年金融风暴,不仅把本金全亏了,连借的钱也全亏了!我为了还债,想到了利用发票报销的方式来混一点儿钱。但这个方法来钱实在太慢,我就琢磨着怎么能搞一笔大的……就那时候,康鑫的情况被爆了出来。冯浩找我,他说早就知道我伪造签名报销发票的事,他说他需要替罪羊,我模仿你们俩的签名模仿得多,只要我肯伪造几份附合同,让你顶罪……但是上海警方的动作太快,我只是伪造成了一份附合同,其他的来不及……”

孙建成的眼眶和鼻子全红了,抬起手臂用衣袖胡乱揩去眼泪鼻涕。

“小文啊……我认错,认罪。该交代的我通通会向警察交代清楚的。三年前是我害的你,我不奢望你能原谅我。我会在牢里好好改造的。要是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失踪了。千万别对洛姐提起我的事……我实在没脸见她……”

视频到此为止。

文子启默默站起身,在硬皮资料夹里翻出国庆期间去上海时崔吟芳交给他的发票和报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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