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逝去得太快,我们明白得太迟 中——天涯
天涯  发于:2015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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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文子启换上一套新洗净的居家衣服,在早餐的麦片粥之后,又吃了一片感冒药。

屋外仍是积云密布,但雨小了,天地间飘扬着细小的雨屑,似白雾又似烟尘。

北京城中的万千建筑物被模糊了轮廓,亦多了几分苍凉雄浑。

文子启懒洋洋趴在客厅沙发上,因发烧而失去精神的双眼茫茫地望向阳台外的高楼大厦。

偏安一隅,本应为好好休养的一日……可惜手机响铃打破了寂静。

文子启挪了挪上半身,伸手拿过手机,一看,是何嘉的来电。

刚一接通,那头便滔滔不绝滚出何嘉的招牌式哀嚎声:“文哥文哥文哥文哥文哥文哥文哥!冰天雪地裸体三百六十度求帮忙啊!”

“……先把冰天雪地裸照发来吧。”文子启扶额,额头似乎更烫了。

何嘉在通话中痛哭流涕地陈诉:他昨天下午按照约定时间去为客户进行上门维修服务,不料问题比想象中的复杂,一下午修不完,今天一早赶来继续,却发现情况更糟了,只好求助于文子启。

文子启瞧了瞧时间——九点半。何嘉应该是没回公司,径直去了客户单位,所以不知晓他今日请病假的事。

“……何嘉,是哪个客户公司?”

何嘉啜嗫:“宸安银行。”

文子启停顿了几秒,“……你在宸安银行的总行大楼?”

“是啊。文哥你来过?”何嘉满怀期待地问。

“……”文子启艰难爬起身,一手持手机,一手扶着墙壁慢慢朝自己的卧室走去,“何嘉,我记得宸安银行以前没有向赛思克购买过任何设备。”

“其实不是宸安银行买的,”何嘉在电话另一头翻看保修单,说出了一个已消失的民营银行的名称,“那家银行在三年前购买了我们公司的几台服务器,后来跟宸安银行合并,所有资产归入了宸安银行的资产范围内。”

文子启咬一咬牙,“我这就来。”

晨风清凉,雨屑如粉末般细碎。

黑白斑马线上行人匆匆,大多没有撑伞。

文子启招了一辆计程车。屁股一碰后座椅,立马感受到一阵疼痛。虽然比清晨醒来时减轻了不少,但还是让文子启绷紧了身体,皱紧了眉头。

不是上下班高峰期,路况良好,计程车平稳快捷地将不晓得该如何调整坐姿的文子启载到了西城区金融街。

宸安银行总行的首层大堂一如文子启上回来到时那样安静,咨询台前的接待员温声细语为来访者解答问题,不同的是坐在休息区等候办事的人多了,赭红的宽沙发早没了空位。

楼上二层的工会办公室,何嘉一见到文子启,就像黑熊见到蜂蜜一样勇猛扑过来,拽住文子启,向他喋喋不休地汇报现场情况。

“小伙子,冷静点。”文子启又皱了眉头,敲了敲何嘉的脑袋瓜子,心说这段路来自己的眉头就没舒展过,“幸好四周没有银行工作人员,不然你这么激动的模样,我们公司的脸可就丢大了。”

何嘉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脑袋,向来蓬松的鸡窝头发似乎也蔫了,整一人笼罩着百分之二百的负能量,就差没用手背来蹭眼泪了,“这两台服务器是我昨天下午拆的。刚拆完,一地的零件,银行的人就说下班时间到,要锁门,让我明天再来。可我今早来了,他们打开门一瞧,发现昨天没关窗,雨从窗户撇进来,把零件都弄潮了。”

文子启扶着酸痛的腰,粗略检查了一下零件上的电路板,“不成了。”

“吓?”何嘉凑近,瞪着那块薄小的多层板。

“得搬回去慢慢整,换零件。”

“好吧。”何嘉沮丧地出了房,对银行工作人员说明情况,接着,填单和签名,再向后勤那边借了一辆小手推车,和文子启一同把服务器搭电梯运走。

电梯门一打开,尖刺的吵闹声直刺二人耳膜。

“出什么事了?刚才进来时还好好的。”文子启放眼望去,见咨询台前方围站着五六个人,休息区里原本坐着长形沙发等候的人也纷纷站起来伸长脖子瞧热闹。

何嘉推着手推车出了电梯,撇撇嘴,“估计是业务纠纷吧。”

文子启看见咨询台前的那五六人中,有一人的身影极像伍诗蕊。他回头嘱咐道:“何嘉,你先把服务器运出去,叫一辆计程车。我去看看。”

“噢好的。”何嘉挠挠鸡窝头,“文哥,你向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怎么今儿凑起热闹来了?”

“那边有个朋友,我担心她遇到麻烦。”文子启交代一句,就往咨询台尽量快步走去。

咨询台前,一个衣着贵气的中年女士狠狠拍着台子,震得前台的固定电话都翻了个底朝天。

“你们是这样对待客户的吗?!啊?!是这样对待客户的吗?!”女士怒气冲冲地责问道,中气十足,字字铿锵有力,颈脖上的白金链坠因为手臂的指划动作而歪斜在肩旁,“喊你们的总经理出来见我!喊你们的业务主管来见我!我要好好投诉你们!”

伍诗蕊身穿海蓝工作制服,脖间围着杏黄丝巾,以丝巾扣挽了一个秀气的结。她和一位女同事站在那发怒女人的身后。另有两名保安站在女人身旁,试图劝说女人稍安勿躁,但被女人一口骂了回去。

而原本站在咨询台里的接待员一时间吓得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表情呆滞如木,任由那女人在叫骂。

伍诗蕊实在看不过眼,小声嘟哝了一句:“明明是这大妈她自个儿理亏,还强词夺理。”

岂料伍诗蕊的这一句嘟哝竟然入了那女人的耳朵。

尽管珠光宝气,衣着光鲜亮丽,但她面上厚厚的妆粉早已遮掩不住岁月留下的皱纹。女人愤怒地旋身回望,白金项链又被甩得歪在了另一肩旁。“你说啥?!”急怒攻心的中年女人喝道,“你叫我做大妈?”

伍诗蕊别开脸不去瞅那女人,鼓着腮帮不回话。保安见状,连忙又来劝。

“好哇!你们一个两个都欺负我!”女人抓起前台的座机,啪地扯掉电话线,座机朝伍诗蕊所在方向扔去。

伍诗蕊正别着脸,没瞧见对方的动作,反应不及,眼见那座机就要往她的头上砸来,她的手肘被一股力量猛地一拉,堪堪地躲过了挨砸的霉运。

文子启扶着伍诗蕊站稳,松开她的手肘,轻声询问道:“诗蕊,你没事吧?”

伍诗蕊这才发现刚刚救了自己的正是文子启,一半惊讶一半欣喜,笑颜似花绽,笑出了可爱的小虎牙,“呀,你怎么来了?”

文子启没顾得上给伍诗蕊解释。他将她挡在身后,戒备地注视着不停骂骂咧咧的女人。

那个没砸中目标的电话座机摔烂在大堂的地板上,白色的塑料壳粉身碎骨。

——刹那间如脑内灵光闪现,文子启想起来了,面前发怒的女士,正是自己和雷承凯副行长初次在国贸大楼围棋室相见时遭遇的那个女人。

他心叹,许久不见,大妈喜欢一边发脾气一边扔东西的老习惯一点也没改变啊。

由于遭遇了这位怒气冲冲的女士的袭击,咨询台的工作无法正常进行,前来宸安银行办事的人越聚越多,全都站在一旁围观。

“怎么办?这样子闹下去……”伍诗蕊小声道。

文子启担忧地想,上回是雷行长出手,方摆平了这位女士,大概这回估计也要雷行长出面才行了。

突然,现场安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

女人的谩骂被硬生生噎在喉咙。她紧紧抿着嘴,忿恨地盯着什么人或物。

文子启顺着女人的视线望去。

——电梯门打开,雷副行长迈着沉沉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出来。

五十四

宸安银行的雷副行长缓缓走向咨询台,表情森冷凝重,不怒自威。

仿佛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无形压力,所有的围观人,无论认识雷副行长的银行工作人员,还是不认识他的外来办事人员,均自动自觉地给他让开一条路。

雷承凯走到女人前方五步左右的距离,停下,瞥了一眼文子启和伍诗蕊,又冷漠瞅了一眼那碎在地上的电话座机,却不正眼瞧那女人。他挥挥手,对保安说:“将这位女士带去贵宾室,由我来向她解释我们宸安银行的工作规程。”

保安战战兢兢上前,对中年女人做了一个您请的手势。

女人瞧了一下雷承凯,表情既高傲又无奈,竟然二话不说地跟着保安离开了。她走后,现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雷承凯回头朝咨询台的接待员严厉吩咐道:“收拾收拾,继续正常工作。”

“你也回去吧。”文子启对伍诗蕊悄声叮嘱,“别耽误了工作。”

“嗯。”虎牙姑娘笑着点头,和女同事一齐回去。

雷承凯慢慢走到文子启面前,声调低沉犹如由远及近的闷雷,“文工程师,我们很久没见了。”

文子启尽量表现得自然,“是的,雷行长。我——”

“文哥!!”何嘉兴高采烈地从大堂门口朝文子启奔来,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打断了文子启和雷副行长的话,“文哥!我截到的士了!这路口可难截车了,我等了老久才等到一辆。那俩服务器把后座都占了大半地方,咱们趁不堵车早点回去——”

文子启:“……”

雷承凯:“……”

何嘉兴致勃勃地说到一半,嘴巴张得老大,可紧接着缩起脖子完全没了声,因为他看见了雷承凯副行长那居高临下冰冷得似乎要杀人的眼神。

“文、文哥,这位是谁?”何嘉被雷承凯盯得得浑身不自然,只好哆哆嗦嗦地往文子启身后躲。

文子启向雷承凯介绍道:“雷行长,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工程师,叫做何嘉。呃,失礼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何嘉一下子明白了对方身份,恭敬地垂头不说话。

雷承凯打量了一番何嘉,开口道:“何工程师,我在处理完那位女士的事情后,需要与你们公司的文工程师说几句。你请先回吧。”

“呃,好、好的。那、那我先走了。”何嘉逃跑似的离开了宸安银行首层大堂。

文子启在雷承凯的办公室等候了约半个小时。

这间副行长专属办公室的装修风格简洁,十分符合主人的个性特点,但家具豪华贵气,体现出主人的重要身份。

高档的油蜡真皮沙发相当柔软舒适,可文子启实在不愿意坐下——屁股还疼,坐了等于活受罪。

他无所事事站着,四下张望,又将脚下的仿木纹瓷砖来来回回数了个遍。最后,忍不住踱到雷承凯的办公桌前,观察桌上的各种摆设。

窗外的天色似乎又暗淡了下来,青灰色的厚厚云层笼罩城市,雨雾漫漶未止。

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和首层大堂咨询台上的是同一款的,这让文子启回想起凶悍女士砸电话的一幕,不禁笑着猜想雷副行长会怎样劝说摆平那位女士。

电话旁立着一个竖款商务台历,镶着洋气的金边。今日是四月份最后一日,但台历已经翻到了五月的那一页,日期留白处被人用龙飞凤舞的字记录了五月份准备参与的各项活动。

工程师在好奇心驱使下,指尖拈起四月份的那一页日历。他歪着脑袋,一格一格地瞧着四月份的安排记录。

一个草草写就的“冯”字映入文子启的瞳中。

“冯”字后面的那个字,笔迹格外潦草,难以辨识。

工程师的眸光顺着笔画游走,点提折钩,描摹出一个“浩”字。

……冯浩?东方旭升的现任总裁,冯浩?

工程师愕然。

雷副行长为什么会把冯总的名字写在四月份备忘里?是因为要商谈投标的事?但跟进宸安银行项目的任务,不是已经交由光夏他负责了吗?

莫非光夏和雷副行长谈不拢,所以需要东方旭升的高层出面商谈?或者说,此冯浩非彼冯浩,只不过是个同名同姓的?

工程师脑中冒出各种猜测想法,全然没留意到背后的大敞的办公室门。

“文工程师。”雷副行长的声音,字音铿锵,如高悬的利刃轰然坠地。

文子启被惊得陡然一颤,仿佛被火烫了一下,指尖也一抖,日历页飘飘地翩然落下,轻轻地覆了过去。

“……雷行长,您处理完了那位女士的事情了?”文子启强压下心慌,勉力保持镇定,回转身,挤出一个生硬的微笑。

体躯高大的雷承凯立在门口,宛如一堵墙,一片浓重的阴影。他的目光在文子启身上来回扫视了一遍,而后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那不算什么事儿。”雷承凯扬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不必客气。坐吧,文工程师。”

文子启犹豫地望一望沙发,鼓足勇气,选了格子正中间最多海绵最柔软的地方缓慢地坐下。

雷承凯副行长却将文子启的动作当成了拘谨,他落座于办公桌后方的大转椅,掏出一盒玉溪烟,“抽烟么?”

“谢谢您,我不抽烟。”工程师婉拒。

雷承凯倒了一根出来,叼在嘴里,点了火,“文工程师,我们是第几次见面了。”

工程师不禁愣了下,其实他也记得不太清,算上围棋室里对弈的那几日,“大概……五六次吧。”

“嗯。”雷承凯点头,不吭声地抽着烟,喷出一口口白雾,表情严肃,似是在苦思。

工程师安静地等待,身底下坐如针毡,内心更是忐忑不安——方才明明是雷副行长表示有几句话要对自己说,怎么现在又只顾抽烟了呢?而且他此时一副专注思考的神情,自己究竟该不该开口询问……

沉默的气氛盘踞于室内,混杂着浓重辛辣的烟味。

烟抽掉了小半根,雷承凯再度开口,其内容之出人意料的程度如同往平静大地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那个女的,是我的情妇。”

“……”工程师彻底懵了。

这年头,有钱或有势的中年男人背着老婆孩子,偷偷包养个年轻漂亮的情妇,并不罕见。先前那位闹事的女士,虽然脾气凶悍暴躁,但外观上注重衣着打扮,模样也不失几分姿色,说是情妇也可以理解。但文子启自觉与雷承凯之间毕竟不算深交,雷承凯以直截了当的言语挑明了他和那女士的秘密关系,让文子启始料不及。

“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雷承凯抽着烟。

“呃……我……没有什么想问的。”工程师尴尬地组织语言,“我是外人,不应当探听您的隐私。”

“隐私?”雷承凯语中带着火气,“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来我工作单位闹事——还能叫隐私吗?”

“……我相信您能处理好的。”工程师实在想不到该怎样回答。

“哼,我要是能处理得好,就不至于闹成今天这局面。”雷承凯说道,语气中又带了几分轻蔑的自嘲。

工程师无言以对,尴尬缄默。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敲窗的淅沥雨滴声。

凉浸浸的寒意逐渐深重,有一瞬间的恍惚,曾消退了不少多的头晕脑胀再度出现。工程师努力振作精神,稳了稳自己。

雷承凯突然又开口:“你还有去那间围棋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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