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乔就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真的可以主宰一切。
“又或者是顾某想错了,韩姑娘并不想要回那枚勾玉?”顾长桢随手将两人身侧的烛台都点上了,看着烛火掩映下韩小乔越发愤然的小脸,说道,“虽然质地确实并不怎么样——”
“顾长桢!”
韩小乔大喊着打断了顾长桢的话,而顾长桢只是微微挑眉,问道:“怎么?”
“你到底想怎样?!”
“你若是早些问出来,我们如今都会轻松不少。”顾长桢轻轻地笑了,“顾某想请韩姑娘帮个小忙。”
韩小乔冷哼了一声,语气多有不善,“以你枕云堡的势力,要做什么事,就算闹个天翻地覆都没人敢管你,要什么东西,别人还不是拱手相送,还需我一介小女子帮什么忙!”
“可偏偏有些人,有些东西他不肯拱手相送,我又不想太浪费精力。”
韩小乔闻言眼珠一转,竟笑出了声,“顾堡主莫不是想让小女子去偷东西?”
顾长桢不为所动,反唇相讥道:“韩姑娘难道还有其他可以拿得出手的看家本事么?”
韩小乔闻言张口欲骂,话到嘴边转了个圈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却见她眼珠一转索性捡了个桌子随意地坐了上去,摇晃着双腿,说道:“说吧,你想让我去偷什么,是波痕山庄的含光子母剑,还是木叶坊的碧血梧桐琴?”
顾长桢摇了摇头,说道:“都不是。我想要大臻朝五百一十三年的一份密旨。”
韩小乔呆住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眨了眨眼,那神情似乎在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所以顾长桢没等她说话便又开口了,他说道:“你没听错,若你还不清楚本朝纪年,我可以告诉你,我要豫帝十一年间的一份密旨,也就是九年前。”
韩小乔保持着一个姿势已经很久,久到她觉得身子已经有些发麻,但她还是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又眨了眨眼,说道:“顾长桢,若不是我疯了,那就是你身边的人也都是瞎子,他们竟不知道,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我疯与不疯都与此事无关。”顾长桢淡淡地说道,“若你同意帮我这个忙,你不仅可以拿回这枚对你很重要的勾玉,枕云堡里的宝物你尽可以挑你喜欢的拿走。”
“如果我不同意呢?”
顾长桢轻轻地笑了,说道:“若你不帮我这个忙,我就只好把你关在枕云堡的牢房里,那里环境还算不错,至少不会让你觉得太无聊。”
韩小乔叹了口气,说道:“我到现在才觉得,我实在是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哦?”顾长桢问道,“什么蠢事?”
“我竟无所事事到偷进枕云堡来,这想必是我这辈子做的最蠢的决定了。”
顾长桢却摇了摇头,微笑道:“非也。若此间事了,以后你可以大摇大摆的从大门口进来,我相信绝对不会有人拦你。”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韩小乔手臂撑着桌子,一跃而下站在了地上,说道:“顾堡主可要说话算话。”
“我决不食言。”
第八章
唐逸沉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好,被鬼丝一掌震出内伤不说,身上被丝弦划出的伤口怕有十数个之多,有一个在左手臂上甚至深可见骨,身体一动便像要散架一般。所幸该流的血也流尽了,不该流的也全都止住了。
唐逸沉背靠在一根残缺不全的柱子上,仰头看着星空。如果能熬过这几日,找到大夫,说不准自己还能活下去,活着去见那个人,然后告诉他,你想要的人,我终是帮你护了他的周全。
杜承修看着唐逸沉,又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荒山野岭,只有一个残破的小亭,半晌他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唐叔叔,我们,我们今晚就在这里……”
“你难不成还想我帮你找张床,铺条锦被给你?”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杜承修泫然欲泣,连忙摇头,半晌作势要站起身向远处走去。
唐逸沉皱眉,“你要去哪!”
“我,我去找点干柴生火。”
“不许去!”
“可,可是……”
“你还怕那群恶鬼找不到你么,点个火通知他们一声?”
杜承修低下头,没有作声,只是瑟缩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唐逸沉叹了一声,说道:“你要是冷,就睡我旁边。”
杜承修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走到了唐逸沉的身边坐下,却见唐逸沉从怀中掏出了一只陶埙,通体漆黑发亮,不知已用了多少年头,上面用银色雕刻的祥云已有些模糊不清,在月光的照耀下却显得熠熠生辉。唐逸沉用粗糙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埙,脸上的表情一派祥和。
杜承修自机关城被破,自己被唐逸沉救出后就一直不曾在这个男人脸上看到这样祥和的表情,唐逸沉看这枚陶埙的眼神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温柔?杜承修晃了晃头,自打见面起唐逸沉给他最多的就是背影,执剑而立的背影,浴血奋战的背影,凌空飞跃的背影,还有力竭吐血的背影。无论是刚出现时的高傲,还是一路奔逃中的筋疲力尽,唐逸沉一直都不曾软弱过,更不曾卸下防备,而就是这样一个刚毅冷傲的男人,此时对着一枚陶埙,竟温柔地笑了。
杜承修有些看呆了,直到他发现唐逸沉在看自己,才手忙脚乱地滚到了另一侧,支支吾吾地说:“对,对不起。”
过了很久唐逸沉也没有说话,没有出声责备也没有接话。杜承修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看他,却见他半倚着石柱,执着那枚陶埙的手高高地抬起,下巴微微上扬,目光专注地看着月光下泛着银光的陶埙,唇角弯起,笑意蔓延在眉梢。
他额前的发还有些湿润,苍白的脸毫无血色,枯瘦有力的手指缓缓摩擦着陶埙上的祥云,借着月光在看着那有些繁复的花纹。
杜承修睁大了双眼,那一刻他突然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同白天的男人联系到一起。
因为,他是那么美。
不同那些笑靥如花的公子少年,也不像那些略施粉黛的红楼小倌,这是一个男人,江湖中的男人。杀过人,受过伤,流过血,众叛亲离却依旧我行我素。
一个救了自己的人。
杜承修在见到唐逸沉第一面的时候,那群黑衣人已经杀进了内堂,他不觉得这个执剑的高大男人会与美感扯上关系,但是如今,他的笑却是真的很好看。
特别好看。
“这枚埙,很好看。”
杜承修的目光移到月光下那黑的发亮的陶埙上,唐逸沉的手指有一瞬间的收缩,只听他喃喃道:“是啊,很好看。”
就像那么多年前,还是少年的自己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
“这枚陶埙,很好看。”
手掌执埙的人笑了,说:“小沉,我吹给你听。”
然后他就见到那人十指托住了陶埙,嘴唇靠近了埙口,轻轻的一口气吐出,音色幽深、悲凄、哀婉、绵绵不绝。
“送你了,它叫云歌。”
“是朋友送你的吗?”杜承修大着胆子问了下去。
唐逸沉目光柔和,摇了摇头,说道:“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也是他托我来救你们,只可惜我力有未逮,未能如了他的愿。”
“这个人,认识我家里人?”
唐逸沉摇了摇头,将陶埙又揣回了怀里,侧头看了一眼杜承修,杜承修吓了一跳,旋即低下头,那个温柔的唐逸沉已消失不见。
“唐,唐叔叔——”
“禁声。”唐逸沉瞪了杜承修一眼,手已握住了身侧的长剑。
林子里传来的马蹄声就算是杜承修也已经能听到了。
刚才的一阵夜间急雨早些时候就停了,黑暗的林间偶尔传来几声飞鸟的鸣叫,晶莹的水滴顺着墨绿色的叶片滑落,被一只修长的手指接住,又浸入了皮肤。
墨长枢伸出的手掌还停在半空,人却坐在一根粗长结实的树枝上,左手扶着粗犷的树干,他就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唐逸沉和杜承修,突然低吟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吟至末尾墨长枢低低地笑了,说道:“唐逸沉也当是痴儿。”
苏九离没有说话,只是稳稳地站在这根树枝上,没有依靠,只是随意地站着,如履平地。
墨长枢啧了一声,说道:“如果长明楼的江湖榜也有轻功这一榜单的话,阿苏你定能蟾宫折桂,拔得头筹。”
苏九离低头瞥了他一眼,说道:“墨少侠聪明绝顶,我这手轻功实在不该入了你的眼,你竟如此抬举我,实在是让我受宠若惊。”
墨长枢耸了耸肩,身形倏然一动,侧过了身子,将本是荡在树枝下的双腿随意地交叠在一起放在了树枝之上,背后便倚着树干,两手交叠放在了脑后,仰着头看着苏九离,一派云淡风轻的表情,说道:“我们好歹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为什么我却觉得她如此偏心,把厉害的功夫尽数传给了你?”
“是吗?”苏九离的目光从墨长枢的脸移到了他的脖子,胸口,直到腰间挂着的长剑才停下,然后意味深长的笑了,说道:“我却不这么觉得。”
苏九离收回了视线,说道:“轻功造诣在于个人体质,说到底也不过是逃命用的东西,于你而言又没多大的意义。师父她既然将这柄剑给了你,就知道已不需再教你其他保命的东西了。要说偏心,我却觉得师父更偏向你才对。”
“不过一柄剑而已,你们还真是瞧得起它。”墨长枢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沈白衣拔出这把剑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苏九离嘴角抽了抽,说道:“我想,一定十分精彩。”
墨长枢忍着大笑的欲望,只能扯动了几下嘴角,说道:“没错,十分精彩。他自己或许不知道,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彻底出卖了他。他那张脸上分明就写着:这把剑能砍得死一只鸡吗?”
苏九离抿唇笑了笑,说道:“如此你也算搬回一局,至少沈白衣不会再因为怀疑你是风痕剑主而处处找你麻烦。”
“是啊。”墨长枢把头枕在双手之上,透过椭圆形的叶片看着望不见天空的树林,语气中忽然就糅杂了一丝冷然,“我本就不是什么风痕剑主。”
苏九离侧过头去看他,说道:“若哪天你诚心要对我说谎,我想我一定分辨不出。”
墨长枢的眼睛在黑暗中越发的明亮,灿若星辰,就那样盯着苏九离,说道:“你知道,我从不骗你。”
苏九离收回目光,忽然问道:“师父教我刀法的时候,你真没在一旁偷学?”
墨长枢摸了摸鼻尖,笑道:“被你发现了?其实我也就随意地记下了几个招式口诀,想着或许以后能用到也说不准。”
苏九离沉下脸,说道:“你是想说,你就用那随意瞄到的一招半式,解决了沾衣楼五位顶尖杀手?且不论我为了用惯这把刀便花了两年时间,就算是掌握那七式刀法也用了我近六年的时间。墨长枢,是你太聪明,还是我太笨?”
墨长枢被这话噎住了,竟无言以对。半晌才试探性地问道:“阿苏,你莫不是,在嫉妒我?”
苏九离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面上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他本就不是练武的料子,能有如今的建树也算是大幸了,又何苦仍是与自己过不去。
林子里仍旧是静悄悄的,远处唐逸沉和杜承修刚刚坐到了一起,破败的亭子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苏九离微眯起双眼,定睛看着远处的唐逸沉,确切的说,应该是唐逸沉拿在手中映在月光中的东西——
那是枚陶埙,漆黑色描着银色祥云图案的陶埙。
苏九离笑了,喃喃低语道:“聂铭之倒是将‘云歌’都送给了唐逸沉,也当真是拿唐逸沉做心尖上的人了。”
“我却突然觉得唐老太婆和唐宵很可怜。”
苏九离问道:“为什么?”
墨长枢笑道:“他们苦费心思找了十年的那个人,却是一个自己无论如何都动不得的人,你说他们可不可怜?”
第九章
苏九离静了半晌,忽而笑道:“其实,江湖上的传闻大抵都是错的。唐逸沉一直殚精竭虑地隐藏聂铭之的身份,并不是害怕唐门的人会去找他的麻烦,而是害怕这层关系曝光会影响到他的前途。毕竟,唐门的人再肆无忌惮也不敢去招惹为皇家办事的人,更何况,那是洛阳皇城禁卫军统领,聂铭之。”
墨长枢叹了口气,说道:“我如今倒是有些佩服起唐逸沉了,这般忍辱负重,世间又有几人。”
苏九离动了动耳朵,听到很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说道:“所以,我们好歹要把他全胳膊全腿儿的送回洛阳。”
墨长枢随意地瞄了一眼几十丈外树下黑漆漆的压向唐逸沉和杜承修的鬼面人,叹了口气,说道:“前有鬼丝,后有文家寨,唐逸沉一定不知道他今天会这样倒霉。阿苏,事情竟然如此麻烦,不如我们不要趟这趟浑水了,回辋川去过些逍遥快活的日子如何?”
苏九离侧过头垂眼看向他,笑道:“怎么?墨少侠不想追回那批失窃的镖银了吗?据我所知,你一向是不怕惹麻烦的。”
“我忽然有些后悔了。”墨长枢看着苏九离的眼神暗了暗,说道:“我怕的是你也卷入这场麻烦里,我突然觉得,一旦事情查清楚,你会义无反顾的离开我,或许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一样。这感觉实在是不太好,而我却偏偏信了。”
“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也这般多愁善感起来了,活脱脱像个深闺的怨妇。”
“也罢。你无论如何都会追查下去,为了让你安安稳稳地活在我面前,我便也只好舍命陪君子,赌这一回了。”墨长枢忽然身形一动,扶着树干站了起来,然后看着不远处的鬼面人,正色道:“阿苏,你对鬼丝有多少了解?”
苏九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说道:“我只知他们是江湖上一个神秘的组织,至今现身三次,十八年前洛阳城郊的沈家村,十五年前天山的银雪山庄,十一年前苏州的苏家,灭满门抢金银,然后焚烧掉一切痕迹。武功诡谲,似是用丝弦一类的武器,手下鬼面人人数众多,却都搬不上台面,厉害的几个却也不知是何来路,一惯身份成谜,让人闻风丧胆。”
墨长枢笑了笑,说道:“其实,我对他们的武功路数很是好奇,应该说,感兴趣得很。可惜追踪而来的鬼面人实在有些太不济事,那手丝弦的功夫使得太别扭,倒不如弃弦用刀了。所以其实我很好奇唐逸沉身上的伤口,我隐约觉得那些伤口一定能看出些什么。”
苏九离看着距离唐逸沉越来越近的鬼面人,叹道:“墨少侠,有你这发表感慨的时间,唐逸沉已经可以被那群鬼面人大卸八块了。再过一会儿估计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哪里来得活人给你检查伤口?”
“莫急莫急。”墨长枢眼中亮亮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说道:“这几天一直是正面和鬼丝的人交锋,而他们又实在太脆,十招之间便撑不住了。我还没从旁观战过一次,正好趁这个机会观摩观摩,或许我便能看出他们的来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