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想说,如果您要出去,请带上我。”
泰伦斯把视线转回到兰瑟的身上,露出笑容:“乐意至极。”
他拉紧了披风,带上帽子:“今天的天气可不太好,我们赶紧去,也能早点回来。”
今天的天气确实不太好,下午正是阳光灿烂的时候,如今却显得暗淡无比,一排排高耸的屋顶看过去就像是死鱼的鳞片,透出一股枯竭的死气沉沉。
一些花车还在绕着街道游行,围观的人却比昨天少了一半不止,乐手竭力吹打着欢快的乐声,反倒衬着人心浮躁。
泰伦斯和兰瑟走过长街,看到这幅景象忍不住叹了口气:“连这鬼天气也来凑热闹,今年的万花祭叫人愉快不起来。”
兰瑟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泰伦斯回头看了他一眼:“治安总署。”
“真抱歉,公爵阁下,我们现在实在很忙,很难抽出时间来招待您。”
亚伦·肖皱紧了眉头,挺直了脊背看着突然来访的泰伦斯,他手里拿着资料,用眼神表明自己很想马上投入到身后忙碌的同僚中去。
泰伦斯还是第一次受到如此明显的不待见,不过对于对方这种不知变通的性格却很难感到不虞。
“我当然知道你很忙,肖治安长,所以我才亲自前来——”泰伦斯四下看了看,走到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向你讨要第一个死者的报告书,你不会忘记了这件事吧?”
亚伦·肖眉间的皱纹更深,他把手上的东西交给擦身而过的下属,不怎么乐意地走到泰伦斯对面。他的双手撑在桌子上,沉声说道:“公爵阁下,您要知道,现在帝都又出了第二件命案。在这种时候,任何资料都不会随便公布。您在学校里确实很有能力,但现在——在学校外面,并不是您可以随意玩闹的地方。”
“看来我被教训了?”
“这是一个建议,阁下。如果您从里面听到了别的意思,那则是我身负职责所必须表明的态度。”
“谢谢你的建议,肖治安长。”泰伦斯矜持地点了点头,“但我不认为,作为一个有爵位在身的贵族,来关心了一下震惊帝都的死亡事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总要为自己的性命忧心吧?”
“当然,有所顾虑的不会只有您一个,但是我可不会因此就把调查结果交出来——事实上,女王陛下有令,关于此次事件要秘密调查,希望您不会叫我难做。”
泰伦斯和亚伦·肖对视了几秒,他眨了眨眼,妥协般地把视线移到窗口:“乌云开始聚集起来了,看来我今天只能放弃说服你。”
他站起来扣上帽子:“这样的话,我就只能把信心拴在你的能力之上了。这样的多事之秋,希望不会再出大乱子。”
泰伦斯告别了亚伦·肖,走出治安总署的大门,他靠在一人多高的天平雕像旁等了一会儿,一抹暗金色突然从一旁的小巷子里闪了出来——兰瑟快步走到他身旁。
“真没想到,我有一天也会干这种事情。”金发骑士别过凌乱的头发,把一个纸袋交给泰伦斯。
“没办法,谁叫我们可敬的治安长太正义了呢?我就猜他不会轻易松口。”泰伦斯从纸袋里抽出一叠文件。
“他一会儿就会发现,到时候怎么办?”
“怎么拿出来的,怎么放回去啊。”泰伦斯一边快速浏览,一边说道。
兰瑟露出无奈的表情:“难道还要我再翻一回墙吗?”
“要不然你以为我叫你跟我出来做什么?”泰伦斯拿文件拍了拍兰瑟的肩膀,“亲爱的骑士先生,能者多劳,你就辛苦一点吧。”
二十分钟以后,一名青年打开档案室的大门,在门口发现了自己刚刚放进去的资料。他吃惊地在室内看了一圈,发现没有法阵被触动的痕迹,只能胆战心惊地悄悄把东西放回原位。
而同时,泰伦斯和兰瑟已经穿过三个街区,来到了距离平民区不远的教堂。
“没有伤口,没有毒药,体内没有魔力元素残留——看上去除了新型疾病,还能有什么好的解释呢?”泰伦斯看着教堂雕满了荆棘和鲜花的大门,低声说道。
“那么这场疾病来的也太不是时候。”兰瑟说。他也知道今年的万花祭有着其重要的政治作用,但是现在反倒弄巧成拙,使得民众更加恐慌。
“巧合本身就是一条疑点了。”泰伦斯轻声道,“我真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什么?”
泰伦斯抬起头看了兰瑟一眼,换了个莫名其妙的话题:“你知道光明教会的教花是什么吗?”
兰瑟看到泰伦斯指向那三米多高的大门。
“看上去真像缠骨草。”
“已经灭绝的古魔植吗?”泰伦斯扬了扬眉,“那只出现在鉴本上,我就看过图片。不过这花确实是缠骨草的近亲——开在荆棘上的纯洁之花——当然这是教堂的说法,荆棘代表着万事苦难,鲜花代表凌驾在苦难之上的纯净灵魂……老实说,我只从那植物上面看到了侵略性。这就是我最讨厌教会的地方,他们一向喜欢粉饰太平,哪怕那之下的伤口正在流脓。”
泰伦斯说到这里,没再对教会进行主观性的抨击,因为他带着兰瑟直接走了进去。
宽大的教堂里挤满了人,在恐惧面前,身份的差别反倒无关紧要了。就像是亚当所说的那样,这些向教会寻求慰藉的人当众还掺杂着几个贵族小姐和勋爵。
老实说,在这里见到贵妇人,泰伦斯并不感惊讶,但是连一些该有远瞩的贵族先生也站在这里,就叫泰伦斯的心情不那么美妙了——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为他的出现做了掩护。
在正前方的布道台上,一个牧师正喃喃念咒,他面前盛着清水的银盆渐渐发出白光,这叫一些人惊讶地捂住嘴巴,眼中闪烁着期待的神色。
泰伦斯坐在最后一排座椅上看了片刻,一个人在他身边站住。
“您好,阁下。没想到您也会来这里。”
紧张的少年声音让泰伦斯转过头,他意识到右手边的男孩是认识的人,对方脸上的雀斑和暗褐色的头发都让他感到眼熟:“你是……安格斯的朋友?”
“杰克,阁下。我叫杰克。”
“你好,杰克。”
少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我没想到公爵阁下也来教堂,您终于想要亲近教会的信仰了吗?”
泰伦斯噎了一下,含糊地说道:“这两天我为帝都发生的事情心神不宁,因此过来看看。”
“希望光明神能带给您内心的平和。”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泰伦斯抬起头,发现一个身披白袍的牧师已经走到他的面前。他先是慈爱地看了杰克一眼,说道:“亲爱的小先生,您今天又来聆听神的教诲了吗?马修牧师会为您解惑,快去吧。”
杰克点了点头,对泰伦斯说了声抱歉,连忙往前面跑去。
“尊贵的公爵阁下来到这里,实在是有失远迎。”老牧师露出充满歉意的笑容,“如您所见,我们忙于为惶惑的人们消除不安,因此请原谅只有我来招待阁下。”
“哪里。自教堂建成以后,我也没有抽时间过来看一看。”泰伦斯的视线在牧师的胸前转了一圈,“你是这里的主教?”
“您可以叫我西德尼,阁下。”
“好吧,西德尼主教。那么请你也为我除去不安。这两起轰动帝都的死亡事件,不知道你是否有什么见解呢?”
“这您就问倒我了,阁下。我并非全知全能,只是尽自之力为大家祈祷安宁。”
……
泰伦斯最后从教堂出来,狠狠地吐出了一口闷气。对方说话滴水不漏,泰伦斯很难从他嘴里打听到一点东西,连乔伊·阿班特的事情也被他一语带过。
一个不漏破绽的老狐狸。但泰伦斯直觉认为他与这回的事情并非毫无牵连。
第76章
泰伦斯再次踏入平民区。
这里与昨日比起来,带上了让人紧张的肃杀。
因为第二名死者就在平民区稀奇死亡,因此治安署派遣了两队侍卫在这里轮番巡视。因一些奇怪的流言,女王如此作为的本意当然是为了安抚民众,表明自己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弃平民区于不顾。但与此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惶恐与压力。
兰瑟终于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天色已晚,您真不该在这时还跑来这里。”
泰伦斯看着几个孩童跑过他的身边,倦鸟归巢一般投入叉着腰站在门口的母亲的怀抱,回头对兰瑟说道:“陛下的生日还有三天,如果真的是有人故意制造恐慌,你觉得他会轻易停手吗?时间紧张,兰瑟。”
“可总有为此负责的人,而这个人并不是您。”
“没错,但是我不能放任不管。”泰伦斯沉声说道。
这起突发事件叫他心神不宁,总觉得难以释怀。泰伦斯认为是自己改变了历史——他没法接受这变化将把沙宁派尔引导向不好的结局。
一队身着黑衣的人远远走来,他们神情肃穆,最前面有人抬着一口黑色的木棺。
泰伦斯避让到一边,看着他们往郊外离去。
正巧一个裹着大衣的中年人从泰伦斯身边经过,泰伦斯伸手拉住了他,问道:“刚才过去的是……?”
中年人回头看了那些人一眼,露出同情的神色:“是可怜的铁匠一家。哎,他们的女儿死得真惨,挺漂亮的小姑娘,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
泰伦斯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开口问道:“那就是今天早上不幸死去的小姐吗?怎么这样快就下葬了呢?”
“这也没有办法。大家都担心是传染病。别说是邻居,哪怕是那家人自己,也要担心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呀!昨天死去的那个舞娘,被治安署送回来以后也是立即下葬了,谁愿意冒这个险呢?”
中年人说完就告别了泰伦斯匆匆离去。
泰伦斯看了兰瑟一眼,说道:“跟上去看看。”
从平民区到郊外树林的距离并不算长,但就这十几分钟的路途,天色已经变得暗沉如墨。很快,第一滴雨滴落了下来。
泰伦斯伸出手,探了探雨的大小,随后一把伞笼在他的头顶上。
“如果您早点回去,就不用在这里面对大雨倾盆了。”兰瑟一边为泰伦斯撑起雨伞一边似是而非地抱怨。
“你不是早有准备吗?”
“那是因为我知道我肯定劝服不了您。”兰瑟皱着眉说道。
两个人走到静默的队伍后站了一会儿,直到一个低着头的姑娘用余光发现了他们。她本来就站得靠后,于是轻易地脱离了队伍,走到泰伦斯和兰瑟的面前。
“你们是表姐认识的朋友吗?”少女瞪大了眼睛将两人扫视了一圈,碍于前面的亲戚低声问道。
泰伦斯暗暗捅了捅兰瑟的腰部,兰瑟只能上前一步,接过谈话的任务:“不,我们路过这里,正巧看到丧事,因此停下凭悼,这没有冒犯您和您的家人吧?”
“不,怎么会?”少女摇了摇头,“先生您如此仁善,只会叫人感到敬佩。说实话,因为一些原因,连相识的老邻居也不愿出席葬礼。”
“因为这位小姐的死因?”
“您知道?”少女低声呼喊,然后收到一些人严厉地瞪视,她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这件事没有定论,使得我们家族简直抬不起头来。可我实在没法相信那是出自什么疾病。要知道,就在前一天晚上,表姐她才兴高采烈地出去和人约会呀。她健康活泼,谁知第二天等伯母推开房门,就见她倒在了地上。”
“你说她在去世之前还曾和人约会?”泰伦斯突然发问。“看来她已经有了恋人,这打击对那男人来讲一定悲痛欲绝吧?他今天也在这里吗?”
少女的视线偏向泰伦斯,轻轻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事实上,表姐并没有说自己有了恋人。但是她这两天勤于打扮,快活得不得了,所以我才有此猜测。”
泰伦斯扬了扬眉,和兰瑟对视了一眼。
少女继续说道:“总之,我没法相信表姐死于什么所谓的传染病。都是那群胆小鬼在胡说八道,这样下去,叫我怎么腆着脸外出呀?您看连老天爷都都不相信这一说辞呢!”
“这句话怎么说?”兰瑟奇怪地问道。
“哎……您不知道,为了防止其他人遭害,有人提议将尸体火化。天啊,这可真残忍!多亏加里先生据理力争,这才保住了表姐死后的安宁。现在雨下的这么大,就是人们再要求火化也没办法了。他们肯定没有胆量等到明天下葬,生怕自己不幸步了后尘。”
“加里先生?难道是布里奇斯剧团的加里先生?”
“您知道他?”少女的眼睛亮了亮,“这位剧团长长相出众、一表人才,他家就在我们那条长巷的尽头,我经常去那里做客。他也是位可怜的人,听说他倾尽了家当就为了在这次万花祭上扬名,谁知道玛丽姐姐竟然不幸死去,这使得加里先生十分消沉,看了真叫人替他伤心。”
“那么,那位玛丽小姐也没有火葬吗?”
“当然呀。”少女奇怪地看了泰伦斯一眼,“玛丽姐姐死的时候,还没人说这是传染病。倒是今天有人叫加里先生打开棺材,要烧尸呢!这群内心险恶的混蛋,就是欺负加里先生是外来人,嘴脸真是要不得。正是因此,加里先生狠狠地怒斥了回去。”
这位小姐俨然是“加里先生”的仰慕者,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对那男人的赞赏和怜惜。
兰瑟想起他见到那位剧团长的样子,对方确实长得不错,但姿态谄媚,大概也只能让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为他倾心了吧。
泰伦斯拉了拉兰瑟地袖子,示意他弯下腰身:“你继续和这位小姐套近乎吧,我去找找玛丽的坟墓。”
如果两名死者的背后另有隐情,那么除去这相同而莫名的死法之外,一定还有什么相似之处。
“不行,您怎么能单独一人?”兰瑟并不同意。
“就在这片墓区,不会出事。就算真的有什么,我也会呼救的。”
泰伦斯伸手要拿过兰瑟手里的雨伞,结果被兰瑟侧身让过。金发骑士对面前的少女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们还有事情。因此就要离开。请接受我们的哀悼。”
他说完,看了泰伦斯一眼。泰伦斯歪着头叹了口气:“好吧,骑士先生。请走在前面保护好我。”
雨幕使得景色昏暗不已,因此两个人只能一排一排走过低矮的墓碑,来分辨上面的名字。
直到靠近一片枣树林的空地上,泰伦斯才从零散的石碑中找到玛丽的墓。
泰伦斯蹲下身看了看明显没有植被的土壤,几分钟之后无奈叹息:“所以说,这场雨从各个方面来讲,都让人感到头疼。”
大雨将泥土搅成脏兮兮的一团,就算曾经有什么等待着泰伦斯发现,现在恐怕也没有痕迹了。
泰伦斯不死心地绕着坟墓走了一圈,最后倒是真的被他找到了一点东西。稀松的土壤被雨点打的不断外翻,泰伦斯从泥水里捡起一朵根本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