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人各怀心思四分五裂,唯有他血亲的儿子靠得住。
清明很不耐烦这些,可是他没有顶撞父亲,也没有任何回应。何况,他还有陆天琪的事情没有解决。
吴瑶看着始终没有态度的清明,心渐渐冷了下去。
一场极为冷淡的晚饭过后,清明送吴瑶回家。
车上,吴瑶实在忍不住:“为什么,是我不够好吗?”
她从那年跟着爸爸来到锦绣山庄见到清明的第一次开始,将他视为追逐的目标。他出国,她跟了去。假装做了她的同学,后来让爸爸安排进医院,假装他的同事,他可一直是她心仪的男神啊。即便在家是父亲手中的娇贵公主,在他面前也如一颗尘埃。
张爱玲说,爱一个人就是低到尘埃里去了。
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她觉得值得。
他们门当户对,志趣相投,没有什么大矛盾。开始的也极为自然,她常坐他身边听课,下课,图书馆偶遇,在不大的留学生圈子里,温柔细无声的陪伴。在一个下雨的傍晚,她忘了时间听外面瓢泼大雨急匆匆地跑出来,看到图书馆外撑着伞的清明等着她:“一起吧。”
他身边那么多仰慕者,自己能脱颖而出,肯定是不一样的吧。她没有多么漂亮,也没用多大权势圈住他,只有一份真诚的心意。
有时候撒娇问起为什么,清明总会说:“安静,不闹。”
他什么都好,专业很强、待人处事很温和、有上进心又很顾家,医院的小护士们都嫉妒死了她。可是她始终感觉不到开心,他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域,探测不到任何情绪。对她也一直客气有余亲密不足,她以前以为他就是这样的。
最近几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弟弟后,她又不这么认为了。
那个一身霸道可怕戾气鹰隼一般盯住自己的男人,他的目光以女人的直觉绝对不简单。那次医院很忙又来,她从没见过那么生气的清明,把他提出去整晚工作都透着烦躁。还有那次,无缘无故推开她,那么尴尬也没有解释。最重要的是,最近酒吧事件,她眼看着清明在公众场合发那么大脾气,动手,追着那个张扬跳脱的人而去,把她一个人扔在人潮汹涌的酒吧。
虽然她知道他家的情况不简单,但也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兄弟。
就算是亲兄弟,也没有那么相处的吧。说平辈不像平辈,比寻常家人更亲密,像是衣食住行都管着。说兄长也不像兄长,时常被挑衅家长的威严,两人谈话相处也插不进第三个人去。
就这么奇奇怪怪的存在着,实在让她脊背发凉。
原来水到渠成的婚期也被清明单方面无限拖下去——
她不得不问了,为什么。
清明专心开车,听到这偏头道:“怎么这么想?你很好啊。”
她骤然松了一口气,又小心问:“那是为什么呢?我不干涉你工作的,我们可以……之后再一起努力打拼啊。”
清明这次沉吟了许久,在她以为又得不到答案的时候,道:“我要安妥好天琪,你知道他和我一起住。我不能放着他不管。”
她又松一口气,不是她想的那样就好,心情彻底好转起来:“他可以继续和我们一起住的,你不是也买了静园旁边的房子。以后两家可以多走动,还是像一家人一样。我也会对他很好很好,不比你差,你就不要担心啦。”
清明没说话,温柔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这样的家庭状况,换了别的女人都不会接受抚养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吧。
吴瑶能对天琪好,是很珍贵了。
可是想到彻底解决了此事,吴瑶想象中的天琪成家两家走动,他又像有根刺戳心般,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
陆天琪进组后,才接触到演戏的真正难处。日夜颠倒的场次不说,吃饭睡觉十分敷衍不提,化妆和等戏也不要紧,他是连这个角色的边都抓不到。众目睽睽之下他第一次不知道怎么动摆什么表情,即使对面有个非常有经验带戏很快的影帝,他也束手无策。
张文尧和他谈心,“是不是太紧张了?”
他想自己当初和蒋星河信誓旦旦保证第一部戏肯定做出成绩,抛弃了手到擒来的音乐,其他广告还有节目都推掉,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手机信号都差到联系不到清明,接下来更要呆到不知何年何月,可能会长达一年。他就绝望了。
他不仅是沉伏良久掉人气,事业上搁浅出断层,把所有宝压在一部毫无观众接受度的文艺片上。而且现在这部戏演不演的出都是问题,压力实在太大了。
他沉默很久,点了点头。
张文尧笑道:“不要紧,我第一次演戏的时候还口吃呢。一句台词十条才过,那还是支自己的MV。”
陆天琪笑了,张文尧道:“我们边走边聊聊。”
张文尧边给他讲戏边带着他在这座小镇逛,熟悉傅意生活环境,家庭、学校、琴房,他渴望的、厌恶的、忧虑的和想要的……
张文尧给他构建了一个80年代以继父一人工资维系家庭过着平凡真实又暗藏汹涌生活的想象空间。陆天琪穿着学校发的白衬衣布裤子,领扣严谨地扣到最上面一颗,戴着一顶灰帽,刘海留长遮着眼睛,刻意年幼化的妆容打扮真的就像一个十四岁的单薄孩子。他走在小镇灰扑扑斑驳痕迹的巷子里,上海里弄式横七竖八的晾衣杆层层叠叠,他极力从碎发中偏头仰望天空,那种似渴望又渴望不及的了然无波,一汪沉水。
脚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踢着石子,巷子尽头姆妈一声喊,他应了一声,瞬间将那点偷来的余光卸掉,整个人重装上严谨顺从进了家门。继父招呼他吃饭,汗津的手在他白皙的脖颈一握,浑身就像被污水泼浸一身,他都能嗅到整个家都是臭的。继父推着他往餐桌上坐了,母亲和颜悦色毫不知觉盛着饭,继父夹了一块肉放他碗里,被姆妈嗷叫着抱怨太宠孩子。
一家人虽然贫苦,但一顿晚餐也欢声笑语。
傅意忽然站起来,我去写作业了。往小房间里走去,回身落了锁。
镜头回放着陆天琪回身落锁从门缝中望着继父和姆妈恩爱画面的木然表情,张文尧喊cut!
44.傅意,陆天琪
陆天琪怎么说都是再新也不过的新人,全剧组都在等他入戏。他的表演欲很强,情感也很丰富,但是缺乏恰当的激发。张文尧会给他一个确切的情境,引领他走进那个想象的空间。他不自觉就会跟着走,也会很自然的表达出来。上次那个长镜头给了大家莫大信心,剧组的老师们都分别给他耐心讲戏,似乎都不着急。但是进程明显被他拖下来了,一天也拍不了几场戏。薛回和他对手戏最多,虽说这位强大气势的影帝一下就将人带进他给的气氛里,天琪反而有些发怵。每每都要停顿,薛回温和与他沟通好再来。这时朱思也会在旁讨论几句。然而姚琦珊却没这个耐性,一天几百万的耗在这,等了没两天就走了。任是陆天琪冷漠无畏,也是万分愧疚。他自己撑着不说,唐嫣却觉得他精神上压力又大了。这边天琪还如三岁孩童学步般一步步艰难学习,外面却已是风云变幻,烽烟四起了。
杭杭自他不战而退更为嚣张,毫不客气迅速扩张着自己事业。他本来就是偏向创作,不仅完美延续了AWAKE的摇滚精神,也加上了自己独特的理念和创意。没有了陆天琪的乐坛,他便是一代新秀中如日中天的炙热歌手。商演、颁奖礼、慈善晚会甚至综艺节目随处可见他的身影,魏坤有钱、力捧,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路闯关到人气和销量双榜首位。没过多久,乐坛就只知杭杭,不知Angel了。陆天琪的粉丝在网上大骂杭杭忘恩负义、趁火打劫,他也无动于衷,照样红得发紫。
肖蒙在那个舞蹈真人秀勉强挣扎在前四名,倒数第二场比赛,杭杭去做了现场嘉宾。如今,他们早不是并肩作战的队友,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见面都要被经纪人压着叫老师。肖蒙满身怒火红着眼睛瞪着杭杭一句话不说,杭杭无所谓的摆摆手,示意他们都出去,他们单独谈谈。
经纪人助理哗啦啦都出来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生怕两人打起来。
杭杭在后台翻了翻上台的服装,给肖蒙挑了件英姿飒爽的无袖夹克,流苏皮裤。
指着他身上的衣服道:“我看了你上期的节目,换这身吧,你的服装师不会抓你身上的点。”
他这种大哥哥的口吻何尝不是往日巡回时照顾他们这群小崽子的模样。
肖蒙心里一酸,更为愤怒:“你对得起天琪吗!”
杭杭沉敛神色:“我怎么对不起他了?难道一个个都要像你一般跪舔他,你愿意,我没有兴趣。这个圈子弱肉强食、各凭本事,我不过行使了我理应的权利而已,没有把他压得一文不值已经很有良心了。”
肖蒙听他这无情撇清的话,怒火冲天,一把将他推到衣服堆里,撞到了无数衣架,冲着就是一拳。
“你这些话讲给别人听吧,没义气的混蛋,算我白认识了你!”
听墙根的经纪人助理哗啦啦涌进来,节目导演怒斥肖蒙:“肖蒙你在做什么!还想不想比赛了!”
杭杭用纸巾擦着破了嘴角,还好伤不重,淡淡地:“导演,快开始了吧,上场吧。”
他这么大方宽宥一个小选手,许多工作人员都跟在后面拍马屁说好话,肖蒙呼哧呼哧在后面喘气,恨不能一拳揍死了他。
梁孟春不知什么时候做了带肖蒙的经纪人,刚才也没看到他,这时正面对着杭杭走过来,递了敷伤的药膏礼貌道歉:“杭杭先生还请不要计较,肖蒙就是比较冲动,这个你是最了解了吧。当年酒吧打架,你还替他挨过两拳,怎么说都是老朋友了,您怎么会忘了旧日情义呢?”
他说起旧事,杭杭身后的经纪人助理先变了脸色,生怕一个透露出去影响如今形象。
杭杭却仍旧面容平静:“没关系,我不在乎。”
杭杭往台前走去,梁孟春狠狠掐紧了自己手心。
杭杭压得环宇的歌手都喘不过气,陆天琪为了拍戏,其他工作都搁浅了。长达几月不在人前露面,不仅人气大量流失,蒋星河也承担不少损失。加之之前乐队的事,如此一个才华横溢星光耀眼的歌手就此折损,实在不甘心。蒋星河给唐嫣发消息,让陆天琪抽空飞各地参与商演及活动等,然而没等他行动,又出了一件雪上加霜的大事。
首先是歌迷长期见不到偶像往小镇探班,在网上曝出一张图片,电影故事情节、人物装扮以及场景道具等等在场所有工作人员都签过保密协议。除了开机仪式透露的概况,一切都交由宣传部门掌管。然而歌迷的路透是防不胜防,不久就在微博发了几张花絮图。媒体借势断章取义,宣扬成了一条丑闻“疑当红、歌手跨界处`女作父子乱仑戏份,假戏真做现场激情戏曝光!”几行大胆冷嘲热讽的文字暗指两位主角在戏里戏外的暧昧互动,花絮图大多不清晰,有一张是两人一前一后进酒店,后面的男人托着前面人的腰;有一张是小镇的草地上,薛回拿着剧本好像给陆天琪讲戏,两人头靠的很近,薛回不由自主低头看他仰望的脸;还有一张则成了丑闻重点渲染的地方,是在破旧的教室,一个男人压在衣衫破碎的少年身上,只露出挣扎光裸的双腿。其中可以想象的空间实在太大。
即便此时观众对电影尺度以及同性问题都很宽容,甚至多加媒体电视都拿卖腐来娱乐噱头。但前有色戒的汤唯,对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这影响也太重了。往后的戏路发展受辖制不说,就艺人本身的风言风语也压死人。
这边网络上一片哗然,质疑声起。各路声音踏平了陆天琪的微博,有粉丝强撑支持偶像演艺发展,声称是为艺术献身。黑黑们巴不得借势踩一脚,扒出陆天琪昔日地下乐队和AWAKE时期与更多人的暧昧图片影像,坐正事实。媒体则看热闹不嫌事大,连续直播“所谓Angel为何堕落,盘点陆天琪与其他明星男男暧昧的那些事”。
蒋星河急得团团转,而张文尧虽有准备,也没想到媒体渲染的这么不堪。电影方立刻作出澄清,对路透和相关媒体不切实的扩大影响严厉追究责任。
唐嫣终日提心吊胆,方圆十米的手机不等陆天琪看到就立马藏起来。片场偶有议论,但天琪一直苦苦挨着学戏,根本无暇他顾。
一天小镇下雨没法出外景,大家都被困在酒店打发时间。天琪总觉得最近有些不对,唐嫣那闪烁其词鬼鬼祟祟的模样,要她好几遍手机拿来玩玩游戏都不肯。趁她上厕所一个不备,偷了手机到底要看看丫头装什么鬼。
结果他越看脸色越沉,拿着手机就往张文尧那去了。
电影是签过协议的,也力争会保护艺人的形象,不损害演艺发展为基础。
不管怎么说,事发突然,又是从歌迷手里透露出去,张文尧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之前那个发图舔屏的歌迷已经在网上哭死了。
“是我做的不够周到,本来要一直保密到国外参展上映的。”
陆天琪摇摇头,“不能这么说,大家对我多么好我都清楚。”
谁会愿意为了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新人拖着进程耗费大半年呢?
张文尧苦笑:“你如果现在退出,我也会尊重你的选择。”
陆天琪坚定地:“不,我不会退出。之前可能耐不下性子呆在这边,总觉得摸不着路好多烦恼。但随着大家一步步带我,我慢慢不知不觉就走进傅意的世界里了。他的爱,他的恨,他寻找的,他逃脱的……他需要我,我不能半途而废。”
张文尧大笑:“Angel,我真是没有看错你!你很有天赋,现在是窥得戏剧的一角了。”
继父和老师在谈话,傅意偏头望着窗外操场上踢球的同学,那群家伙泥里滚的一样,和自己身上洁白的衬衫截然相反。他们龇着牙放肆大笑大叫,踢到激烈还厮打成一块。体育老师一声哨一哄而散,脏污的衬衫掀起来露出肚皮。
老师无奈地道:“孩子不融入学校环境,您还是带回去慢慢沟通好再来吧。他这样抵触,一句话不讲,实在有些怕人,也许可以送到那种特殊学校,您懂吧?”
继父握着他的脖颈,尖锐地皮肤摩擦,一把将他提到办公室外面。
“这样的孩子我从见过,也不会教,你带着教育好了再回来吧!”
清明把他带到操场上,也是这样沉敛的目光,问:“为什么打架?”
薛回将陆天琪堵在墙角,许久没有得到回音,张文尧喊卡。陆天琪半天没有回过神,这个时候他应该抬头和薛回对视了。
唐嫣连忙过去擦他额上的细汗,感觉他有点发抖。操场上找的当地中学的孩子们还在无忧无虑玩耍。
“休息一会吧。”张文尧道。
“没关系,继续。”陆天琪强硬道。
没有了老师,父子之间的气氛沉默而压抑,傅意战战兢兢地逃避着来自皮肤的接触。夏天的大太阳晒得人发晕,继父平和地讲述着家里的事情,仿佛一切事情都没发生过。状似无意的提到妻子,感觉手中的少年更为紧张颤栗。
刘宇衡笑了笑,说:“晚上到我房里来。”
傅意大夏天出了一身汗,不走了。
街边有家钢琴培训学校传出琴声,非常简陋的一间几平米的屋子,只有三架淘汰下来的老式钢琴。二十几个学生排队站在钢琴边,座位上有个小姑娘在倾斜进来的日光下弹琴。老师在她身后谆谆教导,她抬起头甜甜一笑。
傅意第一次大胆违背继父的意愿,趴在窗户上往里看。
他忽闪着大眼睛,那双眼睛瞬间扫却了一切阴霾,纯真渴望地望着里面。
电闪雷鸣,四小节四小节循环流动的华丽乐章,手指在黑白键间激烈切换,倾盆大雨的世界忽然燃烧起辉煌的落日,漫天滴血红霞,太阳周身燃烧起熊熊火焰,吞噬所有呐喊!他不停地逃亡,不停往上攀登,黑黢黢的无底洞紧迫地追上来。琴声带着悲怆的哀鸣响彻天地,一记疯狂游走的强音为这惊梦做下惊为天人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