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①:扑克中的JQKA叫法儿——勾儿、圈儿、kei、枪或者尖儿。
(六十四)
我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那种巨大的、澎湃的、无可比拟的、难以形容的、过去我从来不相信会发生在人类之间的激情!这情感的力量击垮了我,摧毁了我,使我彻底崩溃了。我不要柔情,不要暖意,我只要一种锋利的、飞快的、重的东西把我切碎,剁成肉酱,让我痛入骨髓!
——《过把瘾就死》(注①)
那天、那刻、那刹,是2013年 4月30日13点七分零4秒。
你要问苏远有什么感觉,那就是没有感觉。
周围的人有要求舌吻的、有怪叫的、有吹口哨儿的,有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有拍手的节奏、有照相时的快门响,但听到他耳朵里却都像隔着一层布——不真切。
不真切。
包括触觉、嗅觉、听觉、还有皮肤所感受到的温度,都不真切。
孙杨一只手自然地搭在他腰上,孙杨把嘴贴过来,孙杨用舌尖儿舔了他一下儿。
这个玩笑一点儿都他妈不好笑。
想继续下去么、想结束么,苏远从没幻想过会有这么一瞬间,真的,他连梦都没梦见过。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孙杨松开他笑,叫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玩儿到三点多大家又去学校门口照合影,折腾来折腾去就快五点了,苏远非要跟学校门口儿的小卖部吃咖喱饭找回忆,等他俩吃完同学也散干净了。
走在万宁路上,孙杨冷不丁想到一个问题:“苏远,你说我要是搬出去你还继续租那房子么。”
“干嘛搬出去?!”
其实他就这么随口一说,没想到对方反应那么大,便想逗逗他,“我交女朋友了啊,惦记另找房子。”
“你别扯了,天天跟我一块儿你到哪儿弄女朋友去。”
“嘿,我们办公室的,上个星期我不是中午没跟你一块儿吃饭么,就跟那姑娘——”
苏远本来还没从那个玩笑里缓过味儿来,现在却又要被迫接受这些更难消化的信息,“你不是说你是开会么。”
“瞎扯的你也信。”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孙杨好不容易想开个玩笑,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我告诉你干嘛,交女朋友那还不是个人自由。”
交女朋友那还不是个人自由。
那还不是个人自由。
个人自由。
就像分手了还和罗立雅联系一样、就像把人带进屋连征求他同意都不用一样、就像几年前他们交往后成天泡在一起再也没时间和自己去操场躺着聊天一样,都他妈是个人自由。
他以为没有爱情可以有友情、可以做兄弟、可以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勾着对方肩膀儿一辈子,但孙杨显然不这么想。
愤怒么、难受么、纠结么、也许正是因为隐含的层数过多,反而辨不出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
男人为什么远比女人容易使用暴力,因为他们不擅长语言表达、他们不能没事儿抑郁了委屈了就哭一场,有时候儿情绪达到无法发泄的顶峰时行为就会变得异常粗鲁。
他脑子一热就一拳招呼上去了。
孙杨本来还美呢,谁承想对方还动起手儿来了,他来回躲了几回后也有些生气,我操,不就是交女朋友没告诉你么,别说这是假的,就算真的也不至于大打出手吧。
看着苏远那双泛红的眼睛、那失去理智的神态,孙杨突然就想起孙景新。
孙杨把他掼到地上,他站起来,又把孙杨掼到地上。起身、再次冲向对方。如此循环反复着,直到夕阳的猩红染上天边,像是一把又一把燃烧起来的火焰。列车进站、小鸟回巢,什么都有停止的那一秒,只有他们,像是很久以前物理老师讲过的匀速直线运动。
但物理老师也曾经不止一遍的告诉我们,匀速直线运动是理想化的运动状态,它在现实生活里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
也许过了太久,也许没有多久,孙杨一把抓住苏远的头发:“我他妈就开一玩笑!你丫不经常跟我这儿瞎逼逗着玩儿么。我没交什么鸡霸女朋友,我上礼拜就是开会呢,你说咱为了屁大点儿事儿至于吗!”
孙杨以为这就完了呢,便放开对方掸裤子上的灰:“赶紧回去吧,不是说好了今儿大扫除么。”
苏远愣在那儿,半天才开口,声音不大,但是穿透力极强,通过他被撕裂了一样的声道、通过那张很难张开的嘴、通过他们之间稀薄的空气、通过孙杨脆弱的耳膜,传进孙杨的神经里,压迫住它。——
“孙杨,我喜欢你。”
“你丫别又反过来报复我了,赶紧着,等下儿该到晚高峰了。”
“我没跟你闹着玩儿。”苏远张张嘴,想补上一句我真的喜欢你,但却因为这话太酸太矫情而发不出声来。
“不可能。”孙杨僵着一张脸回望他。
我觉得我仿佛置于绝境行将死亡
我非常清楚一切精神现象都是真实的
可有一种情感总无法驱走,因囚禁似的孤独,而且我又卑 贱可怜
我所见到的,做过的,说过的一切统统徒劳无益
或许如果我一如即往、总有事情会令我开心,可是我现在没有希望而且身心疲惫
——《我觉得我仿佛将行死亡》(注②)
他扑向孙杨,说用嘴用舌头去吸允似乎都不太准确,那是纠结着五脏六腑的情感。纠结着他们这几年来闹过的别扭、纠结着他们这几年的说说笑笑、纠结着他们同桌吃过的上千顿饭、纠结着他们睁眼便看到对方的六百多个早晨。
孙杨立在原地,嘴闭的像钢筋水泥那样难以撬开,几乎让人以为他是块石头。
苏远闭起眼——
如果他们可以一直像中午时那样,该多好。
答案是没有如果、
是不可以、
是必须停下。
孙杨两手把苏远推开,不像小说或者电影里那样用了狠劲儿,只是推开半米的距离而已。他想说点儿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苏远压根儿没指望对方能抱住自己来一句:我也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就像孙杨之前说的——
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
他转头避开孙杨的视线,因脖子扭转而暴露出的青筋看上去像世界上最难啃的骨头那般死硬。
他看着这条路,这条两个人走了三年的万宁路。
万宁路不长,五六百米的样子。路走到头儿往左是孙杨家、往右是苏远家。
我们总以为我们可以坚持更长时间、我们总以为自己像变形金刚、像superman像宇宙时空里最无敌的战士。我们总以为自己的那份激情比别人多、总以为自己的那份爱意比别人深。
但很遗憾,事实就是我们并不伟大、也不宽容。而且恰恰相反,对待在意的东西往往更加苛刻。
“算了算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我回去收拾收拾,明儿搬出来。”
注①:《过把瘾就死》出自王朔
注②:《我觉得我仿佛将行死亡》自艾伦·金斯堡(1952年初于纽约写)
后记卤煮除了先写结局外还有一个怪癖……就是喜欢写后记。每次正文还他妈没写两笔呢,不仅结局已经出来了、连后记都有番外这类东西那么长了,让卤煮激动让卤煮沸腾的玩意儿全部提前完工,以至于写下去的动力也随之死亡。因此,卤煮的结尾和后记如此之多,文却一个都没写完过。
那么多沸腾的人物那么多燃烧的故事,我真没想到第一个实打实十月怀胎出来的是万宁。算起来他是所有中最枯燥乏味、最让人想放弃的一个,可能因为他的肉体近的我能摸到能感受到皮肤下的血管,可能因为有人支持,我也不知道。
在这个故事里,突出的不仅是爱情,还有友情和亲情,这也是为什么我从没把它当做一个耽美小说去看的原因。
针对苏远的感情,我想说的是他一点儿都不可怜,他有一帮朋友,当他郁闷了心烦了,只要他想,就能叫出一个连的兄弟来,他们会安慰他会打趣他会试着转移他的注意力,他们会拍着胸脯说:苏远你丫别跟这儿苦着个丧气脸了,你不是还有我么。
他外向、能说能侃、善与人交往,小学有一直把他当做大哥的文南、中学有陈珂伟、曹新宇,高一有董泽然、分了班还有陆彬、冯肆、薛渊。大学有同宿舍的哥儿几个、租房的李瀚涛甚至游戏里结交的秦燃秦昊。
他还有个对孩子施行散养制的老爸、一个直肠子喜欢没事儿和他拌嘴的老妈。
除了孙杨的爱,他什么都不缺。
虽然这是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但显然除了爱情我们的生活里还有很多东西。
番外:衣柜
秦海这辈子都忘不了。苏雨璐穿着鹅黄色的公主裙,在乳白地毯上原地转圈,裙面像一把半撑起的伞。
一切过去那么久,秦海的梦境和记忆却似乎还总是跟着它打转。
电视里,小到中雨的图标一直显示。这几年来北京的雨就未下痛快过。淅淅沥沥、拖拖拉拉。还记得07年的时候儿,下过一场近九年来最持久且大的雨。那天就只剩下他和董邦在班做值日。倒完垃圾,在楼道的拐口他告白了,轻轻地拽住董邦,好像还低着头绞手指对脚尖,好像还想和董邦凑得近些。之后直接被揪住头发一拳打脸上……
秦海从没那么丢人过,站在街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出校后堵车,雨很大、身上被打的很疼,董邦下了狠手、毫不留情。
那时候的他还不是很明白,这样的性向就像利剑,就像惊悚的怪物。
看着天气预报,秦海思绪乱飞。当时他说什么了,好像是‘我就是心里憋不住话,你听过就扔脑后面儿吧’之类的。07年——都多久以前了?已经模糊的彻彻底底,只剩下那个雨夜,执拗的清晰着。
他下意识的转头看屋角,有点疲惫的合上眼。很多事儿不能不停地想。那么些年都过去了,他已经把什么都远远甩在后面。
起身坐到电脑前,QQ消息提示音不早不晚响起,点开后直接跳出一个对话框——
冯航:大宝儿,洗完澡没?
秦海不由笑了笑,本来嘴唇就薄,这一抿只剩下两条细细的线。
他回了一个嗯,对着备注姓名后面显示的“正在输入”四个字出神儿。
冯航:小样儿,咱俩看电影吧。
小样儿、猪、大宝儿、笨蛋,这些称呼腻味的恨不得挂上糖浆,但秦海就是喜欢,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对方敲键盘时的神态。
看什么啊。
冯航:你说。
北京遇上西雅图吧,我听同事说拍的挺好的。
冯航:成。
俩人都从快播里找了片子,冯航发来语音邀请,他清清嗓子。
“秦海?”
有时候儿聊着聊着没话了,冯航就会压低声音这样叫他:“秦海?秦海。”
你爱一个人时,每当他认真念你名字,无论它多么蹩脚、文酸又或者粗俗,那一刻都会变美妙。
“嗯?”
“都那么长时间了你怎还那么容易害臊。”冯航调侃他一句,“点播放吧。”
“嗯。”
“我操,卡了,等下儿等下儿……好——了。”
两台电脑一个联想一个戴尔、一个是用了三年一个是刚买俩月,但此刻它们播放着同一视频,甚至可以听到从对方音响传出来的声音。
汤唯所扮演的被包养者去西雅图的某个华人月子所坐月子,遇到了离异带一女儿的司机……
秦海透过电脑屏幕看着西雅图的天空、西雅图的夜晚、西雅图的街道,看着吴秀波内敛沉默的姿态和汤唯一次又一次歇斯底里。正入迷呢就听见那边儿冯航嘎吱嘎吱嚼东西。
“吃薯片儿呢?”
“猜得挺准,你耳朵还多功能嘿。”
“对,我还能听出来牌子是上好佳,口味甜辣的。”秦海心里嘀咕,哪次你丫嘎吱嘎的时候儿不是吃这玩意儿啊,我能再记不住?
“还来劲了,对了秦海,你嗓子怎还是有点儿哑,到底按没按我说的好好儿喝水啊。”冯航听出对方喉咙中似乎强忍着一口气,音调时高时低,不由担心。前段时间他特意去问年年都要咳嗽上一阵儿的小姨讨来个方子,钩藤和薄荷煮水。
“每天都喝。”
“奇怪了,我小姨明明说准能管用啊,要不你再多喝点儿?”
“嗯……”秦海手里攥着一听儿七喜,明明都已送到嘴边却因为他的话顿在那里。
电影演到一半,两人间陷入十几秒的沉默中。
“又不说话了又不说话了,害羞个屁啊,刚才本来想表扬你比以前强点儿了呢。”
“我没害羞……”
“还说没呢,声音都跟蚊子似的了。”
“你怎那么多话,看电影。”
“得得得,看电影儿。”冯航低声笑,继续仰了脖子往嘴里倒薯片儿渣儿。
他们是怎么凑到一起的,这还要追溯到半年前。
秦海平常唯二的爱好就是到处逛游和做点心,有次带了一罐儿拿到办公室当零嘴儿被隔壁的女同事瞧见了,人家眨巴着眼睛看你你也不好意思装傻,他便递给她,“来一块儿?”
“味道真好,怎没瞧见牌子?哪家买的回头我也去。”本来只是普通的蔓越莓饼干,但那酥脆的口感和酸甜的味道却实打实讨女人喜欢,同事把透明罐子拿在手里来来回回看,上面只贴了个蓝底儿印着白色花体英文的装饰贴,商标配料表等则一概没有。
“不是买的,我——”
“不会吧,秦海你蔫儿人出豹子啊,不声儿不响儿就交了个手巧的女朋友。”同事没等他说完就打断,还顺带着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儿。
“什么?”
“还装还装,要咱们办公室其他几个谁家媳妇儿给带饼干了,他们准得瑟死,怎到你这儿总藏着掖着。”她嗓门挺大,得亏这是中午、整个屋子就他俩,“得了、我还是不吃了。”
“没事儿你吃吧,多着呢。”
“不不不,吃人家姑娘的爱心,我怕噎死。”
这个女同事叫张晓然,嘴巴顶厉害,她今儿要看你不顺眼绝不会留到明儿再骂。不过相对却也没那么多勾心斗角,堵着去路一通儿唇枪舌剑后闭眼睡一觉等第二天照样儿孙哥李姐的叫得亲切。
这样大大咧咧还能混下去,主要靠两点,一为工作能力的确在那儿摆着、其二则是这孩子多少有点儿没心没肺,说好听了是不记仇不往心里去,直白些那就属二百五了。
整个办公室也只有她真瞧得上秦海,专爱跟他凑在一起说话。在她眼里这个单眼皮挺鼻梁薄嘴唇、白白净净的男人透着股骨子里带出来的好脾气,不骄不躁不爱出风头,安静做每件事。
有次她和她妈去公司附近的超市买东西,正好儿碰见秦海,他们便打了个招呼。等对方走远后,几个月来听自家闺女左一句秦海右一句秦海都听出老茧的曾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儿,“这就你夸得那同事?我看不怎么样。”
“妈你才头次见他别瞎猜,我看比某些天天除了侃大山屁也不会的废物点心强多了。”
老太太转头扫了眼那个离他们百八十米的背影,凑过去跟张晓然咬耳朵:“老话儿都讲男人女相非富即贵,但你瞧他五官,按照以前看面相儿的先生的说法儿就是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