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万宁路——陌生的墙体
陌生的墙体  发于:2015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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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寂静。

苏远终于无法等下去,向前快走了十几步。这时,有谁冷不丁抓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孙杨冷清的声音响起“苏远,你行。”这次终于有了起伏,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苏远浑浑噩噩走回家,从家里拿了那盒烟花出门。他把花苞放在地上点着捻子,捻子很快就烧到头儿,整个花苞飞速的原地旋转起来,花瓣儿竟然还缓慢的绽开了。苏远看着烟花的颜色从嫩粉变成湖蓝再是浅绿,脑子空空的。他能感觉到孙杨非常生气,抓着他肩膀的手明明使了全力,最后却放开直接走掉了。他宁可孙杨一拳招呼上来,真的。

上了公交孙杨才抬胳膊去看,羽绒服被燎着的地方惨不忍睹,他用力闭了闭眼,这是妈妈刚买的。他早就知道肯定没好事儿,苏远那孙子今天表现的太异常,一天都挺老实还自觉做值日。放了学偷偷摸摸跟着,铁定是憋了坏主意,还能好心护送自己回家不成。一路上他都有注意着,但谁承想丫能那么损,炮竹在不远处响了的时候,孙杨吓了一跳,耳膜甚至有种震得生疼的错觉。得亏那傻逼扔的不准,就这样儿还赔进去一件儿衣服,妈的。

要说孙杨为什么没动手儿,并不是脾气太好,而是用拳脚获得的暂时性胜利让他反胃。

他憎恨暴力,他绝不允许自己表现的像苏远那样。

那天过后苏远想跟孙杨道歉,但看着孙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他也想过是不是该为孙杨做点儿什么,可他发现孙杨根本没有任何需要别人帮助的地方儿。他学习成绩好、体育课上跑的不比自己慢、计算机单片机音乐美术样样拿得出手。这是苏远第一次感到无措,偏偏孙杨没有找自己算账的意思,也不曾跟老师或者同学说起。

愧疚和心虚一点点占满苏远的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孙杨相处,于是开始躲着孙杨,这一躲就是整整一个冬天。再开学时苏远坐离门最近的那一竖排,而孙杨则是靠窗的位置。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免闹心,这一调座位倒也好,苏远没多久就把心思转到别的上了,只不过在偶尔想到孙杨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四)

转眼到了小升初的节骨眼儿,有些家长已经紧着给自己孩子张罗学校了,但大多数学生还是参加电脑派位。

参与他们小学派位的中学一共是六所,被划分为AB两个区。A区两所学校,B区四所学校,家长要填表决定让自己孩子参与哪个区的派位。这其中学问可就大了,尤其于那些没有后门可走没有关系可拖的家长而言,甚至带了赌博的意味。大家都知道,六所里最好的就是A区二零中,但偏偏最差的也要属A区的青河中学,B区四所则差距不大,都是一般学校。

苏远家里头有人脉,不能说后台硬的跟变形金刚似的但升个学不成问题。他父母的意思还是参加A区派位,该怎么填怎么填,不让孩子知道太多。但私下里两人已经商量好了,万一派到青中怎么也得把人给弄到二零去,青中的名声不是这几年才传出来的,打苏远爸妈小时候儿那学校就净是混子,再好的学生进去待个一年半载也得沾点儿不良习气,家长眼里这学校跟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没什么区别。

要说这小子运气倒是真好,班里参加A区派位的只有他和另两个女生被分到了二零中。再就是分班考试了,按着二零中历年的规矩有一个第一重点班两个第二重点班,奇迹什么的果然不大可能发生,试卷上的题目和苏远互不相识,交卷时间到了他连三分之二都没写完。

新生报到那天,操场上黑压压一片,各班的负责老师站在跑道上举着牌子让自己班的学生排成两竖队。苏远刚站到七班队尾就看到了自己右前方的孙杨,他半阖着眼睛,校服套在身上仍旧有点儿松垮,除了头发被理成短短的毛寸,一如第一次踏进四年三班教室那样。苏远有点儿不敢置信,他哪知道孙杨早就被二零中内定了,而且还是直接进重点班。老师拿孙杨当做正面教材和大家说的时候儿,他正因为把厕所门儿给卸了的事儿在年级主任办公室写检讨呢。

算了,又不是一班,管他呢,苏远自我安慰。

但谁曾想没几天两人就遇上了。

中考体育项目男女生是不一样的,所以课也是分开上。一班和二班男生一起、三班和四班男生一起,以此类推,孙杨在八班,苏远好死不死进了七班。刚一上课老师就指认苏远先当体育委员,恰巧孙杨是大排头,他只得站过去,硬着头皮冲孙杨笑了笑,孙杨却意义不明的抽了抽嘴角儿。我操你丫怎么还记仇,至于么!苏远黑着脸带队跑圈,心里像有几千头草泥马咆哮而过一样。

话说七班人最杂,也不知道老师怎么分的,那帮小学里就横着走的霸王差不多都云集于此。这开学头节体育课还没上到一半儿两边儿的学生就差点儿打起来。起因是老师让组队打球儿,经过是八班的徐文带球过人,七班的陈珂伟贴的他很近,前胸快碰着他胳膊了,徐文看这架势突然身子一顿,单手把球砸向篮球架,扭脸儿就走。

这一砸把大家都砸蒙了,还是八班的李向垚反应快,跑过去拉徐文。

徐文扯不开李向垚的手,停在原地,脸色很不好看,陈珂伟那傻逼绝对是看自己不顺眼,要不然怎么能那样儿。这也不能怪徐文,从小儿到大他也没打过几次球儿,表哥表弟还都挺让着他,哪儿受过这种待遇。李向垚可不知道这些,见徐文那么大火气转身就冲着陈珂伟来了句——

“你阻挡犯规了吧。”

我——操!七班几个打球儿的心里不约而同想到这俩字儿。

“我他妈怎么阻挡犯规了!我碰着你了还是我挤着你了?”

“你们别傻逼了行不行!陈珂伟他影响到你的路线了?”

“我靠,打个球儿怎那么多事儿。”

陈珂伟脾气挺爆的,不禁有点儿急,其余几个自然是替他不平。

苏远正好也站在边儿上,“这是打球儿好么,别那么玻璃心,你当玩儿过家家呢?我管你叫妹妹你管我叫哥哥咱们好好儿相亲相爱。”他说到哥哥两个字儿的时候儿还故意捏着嗓子翘起兰花儿指,七班的人乐了。

“犯规还说话那么难听,素质真低。”

“算了,谁让咱倒霉摊上这么一个班呢”

“孙杨,你和苏远小学一个班吧,跟这么一人相处了六年你也够辛苦的。”八班也七嘴八舌说开了,李向垚冷不丁把话锋转到沉默的孙杨身上,孙杨没接话,但这明显戳到了苏远的痛处,似乎又回到了那条阴暗的小道上,又回到了二踢脚炸响的一刹。

苏远的脸色不大好,愈发的阴阳怪气:“我说垚姐儿,您别跟我过不去啊。”

“窑。姐儿,苏远你这名儿起的好。”陈珂伟歪着一边嘴角笑,“也不知道一晚上要给多少钱。”

李向垚听到这里放开徐文朝苏远走过去,照着鼻梁就是一拳,苏远动作比他还快,稍微往右偏了偏身子躲开,仰仗着身高优势欺上去一拐子怼在他下巴的位置。“就你丫那小身板儿,不知道的人以为跟我这儿打情骂俏呢。”苏远微抬了头,眼皮向下耷拉着,用俯视的姿态看向李向垚,皮笑肉不笑。

徐文愣了。

陈珂伟愣了。

孙杨也愣了。

他看到过嚣张跋扈的苏远、看到过对人颐指气使的苏远,看到过梗着脖子满脸写着我不服仨大字儿的苏远、看到过打完架露出得瑟表情的苏远,但是他不知道苏远也可以有这样的一面,一脸的戾气和嘲讽。

“都干嘛呢!我就回个办公室的功夫儿,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纪律了!”

体育老师的一声吼把所有人都吼回了神儿,苏远也往后退了两步。

“李向垚!苏远!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儿!跟我去那边儿,孙杨你叫大家把球放回去然后集合,下课直接解散就成。”

孙杨按着老师吩咐的,下课铃儿一响大家三三两两出了篮球场,他这才看向球场的角落。苏远和李向垚都背对着他,老师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苏远把头转向一边,无论老师怎么发火也不瞧人家一眼,明显是开启了“爷不服”状态。

孙杨勾了勾嘴角,眼睛眯了起来,眼角甚至压出道浅浅的褶子。

(五)

“你们俩!第一节课就不老实。尤其是你,苏远!你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撇撇嘴,苏远是十个不服八个不份儿的,和着他妈重点班的乖大宝儿就是比我金贵?今儿挨打的要是我估计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吧。你丫爱怎么说怎么说,大不了请家长呗,我就不道歉,爷还没打够呢。

见这孩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老师一个头俩大,教了这么多年,这种滚刀肉似的学生最让人没辙。

“苏远,今天这事儿就算了,下不为例知道吗?”

苏远歪着个脑袋脚跟儿一下一下点着地面,就是不接话茬儿。

“你这态度不端正!我看也别走了,给我在这儿好好反省……”

“老师,今天是我不对,绝对不会有下次了。”李向垚见老师没完没了不由有点起急,下节可是班主任的数学。

“哎,行了行了,回去吧回去吧。”老师烦躁的摆摆手。

李向垚说老师再见,还规规矩矩鞠了个躬。

苏远嗤了一声,转身就走,正好儿看到面向自己这边的孙杨,他似乎在笑,嘴角往上翘起。苏远心里发誓,我他妈一定躲你丫远点儿,我要是再犯贱用热脸贴你冷屁股我就出门儿被车撞死。

苏远这体育委员一当当了三年,孙杨的大排头也没变过,但整整三年,苏远没拿正眼儿看过孙杨。

初二下学期开始,仰仗着脑子好使,上课还算认真、回家也做做题,苏远的成绩慢慢提上来了。

中考苏远竟然进了四中,明明一模二模的时候他还没到这水平,老师甚至还断言过,一模和中考成绩分差上下不会超过十五。苏远的爸妈连着几天都是兴奋状态,还趁暑假带苏远出了趟远门儿。但是苏远有点头疼,他听说孙杨也考进四中了。

分班考试的时候苏远故意写错了几道大题,高一一年很快混过去了。

高二分文理,苏远毫不犹豫选了文科,比起生物来还是历史地理有意思得多。进班的时候老师发了每人一张座位表让他们按表上的坐,他一行行扫着自己名字,找到后却傻了眼,苏远的后面赫然是孙杨两个大字。我——操!

苏远黑着脸走过去一屁股坐下,孙杨那变态一样的理科成绩他是知道的,他是脑子被门挤了吧。要不是知道他这么多年都不待见我,我还真以为他是追着我来的呢。他这么没边儿的想着,孙杨进来了,看到他后明显一愣,看清手里的表又是一愣。

所谓风水轮流转,如今孙杨在后面大剌剌盯着苏远看,苏远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浑身不自在,但他又不能转身冲孙杨说你丫别看我了。

这样过了大概两个多月,班里的男生混熟了就吵吵着一起过光棍儿节,那天正好礼拜五,放学可以一起K歌。

孙杨本来不想去,但扛不住一帮人狂轰滥炸,连不去的不是男人都搬出来了。

到了KTV,因为全是男生,也没什么顾忌,叫了几打儿啤酒边喝边侃。后来也不知怎的越玩儿越过,弄了不少小瓶儿的牛栏山,谁打牌打输了就把谁往死里灌。

苏远平常不怎么喝,但也不至于一点儿就晕,要怪就怪他手气不好,甭管诈金花儿捉黑枪还是斗地主,这牌但凡进他手里准砸。啤的也就罢了,白的啤的掺着跟喝水一样往嘴里倒,搁谁谁不趴下?

他摔下牌说什么也不玩儿了,慢腾腾挪到旁边儿的沙发上,那儿只坐着一个人,正在打游戏。

透过模糊的视线,苏远看到那人半低着头,眼睛稍稍眯起来,嘴唇抿成一条线、一条绷得很紧的线。此时苏远的理智已经跟宇宙飞船作伴去了,以前发过的什么誓全成了放屁,他脑子一热就凑了过去。

“孙杨。你怎么就那么不待见我啊?”

孙杨放下手机,转头。苏远离得自己很近,脸通红,一双眼似乎泛着水汽。

把头转回去,孙杨继续打游戏。

苏远见状不由有些恼羞成怒,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不嘚儿我!他想也没想就拿手去扭孙杨脖子。孙杨没去管脖子上那只手,把嘴靠近苏远的左耳——

“就是因为你老是这样儿,一副全天下你最牛逼谁都得供着你的操性,我看着烦。”

“诶哟我擦,今儿真是玩儿大了,总不能这么把苏远送回去吧?他爸妈还不得削了咱们。”

从KTV出来已经九点多了,一行人里只有苏远醉醺醺的还没缓过来,其他几个这时候才知道反省。

“要不然让他去你那儿睡吧,彬哥。”

“去你大爷的,怎么不去你那儿啊。我爸今儿出差回来。”被叫做彬哥的人抓了抓头发,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孙杨,你家里不是没人嘛,要不让他去你那儿将就一晚上得了。就给他妈发一短信说在同学家睡,然后一关机。”

“嗯,这主意不错,孙杨应该没大问题吧?”

孙杨皱紧眉去看被人扶着的苏远。

“孙杨你这什么表情啊,你瞧苏远大宝宝多乖,既不撒酒疯儿又不吐的。到家你就把他往床上一扔,啊,当然了,往沙发上往地板上往哪儿扔是你的自由,天亮还不快,等明儿早上你就把他叫起来,还能压榨他一顿早饭。”

“是啊是啊,这主意不错,说的我都心动了,要不是家里不方便我都想把他领回去,过后让他请我吃一个星期的食堂。”

“我操,你丫食堂还没吃够呢!”

“滚!”

话题越跑越偏,看这架势苏远今天铁定是归他管了。孙杨粗鲁的揪过苏远的脖领子,简单跟大家说了再见就往家走。苏远把一半儿的重量压在孙杨身上,嘴里也不知道嘟囔什么呢,这么走了十来分钟,孙杨死的心都有了。这时,有人从后面叫他名字。

“孙杨?”

孙杨停住脚步,有个瘦高的人追了上来,冲他扬起笑脸,“我就说是你,没想到你跟老大现在关系这么好。”

“文南……?”

(六)

两个时钟走得不一致。内心的那个时钟发疯似的,或者说是着魔似的或者说无论如何以一种非人的方式猛跑着,外部的那个则慢吞吞地以平常的速度走着。除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而这两个世界是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分裂着,或者至少在互相撕裂着。——卡夫卡

苏远哭了,哭得很安静,以至于被剧情吸引的孙杨什么都没有发现。

任何恐怖的情节已经不能影响到苏远了,有谁正趴在他的耳朵边咆哮,似乎还要扯碎耳膜钻进去。

Beautiful Ones的前奏响起,那是为罗立雅设置的专属铃音。

孙杨接起来压低声音说了几句就挂了,停顿几秒似乎在犹豫什么。终于,他将身子俯向苏远:“小雅胃不舒服,疼的走不动道儿。我去考场接她,对不住了啊,改明儿补回来。”因为惦记着罗立雅,他并没注意到苏远神色异样,语毕就直接站起身向出口走去。孙杨想的很简单,苏远那人从不斤斤计较,自己这样做他也能理解,以后将功补过就好了。

所以他走的大步流星,连下台阶时也没放缓速度,以至于错过了苏远的愤怒、苏远的感情、苏远的笨拙、努力等等等等。蝴蝶效应一般,错过了往后太多太多的东西。

如果他当时回头,哪怕向苏远的方向看上一眼,也许他就不会这样直直走出去了。

因为苏远看上去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条濒死的鱼、一张承载了太多重物的网,他半低头,咬着自己的右手背,全身很轻微的抖动。只有从两颊绷紧的肌肉可以看出,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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