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阳显然也是知道周师傅的顾虑所在,但是他没有作答,反而摆出一副为难的姿态,扭头看向站在身边的张修齐:“齐哥,你原先说的那什么气运,现在还有吗?”
张修齐皱了皱眉,冷声开口:“有,比这间屋里所有的东西都强。”
这话让周师傅愣了一下,什么气运不气运的,这是哪门子的说法。魏阳却露出了笑容:“有就好,那就拜托周师傅了。”
“你还要揭裱?”周师傅的眉头皱的更紧了,看起来有些要生气的样子。
一般而言,古画能不揭裱还是不揭的好,每次都是对画本身的一种伤害,更别说面对这样的精品,简直可以算得上暴殄天物了。
魏阳面上露出了点歉意,诚恳说道:“这真是挺重要的一件事,还要烦劳周师傅,我们只是想看看里面的东西,画重新装裱可以慢慢来,都交由您处理。”
这话说得有些深意,要知道装裱行是有很深水分的,揭裱更是一种极易造假的手段,只因宣纸都是分层的,一些手艺高超的装裱师就能把一张宣纸劈做几份,然后分别重新装裱上色,当做真品来卖,这种造假模式极难被人认出,画主更是难以察觉,因此黑皮才说揭裱需要客人亲自上门,就是为了避免这种瓜田李下的事情发生。
而魏阳现在说重新装裱可以慢慢来,就是默认了他们可以用一些手段,甚至是伪作一副画,作为事情的谢礼。周师傅既然一生浸氵壬书画,自然也很清楚手里这件绝对是样真品,而且是没怎么问世,直接就被藏家珍藏了起来的佳作,这一揭的报酬,实在是不低了。
只是沉吟了片刻,周师傅就当机立断,应了下来:“也罢,反正是你们的东西,我就当做是学学前辈的手艺吧。”
都是扬州裱的传承,可以亲手揭这么一副上好的裱画,也是件十分难得的事情,周师傅不再推脱,跟儿子一起站在了工作台前,准备开始处理画卷。
揭裱是个精细活,但是这种前辈精雕细琢过的裱件,揭起来却不怎么花费功夫,周师傅手脚非常轻快,边用软毛刷沾水处理画卷,还边跟儿子说着什么,显然是把这当成是现场教学了。魏阳和张修齐则坐在了一旁,成了两块背景板,静静观赏着周师傅行云流水的动作。
就这么干坐了半个小时,魏阳突然漫不经心的说道:“也不知里面藏的是什么,连原济大师的真迹都只能当掩护壳子,齐哥你真觉得里面的气运很强烈吗?”
“不是强烈,是奇特。”张修齐微微皱起了眉头,从刚才起,他的态度就有些变化了,看得似乎比魏阳还认真些,随着揭裱的动作,他突然觉得画里的东西产生了一些变化,变得似曾相识,但是说不出究竟是哪里熟悉。
“没想到还能在找到这样的玩意,那其他几样呢?就没有类似的气运吗?”魏阳又问了句。
“没有。”张修齐答得干脆,注意力完全没放在这边。
魏阳轻轻唔了一声:“也是,能从林老家摸出一样就不错了,齐哥你说是吧。”
这句话的声音太轻,语气也太过自然,就像是无意识的闲聊,张修齐随口应了声,魏阳却立刻接道:“你果真还记得林老家的事情。”
这话的语气可有点不太一样了,过了几秒,张修齐才反应过来魏阳说的是什么,挺直的腰背立刻就僵硬了起来,魏阳就跟没看到似得,双眼平视着前方,淡淡说道:“除了这个,尸傀和我家那只狐狸,齐哥你也记得吧?所有那些妖魔鬼怪,你都记得,只是把我这人给忘了?还是说,那枚天魂回来之后,你才发现被我给‘骗’了……”
那个“骗”字的尾音里带出了颤抖,就像是在压抑心中的不甘和难过。张修齐觉得心脏有些发闷,但是这里不是个密闭场所,他也确实不知道应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握紧了双拳,把自己绷的更紧一些。
这边在努力逃避,那边,看着快把自己崩断的小天师,魏阳的眼底有了一抹暖意。他不怕跟人躲猫猫,玩这种类似调情的游戏,但是他想要的,并不只是个游戏。
轻声呼出了口气,魏阳的声音里多出了些重量,一种要自己的心剖开似得忱挚:“可是那些都是真得,真到快把我耗尽了。从小没爹没妈,还被人忌惮憎恨,我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多到不敢再跟人分享的地步,好不容易抓到点什么,根本就无法放弃。齐哥,你可以继续花时间调整,或是慢慢考虑,但是别装作不认识我,别这么干脆就把我扔出你的生活,也别……”
停顿了一下,他似乎再找更贴切的用词,最终露出抹了苦笑:“……也别躲着我。”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类似恳求的东西,张修齐抿紧了嘴唇,胸腔内挤压的那些东西几乎都要挤破他的心脏,可是梦里那张冰凉惨白的面孔还在不停回荡,冻结了那些让他坐立不安的东西。那人说有不忍失去的东西,他又何尝不是!
矛盾来的如此猛烈,几乎都要溢出体表,魏阳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复,却等到了一个猜测的结果,他们的确有事瞒着他,而且是相当重要的事情,重要到让这个不会撒谎的小天师都要努力的欺骗自己。
那究竟是什么?
心底泛出了一丝寒意,魏阳刚想说些什么,工作台前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咦,只见周师傅拿着一把小镊子,轻轻从桌面上夹起了什么。
“这东西不是画,等等,看起来像是某种记录?或者是……地图?”周师傅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古怪,显然是没料到画里真夹了东西,还是这么奇葩的一样物件。
只见镊子上夹着片不大的绢布,因为太过稀薄,几乎都是半透明的,在灯光的照射下,隐隐约约能看到上面涂抹着一些东西。
张修齐猛地站起了身,看到那东西的一瞬间,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气运他的确见过,跟孙云鹤那本手稿里带出的几乎一模一样!这难道就是那伙人要找的东西?
而另一边,魏阳的目光却有些发直,就在绢布离开桌面的一瞬间,他胸口突然烫了起来,像是有什么在灼灼燃烧,那是骨阵带来的反应!
117.梦见
明明没有任何动作,骨阵突然就起了反应,像是滚油中滴入了一滴冷水,那种炽烈的感觉似乎在灼烤他的灵魂,魏阳不由伸出手想要拽下骨链,然而当虎口碰到骨阵的一瞬间,他眼前的景色发生了变化。
光线骤然暗了下来,明亮的工作间化作一片虚影,取而代之的则是不见天日的树林,夜色如影,磷火如灯,他走在那片密林之中,面前的树梢和藤蔓被一团团黑影拨开,踏足之处,连那些长长的草茎都为之倒伏。他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带着让这片密林为之臣服的力量,可是溢满在胸腔中的,却是无边的愤怒。
那怒意像是在灼烤他的灵魂,他一步一步的走着,沿着那条辟开的道路前进,阴风呼啸不休,如同厉鬼的哀泣,煞气犹若实质,浓稠的包裹在身周,然而这些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穿过了那条如同黄泉鬼道的林间小路,来到了一片空地之中。
那是一片很大的空地,树木、杂草、鸟雀,乃至蟋蟀蚂蚁都无影无踪,在空地的中央,有一块半人多高的巨石,那块石头通体漆黑,上面散发着类似晶石一样的幽光,在磷火的照耀下,泛出不祥的光泽。此物名唤阳魓,乃是一种天外坠落的陨星,色黑而质密,能够阻隔一切阴阳之力,是道门最难得的材料之一,然而如此的奇物却被放置在了这片莽林之中,只因它镇压着某种更为恐怖的事物。
相传古时有天星坠世,轻则能毁人城池,伏尸盈野,重则洞穿阴阳,直坠幽冥。这些被陨星击出的深坑称之为天坑,凡有天坑所在,周遭皆有异象。这里的天坑就是其一,因为太过危险,在百余年前被道门高人所封,面前的阳魓就是封印的关键所在。
如果挪开阳魓,他是否就能踏入幽冥,寻回那人的残魂余魄,为其夺舍续命?
他轻轻的笑了,鬼道凶险,也凶不过着寂寥人间,他可以豁出命来去拼这一把,甚至不惜牺牲附近百里之内所有生灵的性命。
缓缓朝前走了两步,他拔出了一把木剑,插在了坚硬的地面之中。当那纤细脆弱的剑身切入泥土时,天上的乌云散了,这夜并非没有月色,相反乃是月盈之日,满月如同银轮,本该光华大方,照亮天际,然而此时的月亮并不怎么亮,它所有的光辉似乎都被那柄木剑吸引,束成了一道窄窄的银链,直坠那片空地正中。
这是月华之力,这也是天星之力,阴中孕阳,又非阴非阳。随着光华蕴满,有什么引出了阵法的力量,那是个大阵,花了不知多久才完成的阵势,一个不可能存在于世间的阵法。
浓稠的黑暗出现了,围绕在充盈月华的木剑旁,那犹若实质的阴煞之气开始沸腾、燃烧,如同被置入了烈焰之中。而另一侧,围绕着阳魓的则是至纯至刚的阳煞之力,是完全不逊于这阴煞之海的力量,本该咆哮激发的阳力却如同冻结了一般,没有波澜,凝沉冰冷。
这本该是不能相容的两种力量,然而此时此刻,却诡异的僵在了一起,如果从高空往下看去,就会发现这大阵形成了一个宛如太极图一样的景象,阴阳并立、泾渭分明,而木剑和阳魓就阴阳鱼眼,如同对影而生。阴至则生阳,阳至则生阴,然而那两眼却非阴非阳,木剑为生,阳魓为死,阴阳混沌,便成虚无。
没有任何阴阳之力能够挪动那块阳魓,但是,混沌能。
他伸出了手,三枚白森森的指骨躺在掌心,一道金色的光芒从中绽放。木剑上的月华之力开始颤动,如同水波起了涟漪,那力量既不凶猛,也不霸道,反而有些温吞,然而随着波纹浮沉,那块沉重无比的阳魓竟然开始晃动,如同被不知名的大手托起,在它下面,镇压的是来自幽冥的冤煞之气,但是在这个大阵中,它们并不会爆发,只会被镇压抑制,哪怕只是暂时。
他能趁着这机会,偷出那人的残魂!
唇角绽开一丝微笑,他刺破了指尖,血水如柱,淋漓洒落在骨阵之上,精血为引,巫骨为桥,只要再花费一些东西……
阳魓冉冉升起,露出了下面两尺见方的洞口,一股比寒冰更为刺骨的寒意散了出来,木剑周遭的煞气开始颤栗,似乎感应到了那冤煞的恐怖,尖啸声穿破了夜空,在空旷的林间回荡。
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只是抽出了一张拘魂符,盖在了三枚骨阵之上,迈开了脚步,朝着天坑走去。他的脚步很稳,就像踏在最平坦的大道之上,而非阴阳混沌的力场正中。他的手也很稳,就连手心那汪血水也没有晃动,拘魂符上燃起一缕青烟,笔直的朝向那个洞口飘去,他将会跟着魂烟,找到那人的魂魄……
一切都在预测之中,是他推演了无数年才定下的法子,他没有算错分毫。然而在距离那天坑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异变突生!
他掌中的骨阵微微一颤,金光骤然爆涨,像是被激发了一样,盖在上面的拘魂符瞬间化作飞灰!他脸色立时大变,正想掐诀补救,谁知身后的木剑发出了咔的一声脆响,剑身从中断做两截,失去了木剑引导,那道月华就像失去了控制,爆散开来!
阵眼异变会发生什么?纠缠在一起的阴阳之力失去了平衡,阴煞和月华撞在一处,阳煞则如同倒卷的狂龙,扑向了他所在的方向。三股力量狠狠撞在了一起,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天破声!
天破了,阵也破了。没人能从这样的乱力中逃脱,可是在刚刚异变的骨阵又发生了变化,就像被人操控一般,化作一道浅浅白雾,笼罩在了他身上,那光冰冷刺骨,却又温柔恬静,像是一道戳不破的屏障,牢牢把他隔绝在了阵力之外。
烟雾腾散,月朗星稀。空地之上,再也没有阴煞没有阳煞,没有阴阳舆图,阳魓重新落回原位,堵住了幽冥鬼路,空地之上只剩下一个萎顿在地的男人。
他的垂得很低,枯槁的白发垂落在了地上,染上了污迹,然而他的眼神却落在面前那三枚骨阵上,那上面,神鬼睥睨的力量不在了,任他如何激发也生不出变化,像是附着在其上的,那些能够帮他的东西彻底消散。
男人伸出了颤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骨阵:“姜圻……你不愿我去吗?我原本能找回你……”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老人才有的干涩,可是那手指却光滑白皙。一滴冰凉的液体滚落在地……
“魏阳!”
一个声音穿透了眼前的景象,魏阳身体一颤,猛然醒过神来。密林和月夜都消失不见,他面前还是那间工作室,然而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跪倒在了地上,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他茫然的伸出了手,用手抹了把脸,想要擦去那突如其来的泪水。
他似乎又做了一个梦,还是白日见鬼的梦境,可是在梦里,那个白发男人的身形如此清晰,甚至连那人的情绪都能感同身受。他失去了某个很重要的人,那三枚骨阵的主人……
这一切都是为了那条亡魂吗?最后阻止他的,又是什么呢?魏阳并不清楚其中的详情,但是他似乎能懂,懂那种痛失所有的悲怆,他甚至能够理解那种撕裂胸腔的愤怒。如果是他的话……
魏阳抬起了头,泪痕尚未擦干,就看到了单膝跪在他身旁的男人。张修齐的手指十分修长,也沉稳有力,然而此刻,他的双手都在微不可查的发抖,似乎那亘古的冰凉被彻底撕开,露出了其下沸腾的熔浆。他没有受伤,只不过是做了个白日梦而已,是什么让那个坚如顽石的小天师微微颤抖?
魏阳唇边露出了些笑容,他也伸出了手,牢牢抓住了身边那人的手掌,手心贴着手心,虎口攥紧虎口,轻声说道:“齐哥,我没事,只是脚软了一下。”
张修齐不是傻子,他看到了骨阵爆发的光芒,看到了魏阳倒下时的瞬间,这不是正常的反应,而像是有什么抽走了他的神魂,把他带到了另一个地方。可是攥着他的手温暖有力,带着种让人心安的亲昵。
耳边,又传来了一声惊呼,似乎站在工作台前的父子俩终于醒过了神来,小周已经匆匆走了过来,略带紧张的问道:“这是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吗?”
魏阳撑起身,也把张修齐拉了起来,干笑着答道:“抱歉,前一段刚刚受了伤,有些贫血,这不起得太猛,有点头晕。”
“吓了我一跳……”小周啧了一声,刚刚他们父子俩的注意力都放在图上,还真没留意到魏阳的情况,这时看到他略带尴尬的笑脸才放下心来。
周师傅可不管这么多,已经打上了招呼:“小魏,快来看看,你们这画中画还真够稀罕的,难不成是什么藏宝图?!”
这可是传说中才会发生的事情,他一辈子连张画中画都没碰上,更别说直接取出张藏宝图了。
“还真有藏宝图吗?这次算是没白来了。”虽然知道那图很可能跟孙云鹤有些关系,但是魏阳什么也没说,反而拉着张修齐兴致勃勃的凑了上去。
在两人中间,那双紧握的手掌就像黏在了一起,密不可分。
118.藏
两人的小动作周师傅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他小心翼翼的把镊子上的绢布平铺在了工作台上,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个放大镜,开始一寸一寸的细细观察,边看还边啧啧有声:“这图看起来可有些年份了,上面应该是涂了某种防水的胶料,难怪能把画裱的如此之薄。不过这上面都写的是什么啊,灵窍是什么意思?”
魏阳这时也走了过来,打眼一看就明白了刚才周师傅惊讶的原因,只见桌上放着的是张一尺见方的淡黄色绢布,纹理非常细腻,比普通绢料更为轻薄透明,上面绘制着几处像是山峰的图案,旁边还用小字注出了说明,只是几座山虽有方位排布,却没有相应的细节,沿途地形地貌一概没有标注,根本就不像普通的藏宝图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