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对林家人的品行何等了然,哪还不知道他是嫌现在天气太冷,不愿意每天早卯,而且翰林院侍读是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他完全没法子偷懒,这才撒泼打滚的耍赖。
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但是心里也松了口气。
像林如海和林楠这般厉害的人物,若真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为官做宰,还真让人有些放心不下——譬如林楠,片刻时间便能想出数条足以让戎狄灭国灭族的毒计,怎不让人心生忌惮?譬如林如海,悄然布局左右一国皇位更替,竟然无一人察觉他的存在,怎不让人心生警惕?
幸好这父子二人,一个懒得要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个和他爹一样懒不说,还无赖成性,并且有时候莽莽撞撞大大咧咧的,且都是不惹到他们头上就万事不管的性子……也就是这样,才能让人用的放心啊!
他因为和林家关系非比寻常,自然能信、能用、能容他们,可是若他不在了呢?
无论是他们因被忌惮而下场凄凉,还是因为他的子孙因为惹火了他们两个而不得善终,都不是他愿意看见的。
现在这样能让人用的放心的性子,才是最好。
但是松了口气是一回事,被林楠缠的头疼又是另一回事,一生气便跑去找林如海告状,谁知林如海却是完全站着自己儿子这边的,李熙顿时来气,道:“你去问问他想去哪儿,省的等朕下了旨,又嫌东嫌西的不乐意。”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林家父子两个,对于官职权利向来没什么要求,关键是要能偷懒,还要不被人欺负……
本以为林如海会委婉的表示这一点,然后说一切任凭陛下处置之类的话,谁知林如海竟轻轻巧巧道:“臣觉得,刑部就很不错……”
李熙先生一愣,而后差点泪流满面,就差没大呼: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这个人,终于不再拿他当外人,终于肯提出这种看似“逾越”的要求了……要知道若林如海想让林楠去刑部,只要稍微活动一下就好。这个时代,官员满任之后,下一任去做什么,往往不是等着天下掉馅饼,好地方好位置不会自动分配给你,而是大致看中了什么位置就需要去“谋官”,以林如海的本事,想给林楠在什么地方谋个职位都容易的很,他却肯“逾越”的直接对自己提出来,怎不让他感动的泪流满面……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就连林楠的耍赖都可爱起来——要不是知道本皇帝对他的好,向来在分寸二字上把握的极好的林家人,也不会对他给的职位明目张胆的挑三拣四,最多暗地里想法子给自己换一个。
李熙心情大好,林如海的要求自然是要答应的,但是刑部侍郎是从二品,林楠远不够格,若是任郎中,却只是正五品,稍嫌小了点——好吧,原谅他现在脑子发热,才会觉得十八岁不到的正五品官职太小……
于是下旨,封林楠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兼刑部郎中。
圣旨既出,虽然朝臣大多觉得林楠资历太浅,但随即淡定了:林家的圣宠在那儿放着呢,且毕竟林楠立的功劳不小,最重要的是他头上还有个林如海,那个大蜂窝,谁捅谁倒霉……
当然却也有不淡定的。
在某处书房,碎了一地瓷器。
“好!好!难怪跟本王说,凉菜热炒、汤水点心,总要一个一个的吃……这是要吃到本王的头上了?”
“殿下您先冷静一下……”
“冷静?怎么冷静?你听过侍读学士有兼任六部官员的吗?他若不是别有用心,怎么会去刑部?他任鸿胪寺少卿,将耶律良才整治的差点变成疯子,后来用了几千匹战马才赎了回去,将他的部族都差点掏空!耶律良才一走,他就出任巡盐御史,看看现在扬州的盐商没自杀的还剩下几个?还有我们的银子和产业,被他吃的还剩下几成?现在他已经是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天子近臣,为什么还要跑去刑部?别忘了,刑部里,还关着一个欧玉泉!”
“殿下,不管他怎么蹦跶,也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殿下何必放在心上……”
“区区一个林家,我自然不放在心上,可是这三次任命,都是父皇亲自下旨,每次下旨之前,父皇都单独和林如海见过面……你敢说,这就不是父皇的意思?”
然后是许久的沉默。
第 141 章
再次见面,林楠和李资有些无力的对望。
李资干咳:“这趟江南,跑的也不算冤枉……欧玉泉抵押的那些产业颇有背景,若不是我亲自去,未必能全部收回。”
林楠想起那几天快马加鞭磨破腿的赶路,叹了口气——你不觉得冤枉,我却觉得冤枉的很呢!
李资见他唉声叹气的模样,笑着安慰道:“这次是我没听仔细,下次不会了。”
林楠撑着头,有气无力的嘀咕:“只怕三殿下便是听的再仔细也没用。”
李资微微一愣后,猛地伸手按住林楠的肩膀,神色有些紧张:“可是林大人已经知道了?”
林楠闻言微楞,回忆起那日的情景,想起林如海木然的表情,想起那一刻自己内心的挣扎,下意识的将目光飘向窗外,口中道:“哪有的事,你想多了。”
李资看着林楠转瞬之间暗淡下去的目光,心中绞痛,几度启唇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心中仿佛堵了一块巨石般,让他每一口呼吸都艰难之极。
他知道自己有多自私,从一开始控制不住接近这个少年的时候,他就知道……明明知道林家四代单传,明明知道这少年身上背负着什么,他还是自私想要将他留在身边,一刻都不放手……
可是对于这个人,他没有办法无私,他做不到。
伸手将林楠散落在胸前的几缕乱发理顺,笑道:“记得先前有人说过要和我比弹弓的,今儿难得有闲,出去玩玩?”
人生苦短……这是他在耶律良才的剑刃下明白的道理,所以,无论多大的问题,他只会想办法解决,决不让它困扰自己的心太久,因为,人生苦短,他要珍惜每天都在流逝、不知何时就会消失的美好时光。
林楠不情愿的嘀咕:“天这么冷……”
李资摇头失笑道:“再冷也不能整天缩在房子里不出门啊!出去透透气儿,雪天里的空气干净又清凉,最让人舒服不过……我们比赛打麻雀如何?我知道有个地方鸟特别多,离这儿近的很。”
林楠小时候常打麻雀玩,顿时有了兴致,直起身子道:“行!一人二十只,无论大小,谁先打够谁赢!输了的人负责亲手料理猎物。”
李资笑道:“好啊,那我等着品尝你的手艺了!”
林楠冷哼道:“大言不惭,也不知道今儿归谁下厨呢!”
于是到了晚上,林如海的餐桌上多了一个人、一盘菜。
林如海一看见李资就火大,虽然没有恶言相向,可是也没个好脸色:拐了自己的儿子居然还敢堂而皇之登堂入室!
看了眼被林楠特意摆在自己面前的肉,给儿子面子尝了一口,望向林楠:“你做的?”
林楠嗯了一声,道:“不过肉都是三殿下剔的……”
麻雀肉剔起来那个繁琐哦……也亏了李资有那个耐心。
林如海淡淡道:“如果不是觉得自己比专业之人做的好,就不要随随便便抢别人的事做。”
林楠扶额:“爹啊!”
李资起身正色道:“林大人金玉良言,小子受教了。”
林楠冷哼道:“明儿我就告诉妹妹,以后熬汤熬我一个人的就行了!”
话一说完,便收到两个眼神,他爹的目光不友善也就算了,李资那眼睛里明显的“求你别添乱了”又是什么意思……
没甚滋味的吃完饭,林楠被撵回自己院子,李资则被林如海带去书房下棋。
李资原还有些忐忑,他不缺乏勇气,他缺的是底气,他不知道林如海若求他放过林楠,求他不要让林家断子绝孙,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幸好林如海似乎真的只想同他下棋,其余半句废话都没有,李资几度想主动开口,都被林如海打断,只得打起精神应对棋局,几局下来有胜有负,只到半夜三更,林如海才一句“乏了”将他打发。
李资颇有些苦闷,这是什么意思呢,林大人真的是平日里太闷,想找个人陪他下棋?
却不知他前脚刚走,林楠后脚便进了书房,林如海道:“今儿晚上我同三殿下密谈之事,很快就会传到有些人耳朵里去,刑部那边,可以动了。”府里那个钉子,让他舒舒服服的过了这么久,也该起丨点作用了。
见林楠点头,林如海以手沾水,在案上写下一个名字。
林楠看了,伸手将案上的水迹抹去,迟疑了一声,才鼓起勇气问道:“父亲觉得三殿下他……”
林如海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道:“若我说不行,你就能和他断了往来?”
林楠认真道:“虽不致断了往来,但一定会重新考量。”
林如海微微一愣。
林楠苦笑道:“父亲不要将我当做了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的痴男怨女……若是父亲坚持不允,我、我也……我知道父亲总是为我好的。”
林如海叹了口气,挥手令他出去。
等林楠走到门口,才听到林如海的缓缓的声音:“三殿下心性还是不错的……”
见林楠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林如海剩下的话便没有出口,挥手让他快快走人。
第二日一早,刑部。
欧玉泉一进门,便看见那个对他而言宛如噩梦的俊逸少年正撑着脸颊坐在书案后面,一只手捧着热茶,一双清美如画的眼带着几分好奇的看着自己。
少年微微点头后,带他来的衙役便卸了他的枷锁,端上温度适宜的热水和干净的布巾给他洗手擦脸,甚至还给了把木梳让他将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
欧玉泉只当林楠有洁癖,遂老老实实任人摆布——他这段时间虽未受刑,但是小苦头吃了不少,深知这些衙役的手段,是以在这些小细节上,丝毫不敢反抗。
等他打理干净,又有人送了清粥小菜、热茶点心过来,欧玉泉原就豁出去了,再加上许多天没吃过一段饱饭,狼吞虎咽之下,片刻就将几上的东西一扫而空。
末了望向林楠,淡淡道:“多谢大人厚赐,若大人没别的事,小人要回去休息了。”
林楠挥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身边只留下林全一个,含笑道:“这么说,你是不准备招供了?”
“招供?”欧玉泉冷笑道:“林大人开什么玩笑,小人便是招供,也是向刑部的大人们招供,和大人何干?”
林楠摇头失笑,道:“欧兄别是坐牢把脑子坐坏了吧?你以为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一个不相干的人,就能把你从牢里带出来,去了枷锁在这喝茶聊天?”
欧玉泉神色大变:“你……难道你……”
林楠点头道:“没错,本官新任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兼刑部郎中,受尚书大人及二皇子之命,负责审理扬州盐商勾结外族、刺杀皇子一案……欧玉泉,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听到罪名,欧玉泉脸色瞬间苍白,却依然断然道:“林大人不必白费心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和小人半点关系都没有!”
林楠点头,哦了一声道:“可是我看你梳头的模样——你似乎很怕疼?”
欧玉泉神色变了变,又冷冷道:“小人怕的东西很多。”
林楠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你有比疼更怕的东西,所以对你用刑也是无用?”
欧玉泉抿着嘴不答。
林楠叹道:“那是没尝过真正的疼,我真的很想试试,看你在三木之下,还能不能说出这句话来……不过你运气很好,我并不准备对你动刑。对于一般人来说,动刑是最快最简单的手段,但是对于阁下来说,刑求二字,便是一个给你脱罪的机会——所以呢,傻事我是不干的。”
欧玉泉心中松了口气,语气依旧冷冷道:“林大人就不怕将底牌告诉了小人,小人更加有恃无恐?”
林楠摇头失笑,不再理他,低头开始继续刚才的工作——抄书。
要知道黛玉的嫁妆可还没抄够呢!
林楠抄书的时候,身边向来有不少人服侍,要有翻书的、磨墨的、铺纸的、晾字的……现在只剩下林全一个,便是林楠自个儿将翻书铺纸的活儿干了,林全也手忙脚乱,顾了东顾不了西。
林楠看了眼目光游移不定的欧玉泉,问道:“你是愿意过来替我磨墨,还是想我找个人将你堵了嘴捆起来扔在地上?”
这不是多难得选择题,欧玉泉只稍稍迟疑了一下,便老老实实过来替他磨墨翻书,林楠并不担心他会对自己不利——连一点苦头都吃不得的人,在还有希望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做自断生路的事?
这般过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林楠才放下笔,问道:“我的字写的如何?”
欧玉泉道:“天下谁不知道林郎的字举世无双。”
林楠笑笑,道:“承蒙夸奖。今儿就到这里吧,欧老板可以走了。出了这个门,自然有人送你回去……请。”
欧玉泉向外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林大人叫小人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林楠一边擦手,一边漫不经心道:“关你什么事?”
一抬头看见欧玉泉正怒视着他,顿时自己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点逻辑性的错误,于是道:“告诉你也无妨,陛下同我说,若我敢在刑部摸鱼,就让我天天去宫里给他读书……所以我只好找你来当个幌子,好大大方方的偷懒或者叫公器私用,懂?”
欧玉泉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信他的鬼话,冷冷道:“若是林大人想要以此造成小人已经招供的假象,只怕是打错了主意!天底下没有那么多的白痴。”
林楠讶然道:“怎么你还没招供吗?”
欧玉泉怒瞪,他虽是阶下囚,但是这么耍他有意思吗?
林楠笑笑,从抽屉抽出一张纸递给他,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案上,向后靠上椅背,悠然道:“欧老板不是一进门就招供了吗?”
“我什么时候招供了!”欧玉泉怒骂一声,等看清楚纸上的内容,顿时瞪大了眼睛,声音变得恐慌之极:“这不是我写的,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林楠眨眼道:“不是你的什么?不是你的笔迹?”
欧玉泉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充血:“你卑鄙!居然让人假冒我的笔迹,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林楠淡淡道:“你错了,这些东西,还真不是别人写的——这是我写的。你也说我的字举世无双啰,不怕告诉你,我林楠临的字,全天下只有三个人能看出端倪,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家先生——你准备找谁来辨认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