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鑫乱七八糟地想着,脑袋里瞬间转了千八百个念头,其实最在意的还是只有一点:杜闲为什么要走到床边来?
好在杜闲很快就又轻轻地走了出去。一阵窸窣后,陆鑫听到他抓起钥匙的声音,然后就是门打开,又被关上的声响。
陆鑫睁开眼睛,猛地坐了起来。
陆鑫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撒上那双毛茸茸的小熊拖鞋直奔厕所,解决一下生理问题——幸亏杜闲似乎没有拖延症,否则陆鑫会为自己的膀胱掬一把同情泪。
没错儿,这就是陆鑫宁愿憋死也不愿见人的决心。
杜闲公寓的卫生间空间不大,但干净整洁,窗户明亮,陆鑫洗手的时候抬头对着镜子照了照,咧嘴龇牙,做了个鬼脸。
气色还不错,他关上水龙头,边甩手边往外走,漫无目的地在客厅绕了一圈儿。
正当陆鑫发着呆不知道想什么的时候,他耳朵一动,敏锐地听见门外有窸窣的声响。
陆鑫的第一反应是撒丫子往卧室跑。完了还不忘把头埋进枕头,身子卷进被子里。
埋在枕头下的鸵鸟陆鑫仍然不忘留神外边的动静。
开门的人是杜闲,他买了早餐回来。
热乎乎的包子和豆浆,包子刚刚出笼,豆浆是用炒熟的黄豆磨出来的,味道清甜,口感润泽。
杜闲把早餐顺手放在茶几上,然后去洗手间洗了个手,又探头往卧室床上望了一望,扬了扬眉。
他重新拿起桌上的钥匙,用保证卧室的人能听到,但却不会吵醒熟睡者的音量道:“我买了包子和豆浆,荤的素的都有,药也在桌上,如果你醒了的话记得一并吃了。锦文说下午会开车来陪你去医院换药。我上班去了。”说完再一次轻轻带上了门,随之传来下楼的脚步声。
空荡荡的屋子里,掀开眼皮的陆鑫愣愣地躺在床上,半天也思索不出杜闲到底发没发觉自己醒了。
他掀开被子下床,汲上拖鞋走到客厅看了一眼散发着香味儿的早餐,抽了抽鼻子。
手腕适时的发作出撕裂与抓挠的疼痛,陆鑫下意识捂住发痛的手腕,重新躺回了床上。
这一回,他很快又睡着了。
24、
这天中午杜闲送出院了一位在他手里治疗的病人,床位号53。
53床患者是一个年轻的学生,名叫方小东,18岁,住院前在读高三,正准备高考。方小东文化成绩不好,却很有绘画天赋,从小学画,据说还拿过不少大奖,他的作品贴满了房间的墙壁和床头。一个月前他的父母把他紧紧拉扯着扭送到综院时,方小东手里还攥着一把他画作的碎片,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浸湿了纸片。
那一天,方小东在家中歇斯底里地撕光扯烂了他全部的作品。
杜闲站在病房外,双手插在墨绿色的制服裤子口袋里,看着53床旁边弓腰收拾书包的身影。
方小东敏感地抬头朝杜闲的方向看过来,眼神却毫无波澜,缓缓地瞥了一眼,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收回视线继续埋头于自己的事情。
杜闲回想起方小东刚被送来四楼的那天,双手被父母一左一右紧紧扣住的少年在挣扎中倏然抬头,带着愠怒地瞪了面前的医生和护士一眼。那眼神带着决绝和痛苦,却无比明亮,跳跃着少年人独有的灵动的光芒。
而刚刚的那一瞥里,什么也没有。
杜闲站在走廊上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去迎接方小东的家人。
方小东的妈妈坐在大厅的快餐椅上,看着来往漫步走动的患者,脸上不时掠过一丝嫌恶的神情。
杜闲迎了上去:“您稍等,小东在收拾东西,一会儿就出来了。”
方妈妈忙不迭地站起来,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家庭妇女,对抑郁症并没有多少科学的了解,只是本能地将这里的人与疯子、精神病画上等号——除了她的儿子。
“小东他……再不会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了吧?”杜闲看着这个女人眼巴巴地望向自己,很显然她还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有抑郁症这个事实。
杜闲迟疑了一下,“他恢复的情况还不错,距您上周来看他的这段时间也没有反复,”他看着用单肩背着书包的方小东沉默地走过来,然后被他妈妈一把搂住脖子,“不过,小东住院时间较短,不能保证完全治愈。你们确定要现在出院吗?”
半个身子都快挂在儿子身上的方妈妈含着眼泪:“当然要出院!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留在这里吃乱七八糟的药,把我儿子的脑袋都给搞坏了怎么办?到时候孩子怎么考大学?我儿子只是突然有点小问题来这里休整一下,休息好了当然要出院!”
杜闲看向方小东,剃成平头、干干瘦瘦的少年沉默地站着,任由妈妈搂着,把眼泪都流到自己的肩膀上,就像一座淋着雨滴的没有知觉的雕塑。
方妈妈问她儿子:“小东?小东?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这段时间吃了药有没有好一点儿,有没有头晕?看不看得进书?”
方小东慢慢地把视线移向他妈,点了点头:“好多了,妈妈。我有在看书。”
从一个月前进来后,方小东除了翻看父母给带来的教辅资料外,再也没有碰过画笔一次。
杜闲曾劝他捡起自己的兴趣,这样对抑郁症的康复也有好处。方小东摇头,“我要高考,考大学。我成绩那么差,看英文单词都来不及,哪有时间画画。”他如是说道。
杜闲看不出他的表情,他想说除了考大学人生还有很多条路很多种选择,可又觉得自己没说这个话的立场。杜闲只好看着他表情肃穆地仰头喝下护士递来的药片——仿佛那是他人生的唯一希望,轻轻地说一句,“等考完试就好了,考完了再接着画,你不需要放弃。”
方小东捧起参考书,对他苍白地笑了笑。
杜闲从回忆中抽回神来,听见方妈妈正在问他还需要办哪些手续。
她一边等杜闲的回答,一边扭头,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跟儿子说:“小东,妈不是不知道你辛苦,妈也知道你很委屈很难受,妈也很心疼。可是考大学是人生最重要的一道坎儿,妈不能看着你放弃自己的未来……”
方小东说:“妈妈,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杜闲把人带进医生办公室里,将要办的出院手续一一说了,然后问:“药还是继续给小东开着吧,先开三个月,您看成不成?”
面前矮胖的女人皱起眉来,叫道:“怎么还要开药?不是差不多好了吗?我从网上查了,这种安抚神经的药都带有催眠效果,吃多了让孩子怎么集中精力学习啊!”
“……”杜闲也微微拧起眉,“方妈妈,抑郁症不是感冒,打一针就能好。抑郁症是有很多因素引发的,需要长期、坚持的治疗……”
“哎呀不成不成,小东还多少时间就要高考了呀!实在要吃,也得等高考完之后再吃!小东,乖,妈不是不给你治病,其实你没病,真的,你看,这休息了一个月,气色好多了。实在要有事儿,咱们考完再来治,噢?”
杜闲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方小东。
方小东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眼来,“嗯,听我妈的吧。”语气平静。
杜闲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不是警察和军人,不能拿着枪械和警棍强迫他的患者吃药。
他用沉默来代表他的退让。
“小东乖,医院伙食不好,你看你都瘦了。妈妈在家给你炖了乌鸡汤,在锅里热着呢,回家就能喝!走吧儿子,咱们回家!”
杜闲把母子俩引到铁栅栏门门口,掏出钥匙打开了漆黑厚重的锁,然后立到一边,一言不发地注视这对母子离开。
快到楼梯口时,杜闲看到方小东突然回了一下头,朝他笑了一笑。
他沉浸在这个笑容里,仿佛全身都被沉重的锁链拴住,半天没挪动脚步。
回到办公室的杜闲在座位上呆坐了半晌,突然间特别想给陆鑫打一电话。他脑袋冒出这么个想法,手上就不由自主地划拉开手机锁屏,调出了通话功能。
刚巧前几天急着找陆鑫时候的十几通拨号记录赫然在列,刚巧杜闲发着呆,手一滑。
于是等杜闲回过神来,发现的就是已经拨过去的通话窗口了——
杜闲忙不迭想关闭通话,刚巧陆鑫在同时接通了电话:“喂?”
——一切就是这么鬼使神差。
“……”杜闲手足无措地看着屏幕上00:01的通话时间,硬着头皮把手机放到耳边,“喂,我是杜闲……”
陆鑫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下,他这是第一次听见杜闲一向平稳的声音带了几分慌乱,虽然不知来由,却让他莫名起了戏谑之心:“我知道,我是陆鑫。”
“呃——”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哦没有……”杜闲挠了下头,“那个——对了,你睡醒了吗,吃中午饭了吗?”
陆鑫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觉得我应该是醒了。”
“……”
“我过会儿就下去吃饭,我是手腕受伤又不是半身不遂,您别太操心。”陆鑫忍着笑,“不过话说回来,你给我打电话到底有什么事儿?”
杜闲想了一想,还是诚实地说道:“我就是……突然觉着自己挺幸福的。”
陆鑫一愣,“挺幸福?”他换了个姿势举电话,“捡了个基本等于四肢瘫痪五谷不分啥事儿做不了只能给你添麻烦的废人回家你还觉着挺幸福?”
他促狭的一笑,“小杜,你不会是——暗恋我吧?”
陆鑫权当玩笑,杜闲的心跳却漏了一拍。
“没——没有的事!”电话里的情绪带了一抹急促的色彩,“我只是刚刚送出院了一名患者……”
“哎哟,你以为我真这么自作多情啊。我是抑郁,又不是变态,没有那么自恋的好吗!”
杜闲无奈,正想解释,陆鑫又道:“再说,小杜你确实比我幸福啊。起码你干着自己想干的事儿,广大患者同胞还会感激你的帮助。”电话那头的陆鑫清了清嗓子,“你看啊,当你回首一天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多好。”
“……”虽然有些诧异陆鑫的画风突然间转变,杜闲还是笑了,“是,谢谢你。”
“不谢,这话是保尔·柯察金说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
“得了得了,那个,我吃饭去了啊。你没别的事儿就赶紧休息一会儿,下午不还要上班儿么。努力工作!赚钱养家!”
挂断了电话,杜闲唇边的笑意却久久没有消散。
25、
帮同事值了一会儿晚班,杜闲下班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虽然在医院吃过病号餐,不过因为不知道陆鑫和谢锦文去医院换药有没有顺便吃晚饭,杜闲还顺手拎了两盒鸡蛋回来。
掏出钥匙拧开门,却看见陆鑫双手抱膝蹲坐在沙发上。
电视里放着两集联播的黄金剧场,假睫毛夸张到惊悚的女主角在闹嚷的街道上和男主角上演着普通情侣的生离死别。陆鑫的脑袋埋在膝盖间,高大的男人只蜷缩成小小一团,肩膀狭窄而耸起,宽大的灰色格点家居服挂在突兀的骨头架子上,像只嶙峋的野生兽类。
电视里的人嬉笑怒骂,电视外的人,就那么安静地坐着。
杜闲看着他。
电视投射的光芒打在陆鑫身上,却只能映出一片黑暗。
就像悄无声息的黑洞,将所有的色彩与热闹吸收进来,然后再无动静。
这个人看起来,很疲惫。
若他是健康的——哪怕背负了这世间所有的苦难与悲伤,杜闲以为,都不会把陆鑫压成这样。
像这样,瘦小的,孱弱的,仿佛孤立于世而一无所有的,透露着巨大无助与彷徨。
听到开门的动静,陆鑫抬起头,冲他做出一个笑容,“你回来了。”
因为太久没有理发的缘故,陆鑫的刘海长得戳进眼睛,漆黑的发像参差不齐的铁幕,将他漆黑的眼与外在世界隔绝开。陆鑫摇晃了一下头,像是在驱散充斥着大脑的阴霾,他松开环抱着的双臂,装模作样地向两边做了做伸展运动,顺势站起。
陆鑫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们这医院也太辛苦了,还给不给人活路啊这么晚下班。”表情夸张,仿佛刚刚蜷曲在那里无助至极的人不是自己。
杜闲点点头,把钥匙放在一边,也默契地配合着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解释道:“晚上值了一会儿班,回来晚了。对了,你吃晚饭了吗?”
陆鑫迟疑了一下:“还没呢……噢我下午跟锦文出去吃过了,不饿。怎么,你还没吃?”
杜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把外衣解开,挂到客厅角落的衣架上,然后边挽衬衣袖口边往厨房走,“蛋炒饭你吃么?加点黄瓜和青菜。”
陆鑫半晌没吭声,杜闲边系围裙,探头往外边望了一眼,陆鑫这才答应:“成。”
“嗯。”杜闲收回视线,他的目光划过垃圾桶,瞥见里面空荡荡的,除了早晨自己给陆鑫买的装着豆浆包子的塑料袋外,既没有快餐盒也没果皮。他抿了抿嘴。
“陆鑫,你今天都干嘛了?”
陆鑫的声音从客厅传过来:“没干什么啊,就跟屋待着睡觉。下午不是跟锦文去医院换药么,哎哟那个水擦上去,花擦,简直透心凉。”句尾扬着音调,尾音拖得老长,像是等着杜闲给他的诙谐接茬。
杜闲手上机械式地切着菜,没答话。
他忘记告诉陆鑫,谢锦文给他打电话时候说过,三点多才会来接陆鑫去医院,而这个时间跟中餐和晚餐都挨不上。
过了一会儿,杜闲捧出来一大碗(如果不能用盆来形容)蛋炒饭。
陆鑫看着放在面前的碗没动筷。
“噢对了,需要给你准备餐巾吧?”杜闲突然发觉有哪里不妥,“抱歉,这几天都疏忽了,我这就去拿——”
“什么?”
杜闲说:“我记得之前你在综院的时候,吃饭都要——”他用手指比了个方巾的模样放在胸前,眼睛看着陆鑫。
“嗨!那就是我一臭毛病,越是讨厌的、氛围让我发毛的地儿越装模作样,你别放在心上。我可没那么娇贵。”陆鑫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心不在焉。
“……”
杜闲愣了愣。
此前关于这个男人唯一表现在外的高贵冷艳之处的猜想完全被他本人随随便便地抛到九霄云外,杜闲有些无奈。
该说,陆鑫这个人,果然有趣得很吗?
陆鑫端详了一会儿那一大碗的食物,小心翼翼地仰脸看他,开口问:“小杜,这是……蛋炒饭——吗?”
杜闲边解围裙边说:“是啊。怎么这么问?”
陆鑫瞪着面前五颜六色的炒饭沉默了半晌:“蛋炒饭……不就是蛋炒饭吗?这怎么又有肉又有虾又有蛋又有西红柿黄瓜莴苣——”
面前的青年镜片银光一闪:“嗯?有蛋又有饭,不就是蛋炒饭吗?”他无辜又天真地看着陆鑫。
陆鑫不吭声了,半晌蹦出一句,“在你们家吃饭的费用,我会付钱的。”抱着碗开始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