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对折两次的纸,展开用手铺平,递给宁飞。“你的老雇主让我转交给你,二十万,杀这个人。”
宁飞接过来,手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上面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成扬。纸是哨向工会的通缉令,印有日期和公章,今天新鲜出炉。他不动声色地把纸重新折起来。
“我知道你见过他。”信天翁说,“他叛逃的时候闹出了点动静,住三岔口的薛姑娘在街头撞见他的行踪。”
“这生意我不能接。”宁飞将纸推回去,“他是我的客户。”
信天翁一笑,将烟头扔到地上,用皮鞋去用力碾磨。他说:“你必须杀,琦姐要他的命。他给你多少钱?我们最多能给三倍。”
“你出不起。”
信天翁斜眼看他:“你开个价——还是说,你想护着他?”
宁飞的心情本来就不好,碰到这种情况,愈加不想回话。
“这人必须死。”信天翁说,“你就算不接,也不能跟琦姐对着干。你忘了当年是谁帮你隐藏行迹,是谁帮你联系医生植入探针,让你能装成普通人大摇大摆上街走的?”
“我没忘。”
“那就告诉我他在哪儿,实在不行我就找别人来杀。”
宁飞说:“我不会让人杀他。”
信天翁往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说:“琦姐猜你会这样,果不其然——”他抛开打火机,又将手伸进衣兜里。
哨兵神色变了。
他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按钮按下的咔哒响声,与此同时,后脑的腺体里传出了尖锐的针扎一般的触觉。探针在震动,在他身体里嗡嗡地鸣叫起来,自顾自地向前向后戳刺。一点轻微的移动,就在脑子里引发出一连串爆炸性的痛苦。
宁飞双手扼住信天翁的咽喉,忍痛喘着粗气艰难地喊:“停下。”
信天翁流露出一个扭曲的笑,空空如也的双手从口袋里伸出来举起,表示投降。
可是探针并没有平息下来,不死不休似乎要搅翻他的脑浆。他眼前发黑,连视觉都模糊了,几乎维持不了站立的姿势。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但是这回实在太难熬,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前几天刚好有哨兵废城区的西面发狂,抱着头痛苦地嚎了好久。最终抢来一把枪,自杀身亡。
也许他也会那样。信天翁在等,等他痛得没了力气,肯定会伺机要他的命。
可他不能死在外面,成扬还被绑在家里。就算走不了路了,他也必须爬回去放人。
宁飞咬牙,勉力去扭信天翁的颈骨。情报贩子难以置信地伸手试图反击,却最终还是输给了哨兵天生的力量优势。信天翁的尸体顺着墙滑到在地上,他的胸腹也被击中几拳,左肩的枪伤又开始流血。宁飞扶着墙闭上双眼干呕,每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得大脑加倍痛起来。
21.
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声音和气味会显得格外明显。
猫竖起尾巴炸开全身的毛,无声无息地从成扬身上跳下来,回到房子深处。伴随着鲜血的气息,踉跄的不规律的脚步一声声顺着楼梯向上,在门前停下。最后是哐啷的巨响,听起来像有人在门前轰然栽倒。
“……宁飞?”成扬小声地试探。
有那么几个瞬间,宁飞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意识。
脑袋里轰然作响的探针的震动终于逐渐平息下来,但他的大脑仍然沉浸在之前剧烈的痛感中,像在水里泡了好几天的尸体,腐烂,发涨,晕乎乎的。鼻尖有青草的味道,他贪婪地大力呼吸,过了好久,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行尸走肉一般地拉开门,没有用钥匙,直接用蛮力把门锁弄坏。跨过走廊,在客厅里找到行李箱,便随手把眼前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往里装。
动作做到一半,突然想起应该还有个人。
宁飞缓慢地转头,看到成扬靠着走廊的墙站着,脸朝着他的方向,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那个口型在问他:“发生什么了?”
整间房子都没有声音,死一样的寂静。
宁飞绷紧肌肉走过去,就连脚步也是沉默的。
“怎么了?”成扬无声地问,“让我看看,你的状况不太对劲。”
他差点想说,我听不见了。
这个软弱的想法立刻被锁回内心深处,脑海里隐隐的余痛催生出其他充满恶意与破坏欲的念头。他从衣服兜里拿出那张通缉令,举在成扬眼前,大力扯下蒙眼的布。
“那就让你看看,”他说,嗓音压抑,“刚发下来的,你别想回去了。”
光线有些昏暗,成扬不适应地眨了眨呀,才把视线焦点放在眼前的东西上。太近了,白纸上的字大得有些模糊。上方是两截手指,紧紧捏着纸,指甲尖被压出青白的痕迹。
“可以远一点吗?”他问,“我看不太清楚。”
宁飞的反应有些迟钝,停了一秒,才把手放远一些。成扬先看到的是自己的名字,一张大头照,一个带日期的公章。一个五六行的段落被夹在照片和公章之间,内容大概是这个向导有叛逃的嫌疑,希望各方注意自己监视器,一旦发现行踪,及时上报。
情况并不算太严重。去年哨兵向导任务超期现象严重的时候,公会每个月都会下发好几张这样的通知。
成扬松了一口气,把注意力转到宁飞身上。哨兵的衣服皱巴巴的,沾着几处干涸的血迹。他在急促地呼吸,胸膛剧烈地起伏。成扬的视线扫过被破坏的门锁,心里顿时一片了然。
宁飞在失控的边缘。
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失控的哨兵通常意味着死。他们会破坏眼前一切物品,杀死所有视线范围内的人,最后耗尽自己的能量和生命力,猝死在街头。很少有哨兵能把自己从发疯状态捞出来——他们的五感会不受控制地放大或者失灵,让他们陷入更深的不知所措的心理状态。
但是宁飞正试图控制自己。
这时的心理防线应该是最脆弱的,成扬凭着自己的经验判断。宁飞需要花大量的精力在自己身上,因此很可能会忽略向导的一些小动作。他可以……成扬突然想,算了,都决定对他友好一点。
“过来,”他说,“让我帮你。”
哨兵稍稍后撤,脸上的表情半是惶恐,半是渴望。成扬直起身子,向他靠近。他一步步后退,直到被逼到墙边,无处可逃。
宁飞双眸瞪得很圆,在这极近的距离里,像猫的眼睛一样又大又亮。成扬放出信息素,那双眼睛里的挣扎的意味就像是火星,扑闪两下熄灭。宁飞微微挺起背,受不住诱惑似的稍稍凑近。
“嘘。”成扬说,轻柔地将自己前额抵住宁飞的前额。
宁飞畏缩一下,后脑靠着墙,睫毛微颤着闭上眼睛。
让一个哨兵失控的原因有很多,大到战斗、失血、杀戮、虐囚,小到一个尖锐的声音、一个刺眼的颜色、一句无心的话。归根结底,无非是引起了情绪的波动。
作为向导,成扬处理过不知道多少桩失控案件,对基本流程简直烂熟于心。他探出精神力,与宁飞的脑海进行对接。
疼。
传过来的先是胀痛,成扬皱着眉,将感觉转移到自己身体上。宁飞的精神堡垒依旧顽固,他也不打算强行打破,于是便在外部绕了两圈,释放出自己的善意。哨兵并没有接纳,成扬微微失望地转向后头,像顺毛一样梳理银色流苏状的精神线。
出问题的是听觉。
另外,腺体里也有不明植入物。
成扬解决了前者,却对后面那个束手无策。他顶着头疼呻吟一声,问宁飞:“感觉好些了吗?”并希望宁飞能快点解开手铐,他想揉揉太阳穴。
真难受,他呼出一口气,不明白宁飞是怎么忍下来的。
哨兵怔忪地睁开眼,嘴唇的颜色有几分失血的苍白。成扬移开眼,又问:“你的腺体里有什么东西?”
宁飞像是被扎了一下,眼神顿时清醒起来。“好东西。”他说,感情的剥离让句子显得干巴巴的,“让我能不留下任何信息素痕迹的好东西。”
“所以你才能瞒过铺天盖地的监控系统,难怪……”成扬喃喃说。
他的猜想是正确的,恐怕那个过于牢固的精神堡垒也是不明植入物的作用效果。
“没时间谈这些。”宁飞说,转身继续收拾行李,“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你必须跟我走。”
“公会的人来了?”
宁飞转头看着他:“不只是公会,我的雇主也想杀你。”
22.
宁飞的雇主,想杀自己。
“为什么?”成扬骇然问道。
宁飞收拾着东西,百忙之中匆匆扔下一句“不知道”。方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塞进行李箱的东西实在太多太乱了。他将无用的废报纸拿出来,看了一眼,又讪讪撕成碎片。
成扬本人就留在这里,他还有什么必要留着这些东西呢?
他大步走进卧室,捡了几件衣服,把一整盒未开封的内裤也拿在手上。回到厅里的时候,成扬仍怔怔思考着,似乎完全没注意碎纸片上印了什么。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东西已经全摆放好,宁飞拉上箱子的拉链,推着成扬出门。手刚碰到向导的背,对方顿时如被惊醒一般,开口说:“能先解开手铐吗——我自己能走。”
仿佛看出他的不情愿,成扬补充了一句:“反正,我短期内也没法回公会了。”
宁飞捕捉到关键词。
“短期内?”他问。
“等弄明白事情真相,洗刷清白之后,终归还是要回去的。”
宁飞手放在成扬身后,听了这话,嗤笑:“公会有什么好。”
成扬记得他的身份,一个从公会叛逃的哨兵。他轻轻叹了口气,否认道:“不是好不好,只是应该这么做。我可是个向导,除了回公会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宁飞轻哼一声,但还是拧断了手铐的钢链。他们一前一后下楼,绕过小巷,一路向南。路边上停着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宁飞撞破玻璃窗,手伸进去从里面打开车门,自己坐上驾驶座。他从方向盘下扯出两根电线头,轻轻嗒碰一下,接触的金属线间冒出几点火星。
发动机打着火了。
一只黑猫顺着破窗,三两下灵巧地跳到后座,窝在座椅暗处缩成一团。哨兵转头看着成扬,无声地催促他上来。
成扬刚坐好把门关上,宁飞就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他们沿着河涌一路驾驶,直到支流并入浩浩江面。市区平整的水泥地不知何时换做柏油路面,最后成了江边磕磕绊绊的黄土大道。这一片是郊区,人烟稀少,摄像头的分布也分外稀疏。入海口就在前方,远远能看到水面上郁郁葱葱的树,是红树林。
成扬记得附近应该有个废弃的渔村。十几年前为了保护环境,村子被强行搬迁,安置在别处。
宁飞再开了一段距离,熄火停车,示意成扬下来走。
黑猫在他们后方两三米外的地方安安静静跟着。
成扬不知道宁飞打算将自己带往何处避风头,也没法仔细想,转移到自己身上的头疼又突如其来地发作了。正是黄昏,一轮橘黄色的落日正挂在宽阔的入海口之上。他眯眼看前方,视网膜上映着的是几片模糊的光斑,刺目得几乎让眼泪流出来。
宁飞突然开口:“我小时候就在这附近长大。”
“嗯。”成扬轻声回应,“你是从那个渔村出来的吗?”
哨兵出神地凝视着夕阳,自语一般说:“没错。许多年没回来过了,真美……”
成扬闭上眼,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宁飞转身看了他一眼,原本略有些恍惚的神情立刻化作惊慌。“你当时做了什么?”他问,“是伤害转移?”
成扬点头。
哨兵的话显得有些僵硬:“收回去,我不需要。”
“我不能眼看你失控。”他说。
成扬是个很好的人。他给了宁飞记忆深处最温暖的片段,让他翻来覆去地惦记了这么多年。
但今天的这份好有点超标,宁飞从来没期待过这个。
疼起来多难受啊,他想,他怎么能让成扬体会这种痛苦呢?
“我不会失控。”他说,语气又凶又急。
成扬低声反驳:“你当时明明都到了边缘了。”
“我能忍住。”
成扬来不及说话,嘴巴就被堵住。宁飞趁着他还陷在虚弱与不适的状态,上前一步强吻了他。那是近乎撕咬与掠夺的笨拙亲法,成扬的舌头被吮`吸得微痛。他皱起眉,想要撤开。宁飞先退了一步,瞪大眼看着他,显得又凶恶又羞怯。
他的眼里映着落日的半轮暖光。
“你……”成扬谨慎地酝酿措辞,不确定自己应该表示抗拒还是应该直接谴责。
宁飞打断道,声音有些因发抖而不稳:“我的雇主曾对我有恩。今天她找人向我传话,要我必须杀你。我说不行,我和你之间还有交易。”
话题转得太快,成扬不解地等他继续。
宁飞自顾自说道:“她问你给我多少报酬,她愿意出三倍。”
“所以?”成扬问,“你要在这里杀我吗?”
“我回绝了。”他闭了闭眼,说“她的三倍对我没意义,我只想和你上床。”
他双颊充血,眼神明亮。成扬一时说不出话来。
夕阳一寸寸沉下去,宁飞眼里的光一分分暗淡起来。
最后,成扬移开视线:“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我理解。”宁飞木然说。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开口,语调恹恹的:“那就把你的伤害转移收起来。”
23.
“没什么好抱歉的,我理解。”宁飞木然说。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开口,语调恹恹的:“那就把你的伤害转移收起来。”
成扬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他不擅长处理这种拖泥带水的感情。如果事情都能分清就好了——就让宁飞喜欢他,与其他无关;他在一定限度内照顾宁飞的感受,也与其他无关。互不干涉,皆大欢喜。
但是宁飞不愿意这样。
将疼痛重新转移回身上,哨兵没有别的反应,只是嘴唇更苍白了些。他也不再看着落日,径直向树林深处走去。
夜色昏暗,周围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再往里走一段距离,光线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可宁飞像不受影响似的继续往前,又过了不知多久,植被逐渐稀疏,脚底下依稀有人工小道的痕迹。
尴尬的气氛在枝叶间发酵。成扬清清喉咙,突然开口:“虽然是本地人,但我还没怎么来过这边。”
宁飞沉闷地回了一句“嗯”。
回应固然简短,但总比沉默好。成扬拨开树枝向前,一边回忆:“上次过来,已经是十几年前了,渔村还没迁走。当年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大案,我跟着老师过来观摩实习。”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那时也就十几岁,什么也不懂,被吓得不行。”
“我知道。”宁飞低声说,“有个哨兵失控了。”
成扬惊诧地瞅了眼他的背影,突然又了悟:“对了,你是在村子里长大的,应该也见过——就是这件事。还记得现场死伤惨重,那哨兵疯得太厉害了,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认不出来,差点想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