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拿了钱包和钥匙出了门,走到三楼的时候碰到了曹秋冬和叶伟几个人,几人见他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都有些莫名,正准备停下问两句,却见向南根本就没看他们,径直从身边走过去了,曹秋冬与许斌对视一眼,有心想叫住他,向南却早已奔下了台阶走得不见踪影了。
向南在学校外面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往生居而去。
出租车司机在往生居那条巷子口将他放下,向南把钱丢在位置上,推门下了车。
他觉得自己可以保持如往常一般的镇定,却在看见那条熟悉的巷子时,双脚不受控制的狂奔起来,从耳边跑过的风如这个季节一样干燥、凌厉,风刮过脸颊,吹得眼睛生生的疼,向南眯起眼睛,前方往生居的门匾已经近在眼前。
站在门外,依旧能听见里面鼎沸如潮的声音,那是宾客的狂欢。
向南跨过大门,目不斜视的进了后院。
走过冗长的回廓,叶苏独居的院子已经近在眼前。
这一刻,向南突然犹疑了。
那年奶奶去世的时候,向南在身边,奶奶临走前拉着他的手,斑驳苍老的脸上浮起痛苦与欢愉的神色,她说:奶奶要走了,以后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的。向南重重的点头,眼泪却从眼眶里汹涌而出,砸在奶奶干如枯槁的手背上。她又说:你的性格太容易吃亏了,以后要多留个心眼儿。向南还是点头。
奶奶已经很瘦了,抓着他的力气却出奇的大,就像明白生命的轨迹终究是消逝,骨子里却还是残留着些许不甘。
向南看着她仰起头,呼吸越来越艰难,越来越痛苦,然后她的瞳孔慢慢由深色转为死灰,最后终于渐渐的闭上了眼睛,整个房间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连自己的呼吸都映衬出几道回声,向南想,那时候他是痛苦的,大概因为太痛苦,所以连声厮力竭都失去了力气,只能傻傻的抓着奶奶慢慢失去温暖的手,傻傻的默默的掉眼泪。
当空间突然重叠,向南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面目来面对叶苏。
直到颜君的身影出现在小院的门口,俊雅的脸憔悴万分,对他说,“进去吧,他在等你。”
向南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然后从颜君身边走过,进了叶苏敞着门的卧室。
刚踏进屋子,屋子里那股浓重的充满死亡的气泽便钻进了身体里,向南心里一空,压住那些拼命的想要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难过,一步一步的往床边走去。
床上的叶苏双眼紧闭,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扭曲感,向南知道这是病状作祟下的结果,叶苏的双手放在被子外面,指甲已经深得看不清其中的纹理。房间里明明开着暖气,向南却觉得心凉透了。
大概是他靠近的动作太明显,叶苏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看见他时,艰难的扯动嘴角想要挤出一丝笑容,但是并没有成功,向南一把握住他的手,很轻很轻的说,“新年快乐。”
叶苏看着他,说,“新年快乐。”
他的声音已经浓稠的听不出话里的含义,向南一只手握着他的,一只手垂在床边紧握成拳,指甲深深的嵌进肉里却毫无察觉,叶苏却像是看穿他的意图,把手伸在半空中,等待向南将那只快要流血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从前的叶苏是美好的,眼睛弯弯如同堤边杨柳。陌生青芜花开荼靡,于他不过浅显的美景,在叶苏残破的身躯里,是一颗洞察世事的七窍玲珑心。
“向南啊,”此刻,他依旧用那副藏满了情绪的眼睛望着向南,幽幽道,“我开始害怕死亡了。”
这个说着我害怕死亡了的男人,十年光阴于向南的记忆中鲜明得如同日记扉页上的手指印,鲜红的一枚,纹理清晰分明,大概也会褪色,即使如此,却终究已在人心上刻下烙印,余生难忘。
向南从未像这一刻这样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他只能握紧叶苏的手,想以此来给他传递一些生的力量,叶苏却依旧眸光沉沉的望着他,瞳孔后面似藏着千山暮雪般的深沉内敛,他微微掀起苍白干裂的嘴唇,缓缓说道:“我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不能奔跑,不能做激烈运动,甚至连做爱也要承受心脏跳动太快而停止的风险,在颜家,我是死了连祖坟都入不了的野种,我从不在乎这些,我这样对自己说,其实我还是在乎的。我母亲那个傻女人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牺牲了一生,我绝不会再重蹈她的覆辙,所以我对自己发誓,绝不对任何人动心。但世事难料,终究是可惜了。”
他说:“我十五岁之前很怕自己会一睡不醒,后来渐渐大了,开始明白对死亡的恐惧除了自己,根本没有别人能与我感同身受,我开始藏起这种害怕,让自己变成看上去从容淡定的一个人。这段时间我偶尔会回头,看看自己来时的路,我发现,这十年是我过得最开心的时光。在南方那个小镇上,在颜君的家里,我第一次看见了你,向南,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时候我看见你的时候,我在想,这样的人应该被人捧在手心里万般宠爱的,而不是孤零零的接受着命运再三的考验……咳咳……”
叶苏说的话太多了,一时间猛烈的咳嗽起来,咳嗽声在空寂的卧室里串成诡异的符号,让向南错以为死神就要带走叶苏了,向南近乎疯狂的紧抓着叶苏的手,一边轻柔的拍着他的背脊,“叶苏,不要说话,好好休息,你会没事的。封厉跟我说他已经找到跟你匹配的心脏了,只要手术你就能好起来的。”这样的话甚至连向南自己都不相信,若封厉真的找到了,又何必拖到现在。
叶苏终于停了咳嗽,笑着看他,迂回的嗓音里似含着无尽的留恋,“向南啊,我舍不得你们。”
舍不得这个世界。
舍不得这些朋友。
舍不得喜欢的人。
太多舍不得组成人生杂陈的五味,因为知道总有一天会离开,所以想要提前做好道别,说我舍不得你们,让你们知道,我是真的舍不得。
向南把头埋下去,轻轻抵在叶苏的手背上,声音嘶哑的说:“那就不要走,叶苏,坚强一点好不好!”
叶苏淡淡的笑,声音脆弱如瓷枕上的花鸟,一触地即碎,“我坚强了半辈子,太累了。”
向南用力的摇着头,哑着嗓子喊:“不够,不够叶苏!”
“这家往生居里有我大部分心血,我已经把它转到你的名下,麻烦以后帮我好好照看着。”叶苏说,手指艰难的抚上向南的头顶,这个少年的身体里住着自己的朋友向南,让叶苏感到了无生趣的生命里还有这么一丝如沐春风的喜悦,“说不定我也会有跟你一样的境遇,还有第二次生命的机会,所以向南啊,不要难过,我们都会好好的。”
窗外的天空完全黑下来了,屋子里没有开灯,向南坐在床边,维持着下午那个姿势,双手握着叶苏已经冰冷的手。
颜君站在门外,仰起头望着头顶墨黑色的天空,天边偶有两颗星子,也微弱得几不可见。有透明的水泽自眼眶滚落下来,延着他英俊的脸颊缓缓流下,在下巴处汇成一股,然后如同世间所有飞蛾那般扑进火里。
院子外面突然响起了噪杂的脚步声。
封厉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了门口,沈清澜紧跟其后,两人看见卧室门口红着双眼一脸泪痕的颜君时,终于顾不得平日的从容和风度,大步奔进了卧室。
叶苏合衣躺在那张有些年头的雕花木床上,面容端庄而安详。
向南坐在床边,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来,看见封厉的时候,眼睛里突然滑出晶莹的泪珠,嘴角却上扬起微微的弧度,轻声说:“别吵,叶苏睡着了。”
封厉觉得眼睛胀得疼,大步走过去将向南拉起来抱进怀里。沈清澜站在床头边上,一时间脸上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封厉将怀里的人搂得死紧,视线慢慢向下,落在紧闭着双眼的叶苏的脸上,手指微微用力,终于将内心所有的悲怆全数压下,问随后走进来的颜君,“走的时候痛苦吗?”
颜君低沉着声音答:“没有太多痛苦。”
封厉压抑的叹了口气,“安排后事吧。”
第61章:守着回忆
往生居的宾客以最短的时间被送离,大门上挂上了飘渺如云的白纱,新年的最后一天,下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停在门前的操场上,停在百瓦大灯的灯罩上,亦停在叶苏生前居住过的卧室门前。像棉花和流云,纯白得不曾被污染。
向南这段时间一直坐在叶苏的屋里,呆呆的,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屋子里因人来人往,早已失了叶苏的气息,向南靠在他们常坐的那张餐桌边上,眼睛望着空空的雕花大床,颜君说叶苏死后希望海葬,不愿自己被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看不到光明,还要被虫子咬。要将他的骨灰撒进海里,随波逐流,这样就能到达那个他渴望的却从未到过的远方。
按照当地的习俗,人死后要在家里停棺三日。
向南却希望叶苏的棺木永远都不要被抬走,就与这往生居融在一起,想到这里,他拉住从身边走过的颜君,哑着嗓子说,“把叶苏葬在后院里吧,那里常年都有开不败的花,若有这些花草相伴,叶苏应该就不会感到寂寞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空茫的,如同没有倒影的湖面,远远看过去,皆是迷蒙一片,语气却甚是坚定,抓着颜君衣角的手指暴起几股青色的经络,用力得太过了。
颜君叹了口气,正想说话,突见封厉从门外进来,径直走过来将向南抓着颜君的那只手轻轻的掰下来,柔声道,“他一生都渴望自由,向南,我们给他吧。”
宋臣在接近零晨十二点的时候,匆匆赶来,看着一屋子的人相对无言。
天黑了,天亮了。
向南一直维持着那个端坐的姿势,表情空空的。封厉知道他难过,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的坐在边上陪他。宋臣站在屋外,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烟雾弥漫了整个院子,却仍不停歇。
颜君进来说殡仪馆的人来了,向南才有了一点表情,撑着桌面想站起来,但因为坐得太久了,脚已经没有知觉,封厉忙起身将他扶抱起来,然后几个人跟着颜君出了叶苏的屋子。
叶苏的棺柩停放在往生居的大堂里,向南刚走进去,那个巨大的奠字便立刻冲进他的视线里。
向南闭了闭眼,到了此时此刻,依旧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叶苏没死,还活得好好的,还能站在屋里吟诗。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灵台高筑,叶苏的照片被摆在正中间。他是个好看的男人,真正眉目若画,隽秀清朗,眼睛里充满了智慧,即使不笑的时候亦能让人感觉到亲切与温暖。
向南轻抚照片中的人,正出神间,突然听见大门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
封厉和颜君率先走了出去,向南回过头,继续看着照片中的叶苏,轻声道:“对不起,我觉得这件事,他有权知道。”
转眼间,颜浩已经冲了进来,血红着一双眼,身上的衣服凌乱不堪。封厉和颜君几个人亦没有真心阻拦,人都死了,还拦他作什么。
颜浩走进灵堂的时候,脚下的步子一顿,再也不敢往前走了。
向南转过身来,对他说:“过来见他最后一面吧。”
闻言,颜浩慢慢走过来,视线胶着在正中间那架黑色的棺木上,然后他的手搭在棺盖上,轻轻一推,棺盖发出一道低沉的轰鸣,应声而开,颜浩咬着下唇,全身发抖得厉害,颤着手指将棺盖完全推开,里面躺着的人便完整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哥。”向南听见他虚浮的声音慢慢传来,像某种因害怕而刻意保持的小心。
真正伤心的人是哭不出来的,他们只会默默的流泪,直到眼泪汇聚成河,流向大海。向南站在边上,抱着叶苏的照片,专注的看颜浩站在棺木旁边,很慢很轻的弯下身去,抱住了里面躺着的已经失去呼吸的叶苏,然后向南听见他说:“哥,我喜欢你。”
人生最悲哀的两件事,不过生离与死别。
在向南看来,生离到底比死别好一些,至少,你知道那个人活着,即使不在你的眼前也一定在某个角落里安静美好的过日子。
而死别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绝望。
人死了,除了回忆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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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苏的葬礼在星期三,是一个下雨的天气。
雨幕像帘子似的由远即近,雨势并不大,但就那样站在雨里,也很容易就会被打湿衣衫与鞋袜。
参加葬礼的人不多,只有他们这几个叶苏生前的好友。
封厉一大早开车过来往生居接向南,他到的时候,向南已经站在往生居的大门前了,颜浩和颜君站在他身边,颜浩的手里抱着一个黑匣子,那是叶苏。
封厉撑着伞走到屋檐下,将向南揽进怀里走入雨幕之中,上车前向南突然说:“你可不可以转过身去?”
封厉微微拧眉,依言背过了身。
下一秒,他感觉背上伏过来一具温暖的身躯,细细密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是一种被压在舌下刻意想要隐藏的声音,向南的双手抓在他的大衣两侧,额头抵在他的背上,封厉感觉到他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封厉立刻就想转身,却被向南制止了,他嘶哑着声音说,“不要看。”
封厉挺直了身子,即使隔着厚厚的衣料,亦能感觉到背上的濡湿,如滚烫的热油,淋在上面,灼伤了封厉的心脏。
封厉说:“向南,哭出声来。”
向南却依旧压抑着,不愿将自己的难过和伤心公诸于众。
封厉的忍耐似乎终于告罄,甚至是有些粗鲁的转过身,抬起向南的肩膀,厉声道:“哭出来!你要压抑到什么时候!”
向南被这声吼怔了一下,愣愣的忘了反应,两行清泪自眼中漫出,渐渐的汹涌起来。宋臣说向南哭的时候是最让人火大的,明明整个人脸上身上都写着伤心,却只是睁着一双眼睛默默的掉眼泪,那些声斯力竭仿佛被故意压在了喉咙里,一旦发出来就会世界末日,所以教看的人分外的恼火,有种想把他打哭的冲动。
封厉也知道自己刚刚太凶了,无奈又心疼的揉着向南的后脑,轻声道:“哭出来会好一点。”
向南抬眼望着他,视线里的封厉被分成了很多瓣,严肃的、谨慎的、温柔的、微笑的,所有的封厉在眼前模糊了又清晰,周而复始,终于,向南抬手捂住了脸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声音仿佛被隐藏了许多年,今天因为封厉一句温柔的话语,突然破土而出。
封厉脸上浮出一丝难过的笑,然后将人按进了怀里。
等沈清澜和宋臣到了之后,他们从往生居出发,开了近两个小时的车,才到了一处近海。
雨已经停了,几个人站在一处礁石上,将黑匣子里的叶苏撒在了海水里。
那些汹涌得仿佛随时能将人淹没的海水很快吞没了叶苏的一切,颜浩跪在地上,一夜之间头上生出了许多白发。
强劲的海风吹乱了众人的发丝,向南梗着嗓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封厉从身后轻轻拥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叶苏自由了,我们该为他感到高兴。”
“是啊,”颜君接过话,琥珀色的眼睛藏在迷离的镜片后面,“终于自由了。”
回程的路上向南一直没有说话,封厉也没有开口,车厢里安静得如同坟墓,封厉好几次转过头去看他,发现向南将自己藏在立起来的黑色衣领后面,裸露在视线里的是半睁半闭的眼睛。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半晌,车厢内传来向南的声音。
封厉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说道:“还有回忆。”
寂静的空间里,封厉听见向南似乎笑了一下,短促的笑声稍纵即逝,然后他听见他说:“回忆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