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雍心中一沉。
片刻秦无庸回转,站在车辇之侧说道:“殿前侯正与果毅都尉柴卢将军商讨驻跸兵防事宜,言道午后方有时间前来侍奉殿下。”
他停了片刻,见李元雍面无表情,小心翼翼道:“殿下,不如老奴伺候为殿下磨墨,可好。”
李元雍放下手中书卷,淡淡说道:“不必了。你且退下。”
秦无庸心惊胆颤又不敢走远,寻了身侧一匹马缀在车旁。他是内侍不惯策马驱驰,雨雾凛凛亦是苦不堪言。
殿前侯平日与温王常常斗作乌眼鸡一般,见面就掐。只是这番不知为何闹得厉害,接连数日都有意无意避开温王。温王倒也按捺性子颇能忍耐,反害得他每日里替殿前侯提心吊胆。
临行之前温王有严旨,殿前侯府中凡是形状像“包袱”或者包袱的东西都被刀枪翻检,马蹄上锁,盔甲点收入库,唯恐殿前侯有半途私下溜脱的不轨意图。
侯府中诸军士所有细软资财均被登记造册一一记录在案,人口姓名一日三核对,若有一人对不上则所有士兵均要受连坐之刑,比抄家没族还要戒备森严。
而殿前侯除了身上所穿明光铠,将温王所有赏赐之物尽数转送给国舅爷不说,如今竟至于公然抗命了。
午间温王传膳。小黄门举着竹伞衣衫浸湿,脸色青白不定,急匆匆跑到近前,喘息不定说道:“殿前侯呢?温王有召。”
鱼之乐口中咬着一块粗糙干粮,正站在树下雨中与众军士抢一壶烧酒。闻言眉头一皱,拍了拍手,越过小黄门向温王车辇而去。
秦无庸见他三请四请终于露面,便是收到一座金山也没这般欣喜。长呼一口气说道:“侯爷真是军务繁忙。殿下等到午膳都凉透了,侯爷快去罢。”
鱼之乐却不进车驾,隔着车窗向李元雍肃声道:“末将身着盔甲,且浑身雨水,不便见殿下,恐为不敬。”
李元雍冷冷道:“恕你无罪。进来。”
鱼之乐道:“末将已经吃完午饭,还要去查看诸军军籍。请——殿下先用膳罢。”
李元雍心中气苦,说道:“你再敢胡吣,本王就命人奉了廷杖,先打你个以下犯上不尊君命。”
皇帝赐下黄绫廷杖一根,上至王侯下至庶民,如有冒犯温王者均可当场施刑,打死不论。
鱼之乐似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站在车外抱拳躬身,沉默以对就是不肯挪动半分。
雨水滴答从他铠甲上不断滚落。两人一时僵持。
秦无庸急的无法,瞥见车窗之后李元雍脸色愈发难看要当场发作,悄悄抬起腿踹了鱼之乐一脚。
鱼之乐冷不防被踹的一个趔趄,扑在车辕一侧。
温王纡尊降贵亲自打开车门,眼锋扫过命他上车。鱼之乐无奈,只得背靠车门跪坐,也不看他,垂首不语。
李元雍取过漆木食盒,取出一碗尚还温热的青槐汤面,按下一双象牙筷箸,并两只咸面葱饼,一碟盐渍蕨菜,端了汤面给他。
饭菜香气勾动鱼之乐辘辘饥肠。他双手接过,一双筷子使得上下翻飞,几口啃掉面饼,又喝干一碗热汤,觉得四肢透过热度,整个身子都暖洋洋起来。
他跋涉行伍从来都是与士兵吃住一处,凌朝暮从无半分优待。似这般暖热饭食已是极大眷顾。他吃完也有一丝懈怠,喝了几杯茶漱口,见李元雍闭眸斜斜躺在软榻也似是疲倦不堪,觑眼偷偷看了几眼,便要悄声溜走。
李元雍漫不经心说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鱼之乐说道:“殿下恕罪。末将实在……”
李元雍冷冷看他一眼,从身侧拿出长一尺、厚五寸的紫檀戒尺,颇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古风。
鱼之乐瞠目结舌,他忘了李元雍原本不是个能耐得住性情,能忍的下火气的宽厚之人。
李元雍道:“近来事多,疏了考校你的读书。本王且问你,一为浮云词,愤塞谁能禁。后一句是什么?”
鱼之乐知道他又要借机生事。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胡乱回道:“驰……走百年内,唯愿展所钦。”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手心便狠狠挨了一戒尺。
鱼之乐揉着红肿手掌心中恼怒,说道:“怎的我背错了么?”
温王说道:“走字说不得。”
鱼之乐怒道:“为何说不得?”
温王淡淡答言:“因为本王忌讳这个词。”
鱼之乐气结,心中愧疚又不敢分辨,忍了忍佯作“强项令”狠狠咽下了这口气。
温王修长手指捻住纸页,又问道:“独去沧洲无四邻,身婴世网此何身。以何解?”
鱼之乐嗫嚅半晌,心道触了他晦气,不能说“走”“归”,这下一句“关情命曲寄惆怅,久别山南山里人”是打死也不能说的,不如续别的句子糊弄过去便是,于是张口回答:“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
温王高举手中戒尺,见殿前侯将手藏回袖中,缩在马车角落东躲西闪,冷冷喝道:“拿出来。你以邯郸少年行回答本王,是欺我不懂蔡氏典故,你公然嘲弄本王,本王要施以惩戒。”
温王出行赐天子仪仗,玉辇宽大豪奢舒适,但空间狭小再怎么躲藏终究徒劳无功,鱼之乐慑于氵壬威不敢不从,只好手心朝上任君宰割,口中强词夺理道:“本侯不擅长读书不懂这些诗词。殿下明明强人所难,我回北疆乃是大将军所定……”
啪的又是一戒尺狠狠敲在手中。温王淡淡道:“欺瞒在先,狡辩在后。真要回灵州,也怕别人笑话本王教下无方,让你扫尽本王颜面。是以先行管教。你可谨记?”
鱼之乐硬硬挨了五戒尺终于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的哲理名言,心中再腹诽面上也不敢丝毫有所流露。
殿前侯眼含热泪做小伏低回答:“末将知错了。”
温王晚间驻跸距洛阳百里之遥的蔺城县衙。命人侍寝。
秦无庸跑得腿脚生风,赔笑道:“侯爷,殿下派人传唤五次,侯爷若再不进屋,可就不是一顿戒尺的惩罚了。”
鱼之乐背倚房门,说道:“本侯负有重任当为殿下守夜。请殿下放心,县衙后堂有重重兵防,另有本侯站在门外守候,殿下可高枕无忧。”
秦无庸袖中一滑,现出了崇文馆久已蒙尘蠢蠢欲动的牛皮长鞭。
鱼之乐嗓音陡然转弯:“忧——愁殿下安危是末将职责。末将谨奉君命岂敢推辞。秦总管请。”
秦无庸说道:“本总管身体老迈不堪驱使。殿下特开恩令本总管歇于耳房以候传唤。侯爷请吧。”
鱼之乐长叹一声,推开房门。
第六十三章:刺探
屋中只有几盏纱灯朦胧。李元雍静静看书并不抬眼看他。片刻将书卷放在枕侧,合目而睡。
鱼之乐环顾四周。县衙后堂布置比照崇文馆,四周摆满温王惯用之物,处处豪奢。沉水瑞脑香幽然传来。
他看他睡下随以手掩灯熄了烛火,唯留墙角一盏尚闪烁微弱光芒。李元雍自麟德殿遇刺之后睡觉便增添了诸多怪癖。他心中不安从不肯全部熄灯。
鱼之乐和衣躺在匡床一侧的地砖上。铠甲撞地有轻微声响铁石交鸣。
李元雍说道:“你都穿着盔甲睡觉么。”
鱼之乐躺在黑暗中,手边是自己佩刀。说道:“习惯了。以前行军打仗,都是这般随地而眠,万一有敌人杀来不至于乱了阵脚,被人所乘。”
李元雍说道:“你过来一些。”
他等候良久也未见鱼之乐起身。倒有低沉的愉悦的呼噜声响起。
李元雍倏然发怒,摸出书卷狠狠向他身上一砸。
鱼之乐装睡而不得,只好唉声叹气摸着书册重新放在他枕侧。李元雍趁他伏身之际单手一伸便握住了他腰间银带。
他坐在床榻黑发未束,垂泻单衣之上。气息太近呼吸交错颇为暧昧。
鱼之乐不敢乱动。李元雍亦不吭声,慢慢解开他肩甲护腕,为他一件一件除下身上甲胄。
他手心轻轻抵住鱼之乐胸前护心镜,感到铁甲之后他的心跳低沉有力。李元雍说道:“这套盔甲为精铁所铸,原本是前朝征集能工巧匠打造,专为赏赐凌烟阁名将。我向陛下讨了来,助你日后上阵杀敌,卫我边疆。”
鱼之乐亦能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源源热度。
李元雍手掌滑落向他腰间蹀躞银带,在暗扣处双手摩挲,说道:“这是你的软剑么。那日我命人收缴你的兵刃,怕你抗命要救鞠成安。后来刺客谋逆,麟德殿后你用匕首救了我一命。我心中其实常存后怕,若是当日稍有闪失——”
他指尖轻轻一摁,咔哒一声已将银带解开。
鱼之乐被他摸得心中麻痒难当,心中警惕不由得后退一步。想了想,解下腰中软剑递给他。
剑刃如一泓秋水,寒光湛湛。
李元雍手指轻轻滑过轻薄锋芒,见剑柄处刻着一个“慎”字。问道:“这个字,是铸剑之人刻上去的吗?”
鱼之乐借着微弱光芒低头看去,笑着说:“却不是。是凌大将军刻上去的。他怕我性子冲动与人动手,是以不许我用刀,又说软剑有君子风,所以刻了慎字,是要我审时度势,谨慎行事。”
李元雍触动情思颇有些拈酸吃醋,说道:“你跟随大将军长大,情同父子。他对你很好。”
鱼之乐笑道:“好不好未曾多见,只是我若犯错就是一顿毒打。大将军从来也不会像别的兄长长辈一般与你讲理,性子上来拿绳子绑了,扔到草原上任你自生自灭。”
李元雍笑道:“你这泼皮性子,天不怕地不怕,还就要这般约束你才好。”
鱼之乐想起边疆策马扬鞭的恣意生活,心中半是神往半是感伤,道:“等我回去之后,他便不能再轻易打我了。三等伯爵又是武威将军,怎么也要给我几分情面才对。”
李元雍低声道:“若是你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喃喃自语面容萧瑟。鱼之乐强抑住心中眷恋与痛楚没有将他抱在怀中,过了片刻才开口道:“怎么会只剩下你一个人。你是未来的储君,将来登基为帝,天下都属于你一人而已。”
李元雍笑道:“天下都属于我一人。不知道我想要的人,会不会也属于我一人。”
鱼之乐默然。
李元雍微笑道:“可知我为何唤你前来?”
鱼之乐摇头。
李元雍道:“自然是命你侍寝。”
鱼之乐脸色煞白倏然向外一挣,跌跌撞撞翻身就逃。逃到门口察觉不妥,又折身走到床榻一侧,将甲胄搂抱怀中,垂首不语抖衣而颤。
李元雍看他滑稽举止不由大怒,见他踉跄折返惧怕之极心头怒气又夹杂阵阵悲凉。
他原本只为逗他一逗,见他如临大敌不由得心中意兴索然。复又倒回榻上,冷冷说道:“我骗你的。你睡吧。”
鱼之乐暗暗松一口气,见他情绪烦杂面色阴郁,终是心中难忍,道:“你也睡吧。我守着你。”
李元雍翻身向着床内侧,冷道:“你能守我多久。”
鱼之乐怔了片刻。他坐到他身后伸手轻轻覆盖住他的眼睛。俯身低头,隔着自己的手背吻了吻他。
有一道看不见的天堑鸿沟横亘在他面前。他被铁索困在彼岸不敢逾越,连伸手碰触他都听得到冰冷声音回荡脑海之中。
李元雍只觉眼前有短暂黑暗,温热呼吸扫过脸颊又迅即消失。
李元雍沙哑问道:“这算什么?”
鱼之乐无法回答。
李元雍又问道:“陛下那晚,到底与你说了些什么?”
鱼之乐立刻否认道:“没什么。”
李元雍方冷哼了一声,待要施展阎王手段大肆逼问,听得秦无庸脚步匆匆到了门口,声音焦急道:“殿下。广平王已到了县衙。”
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必有所图。
李元雍与鱼之乐对视一眼。沉声道:“更衣。取我朝服来。”
即有一干内侍捧着皇帝敕命的黑色太子冠冕朝服为他穿戴,秦无庸小心捧着天下乐晕玉佩系在温王腰侧。
李元雍道:“可曾带洛阳守军,文武百官随行?”
秦无庸迟疑回道:“并无。广平王只带了两个侍卫,似是单枪匹马而来。”
李元雍也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意图,蹙眉道:“鱼之乐,你去看看。”
鱼之乐领命而去。
李元雍想了想,又说道:“请我五皇叔到书房歇息半个时辰。替本王好好招待,切勿怠慢了这位贵客。”
秦无庸又迟疑道:“老奴见广平王长途跋涉十分疲惫,也是……先请他先去歇息。广平王言道不必。说他在凉亭等候殿下即可。”
此时夜色已深,寒星隐约闪烁。湿凉风气穿堂入户,单衣振振。
温王缓步行于锦簇花园中,明灯遍燃衬着他眉锋如刀眼眸似天上盈盈寒星。
广平王只身坐在凉亭之中,面容清癯英武不凡。笑道:“苍虞山别后甚为挂念。本王已接到天子谕旨,隔十里设棚彩障,以储君之礼逢迎接送,为皇侄休憩驻扎仪仗之用。”
李元雍端坐他对面,笑道:“五皇叔,别来无恙。”
广平王微笑寒暄,目光掠过温王身上储君服饰,在李元雍腰侧的团龙玉佩上顿了一顿。
寒暄数句之后,广平王道:“陛下可有旨意传给本王。”
李元雍说道:“陛下确实曾有一言令我转述五皇叔。陛下寿辰之时,高句丽王高藏自洛阳入长安觐见,陛下曾问他,广平王尚还学胡人椎髻,剪彩为舞衣,寻橦跳剑,鼓鞞声通昼夜不绝否?高藏瑟瑟不敢答言。”
广平王脸色变了几变,笑道:“本王昔日少不更事,此等荒唐事早已尽绝矣。”
李元雍面有难色,说道:“五皇叔见谅。陛下令我问的是,堂堂龙子龙孙,胡为曳尾泥中?”
皇帝此言是说他与突厥疏勒牧民厮混一处甘为下贱。不啻于狠狠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
广平王镇静如常似是受惯了皇帝这等锋利言辞。他洒脱一笑,道:“儿臣谨领陛下教训。自当谨小慎微,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他环顾四周乌压压神策军并崇文馆诸官员,又笑道:“尝闻崇文馆网罗天下名士,怎的不见你的郡王侍读萧卷?”
李元雍心中诧异,说道:“陛下欲重修崇文馆。命萧卷督促琉璃窗牖之制,去往剑南西川道了。”
广平王沉吟片刻,说道:“官道之上多有驻军设置辂辇车舆等物,本王除了监视勘验之外,还要打点洛阳诸官卤簿事宜,不便打扰皇侄休息。先告辞了。”
李元雍起身笑道:“五皇叔遵候胜常。虽是皇命如山,但万勿劳累伤身。”
广平王眼中满满热切感动,道:“谢皇侄挂念。本王此番前来,亦是查看沿途周围丞县是否有不谨疏忽之处。如今看来万事井井有条,本王便先行去往洛阳相候。”
李元雍温驯持礼,笑道:“侄儿随后即前往洛阳。皇叔稍安勿躁。”
第六十四章:祭祀
谥号光烈帝的李愬恭配天子七庙,三昭五穆,与先祖牌位陈列殿中,和而为十七座。
万象神宫为则天女皇敕建,天子明堂梁木巍峨。皇帝又命人奢华重塑,楼、墙、檐、斗拱均为七彩琉璃,三层须弥座为汉白玉雕花巨石所砌,正殿覆盖黄色琉璃瓦庑,金丝楠木为户枢,金砖墁地恢宏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