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看清那名字心中不由震撼莫名头脑发蒙,他肃声说道:“这是——?”
崔灵襄说道:“不错。正是温王自宗正寺中取出的,广平王李瑨岳的宗室谱牒。”
殷商惊疑不定,如握一块烫手山芋立即扣紧香盒,说道:“温王殿下,这是,这是何意?”
崔灵襄将案卷叠放整齐,道:“温王有钧旨,令本官彻查河阴之变真相。”
愍厉太子李珃当年以巫蛊篡国,谋夺圣驾及宫妃五十余人性命,国势危殆。幸被肃王李愬恭察觉端倪并代皇帝中蛊,才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保卫社稷。皇帝早发过罪己诏数算过失,此案天下皆知。李元雍要查的是什么?还有什么可查的?
殷商吸一口冷气,说道:“河阴之变为陛下亲自盖棺定论。若有怀疑便是怀疑陛下——大人待要如何?”
崔灵襄饱蘸玳瑁狼毫,冷淡说道:“既然殿下慎重嘱托,本官自不能负了他的期望,查便是。”
殷商急急说道:“大人三思!此案为无底深潭……”
他一言未了便见数十名锦衣校尉顺序进了大堂,人人手上捧着鱼缸笔洗之物,为首之人恭声道:“末将为殿前侯麾下偏将。奉殿前侯之命,特地向大人进奉青鱼三十缸。”
殷商顿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抬头看了看天,见日头西斜薄醺苍茫。呐呐说道:“今天可奇了。殿前侯怎的不挑半夜子时派尔等前来,却坏了他的规矩,提前了三个时辰?”
为首偏将竟然脸红过耳,似是极为羞赧,说道:“回……回大人。鱼将军说,崔大人整日伏案写字容易眼涩手酸,游鱼花草最是养眼怡情,盼大人注重休息,不要为了公务……伤了自己的身子。”
他声音越来越低,整个人似乎都要藏到那鱼缸之后。殷商几乎要大笑出声。鱼之乐为人浪荡随意,原以为他手下之人个个粗豪不拘小节,如他一般都是色中饿鬼。怎知还有这般面皮薄嫩的后生辈。终于有人为殿前侯三番五次的恬不知耻感到羞愧,真是快哉人心。
众人将三十余缸青鱼安放在刑部大堂角角落落,与血腥暴戾刑具摆放一处,令威严耸峙的大堂顿时增添了诸多花鸟鱼虫自然之趣。
殷商看着满堂器皿极不协调,心知鱼之乐毕竟武将不知家具摆设处处皆学问。然则这份细腻心思却是难得。他笑叹道:“你家殿前侯为人最是豪爽。正月间送了崔大人一车狐皮裘,如今尚还堆积在库房中无处可用。现又苦心孤诣送了这等大礼讨好我家大人,真可谓感天动地。”
那偏将抱拳垂眸道:“还有一车杂色玛瑙,和田玉籽并水晶棋子方从驿站赶来,正等在门外,请大人笑纳。”
殷商听得双眼发直,啧啧感叹,笑道:“谢殿前侯费心。崔大人一定笑纳。汝等还有何事,一并讲完再走。”
那偏将说道:“鱼将军今晚设宴招待,还望崔大人赏脸出席。”
殷商转眸看向崔灵襄。崔灵襄始终目不斜视全神贯注于手下案卷,他看他脸色平常揣摩不出喜怒不敢妄言。他想了想,说道:“殿前侯怎的没有亲自前来延请崔大人?”
偏将回答:“鱼将军进宫去请温王殿下。嘱咐我等定要传达他的殷切盼望之情。”
殷商嘴快,遂问道:“可知殿前侯带了什么贡品入宫?”
他眼角余光瞄到崔灵襄手中狼毫微微一顿。
偏将诚恳据实相告:“鱼将军两袖清风并未带任何贡品。倒是今晚宴请诸位大人并没有银钱,进宫向殿下借银两去了。”
殷商肚中好笑一阵,又极为不齿。鱼之乐这厮竟也趋炎附势长了一双富贵眼,自从得知温王即将位列东宫,便时刻大拍马屁奴颜婢膝,连武将的骨气也不要了。
他想了又想竟不由得暗暗动怒,说道:“崔大人公务繁忙无暇分身。若能拨冗必定出席,尔等且回去复命吧。”
那偏将似是长舒一口气,他亦惧怕冷眼冷色的刑部尚书。连忙率众而去。
殷商心中颇为失落,看着一屋子明彻如冰,晶莹类雪的青白瓷鱼缸,说道:“大人,这腌臜物看着碍眼,没得折了大堂威严。不如臣命人将这些青鱼白鱼的扔出去喂猫也罢。”
崔灵襄环顾四周。鱼之乐不懂瓷器选购之物多为市肆中随便买来。质地尚可但个个造型古拙,更有甚者粗蠢呆笨难登大雅之堂。
他合上卷宗,淡淡说道:“与我取一盘子玛瑙来。”
殷商不解,倒是快手快脚捧了满满一盘子七色玛瑙端给崔灵襄。
崔灵襄随手抓过一把玛瑙石,站立鱼缸旁边看那青鱼。那鱼昂头挺背,流畅活泼,身姿灵敏透着一股自然地野趣。
崔灵襄将手中玛瑙轻轻扔进鱼缸。玛瑙为北疆特产玉中精髓。纹理艳丽光洁细润,却是上乘之品。沉入水中顿时增添晶莹雅致之感。
崔灵襄说道:“将我毛笔下压着的两卷案宗取来。”
殷商依言而行,却是禁宫哗变与温王遇刺的结案卷宗。
殷商手捧着厚重证词等着刑部尚书崔大人示下。
崔灵襄沉默无言,又抓过一把玛瑙石子投入鱼缸,激起一片澄澈水花。几近透明的青鱼便欢快的扑到晶石之侧不住舐吻。
殷商等得心焦,方听崔灵襄说道:“河阴之变真相到底如何,唯有陛下清楚来龙去脉。其余的人,便是知道,也要装不知道。”
殷商说道:“那大人为何……”
崔灵襄缓步走过大堂,目光专注,一一看过鱼缸中活泼泼的游鱼,说道:“你手中案卷,可曾令你想起过什么。”
殷商脑中甚为糊涂,翻过手中厚重案册,说道:“卑职太过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崔灵襄道:“鞠成安。”
殷商喃喃道:“鞠——将军。神策军千牛将鞠成安?”
崔灵襄道:“不错。”
他一一排过手中透明玉石,看到了一块小小的琥珀。琥珀中凝结一只小巧虫体,灵动自然。
崔灵襄说道:“甘露殿中,他射杀了郭青麟家将左明堂。仵作勘验尸首曾写道,逆贼身中数箭。其中一箭自身后穿透咽喉,一箭穿透手背。”
殷商更是一头雾水,说道:“这是何意?”
崔灵襄说道:“如果是你站在敌人背后,于百步之外取他性命,为何不直接射穿心脉,而是舍近求远,要射穿他的喉咙?当时情势混乱人人只求保命,鞠成安为何如此冷静,能够保证自己一箭即可射杀敌首?”
殷商目露震撼,说道:“除非——”
崔灵襄慢慢颔首,说道:“除非这个人,当时要说出的话,对他十分不利。”
殷商额滴冷汗身上寒毛乍起,毛骨悚然之感顿排山倒海涌面而来,忽然噤声不敢多发一言。
崔灵襄说道:“温王遭刺那一晚,我们曾奉旨审讯所有北殿侍卫与神策军值守侍卫,陛下亦将所有涉案人员斩杀殆尽,更亲自更换崇文馆中所有官员。”
殷商点头说道:“不错。”
崔灵襄慢慢说道:“但其实,我们——都遗漏了一个人。”
殷商紧握卷宗喘不动气。恐怖感令他睁大眼睛。他终于想到一个人,那人因杀害朝廷命官身陷囹圄被关在甘露殿中,因此躲过了这场泼天大祸。他哑声道:“鞠成安。是他。我们谁都没有想过,神策军中,有一个人值守皇帝身边深受器重,那个人亦熟悉麟德殿所有兵士布防,他甚至能够亲自制定轮值暗哨——是他!”
崔灵襄捧起一个赑屃祥云鱼缸,说道:“不错,正是千牛将鞠成安。”
崔灵襄顿了顿,又说道:“他也可能不是鞠成安。”
殷商惊骇说道:“大人这又是何意?”
崔灵襄说道:“刺杀温王的突厥人,叫做阿史那齐鄂。那么,鞠成安的真实姓名,会是什么?”
殷商五雷轰顶不知如何反应。他颤颤说道:“是啊。我怎么从来没有想过鞠成安的名字。他并非中原汉族这名字自然是后来才起的。可叹长安城中过万官员都是异族,我竟然从未起过疑心。”
崔灵襄说道:“如果有人借了他的手,里应外合……”
他忽然沉默不再说话。
殷商陡然兴奋道:“不错!鞠成安数案均牵涉其中嫌疑甚大,只待大人一声令下便可抓人。此人小小的五品武将断没有这样的通天手段犯下大案,他背后定有幕后黑手掩藏,只要沿着他查下去,就一定能把这个刺杀温王的刽子手抓起出来绳之以法。请大人即刻下令!”
崔灵襄看他脸色涨得通红目含激动。他向来言辞不多沉默寡言。今日已是说的太多令自己也颇为奇怪。
他听着殷商滔滔不绝如何定罪,如何追询,甚至动用何种刑罚都想得周全仔细,心中平静并无半分惊喜。
殷商是律法司官,执法之人只会勘验尸首,查询凶器,并不懂官场之道。
崔灵襄说道:“将这鱼缸……移到退思斋中。”
殷商正兴致勃勃被他打断,只好偃旗息鼓领命而去。
崔灵襄独立大堂长袖垂地。他凝目看着青鱼唇边渐有轻淡笑意。手指轻轻拂过一排排的鱼缸。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
他手眼缜密最难令人瞒哄。想必殿前侯亦是参透其中关窍,才要时刻费尽心思来接近他好不伤分毫抽身事外。他要跟他一起离开长安。
——原来他选择的,最后还是他么。
只是他却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你可以轻易招惹,然后再可以轻易的全身而退的。
第五十八章:和解
皇帝言辞言犹在耳。他明着施展血腥手段绝不姑息妄纵,暗地里却又嘱托他不可株连牵涉过广。
那幕后黑手昭然若揭,他甚至从未掩藏过自己的狠辣手段。朝堂之上的两位亦是心知肚明各有打算。
皇帝权衡利弊并不想赶尽杀绝。
温王要的,恰恰是赶尽杀绝。他要罗织罪名要让广平王逼入绝路不能反扑,就一定要铁证如山煌煌重狱。
这铁证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不借他崔灵襄之手,亦会假借别人之手。
不动声色之中,才是真的杀人不见血。
崔灵襄摊开手掌,仔细看着掌心之上的琥珀。松脂凝滞包裹着一只小虫纤毫毕现。它似乎沉醉在梦境中,久久不能醒来,让人不忍惊扰。
崔灵襄手掌一翻将它沉入鱼缸之底。
有许多的这样的好梦,都让人不忍惊扰。
窗外春风飒飒拂动垂柳,城中游人如织暖意如熏。梦未醒盛宴未散而宾客尽皆举身离席,剩他一人面对残杯冷炙四处空旷,才是人间的常态罢。
崔灵襄看着夕阳如血沉入西山。他纤瘦身影沐浴余晖光影之间面目冷暖变幻难以捉摸。他轻轻说道:“今夜晚宴,我不想去,你代我去吧。”
殷商走至他身后,方又要滔滔不绝不料再次被打断。他嘟着腮帮无奈的想了想,只得应答:“是!”
他胸中气闷不已,心道崔大人按兵不动难不成是心有疑虑,捕鼠忌器忌讳着鱼之乐这个祸害?
殿前侯府便是龙潭虎穴,他也定要前去查探一番!
鱼之乐踟蹰站立崇文馆台阶之下。来回走了十数趟。秦无庸说道:“近几日殿下心情不好,遣散了随侍诸公子。每日家呆在馆中并不外出,只是习字。”
鱼之乐垫脚眺望馆中寝殿。縠丝帷幕轻轻随风飘摇,偶有书香泄露并无声息。他思忖说道:“莫非是犯了思春之情,也需要服几丸丹药败败火?”
秦无庸:“……”
秦无庸四平八稳道:“不若殿前侯去陪殿下说说话,料能开解一二。”
鱼之乐与李元雍吵了一架正少颜没色如何肯见他。立即摇头说道:“我只是去内务局支取资俸,若无事就不打扰殿下了。”
秦无庸袖着手说道:“咱家这可做不得主。殿下为人仔细,亲近官员取用薪俸必定要他亲自过目许可,内务局诸位大人才敢发放。侯爷勿要为难我等,还是亲自与殿下说一声为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鱼之乐硬着头皮举步走进侧殿。
地面散着数十张宣纸字迹疏狂,完成的未竟的,俱是云阳公为亡父母造像题记一文。
李元雍端坐书案后悬腕疾书,头也不抬,说道:“出去。”
他长发只用一根白缎束住未曾簪冠,大片黑发倾泻肩膀,越发衬得一张脸苍白俊俏。
殿中有一股清冷的香。鱼之乐低叹一口气,弯腰一张一张拾起叠好,放在他案头。
李元雍抬头看是他不由得怔了怔。他随即低头继续默写悼文,不愿与他多说话。
鱼之乐走到他椅后抱臂靠住硬木椅背,默默站着。
片刻李元雍涩然停笔,说道:“你来所为何事。”
鱼之乐干干说道:“我进京这么久,还未请你吃过饭……想请你去我家做客。”
李元雍看他俯首帖耳递过降表,心中气顺略微展颜,说道:“你哪来的钱?”
鱼之乐终于扭捏:“钱是没有,这不是……想到内务局来支取俸禄,置办一桌酒席么。”
天下最穷困潦倒做官做到这般份上,连酒席钱都要问客人先行赊借的,怕也只有鱼之乐一人了。
李元雍温和看他言辞柔和,说道:“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你去问秦无庸领取,需要多少领多少便是。”
鱼之乐尴尬应一声是便想转身要走。
李元雍说道:“站住。”
鱼之乐低头看他。
李元雍说道:“那天晚上……是我不对。”
他亦在向他求和。鱼之乐原本该欣喜自己扳回一城让这善于记仇又睚眦必报的温王服了软认了输。却为何他心海翻滚如被火焰煮沸。一时呆头楞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好站在椅后愣怔看他。
李元雍眼眸低垂,黑密长睫颤颤衬在羊脂玉般的脸庞上。他重又无言也不发话令他退下,只是扶住毛笔续写题记。他笔尖流淌悼亡诗极尽哀伤忧虑。鱼之乐看他慢慢写道:逶迤立南墙。皎皎窗中月。
徙倚步踟蹰。落叶委埏侧。
枯荄带坟隅。孤魂独茕茕。
鱼之乐心中默念几乎全然领会了这诗中所思所狂。他看着李元雍面容苍白,心中竟全是割舍不得与焦灼疼痛。
他知道自己唯独不敢跟他说告别。不敢想象离开他后他如何独自一人面对朝堂森怖长安诡谲。
长安处处刀丛剑林,处处皆可汤镬夷族。他该如何趟过这地狱一般的业火鬼障?
墨迹半干氤氲纸张。李元雍缓缓开口道:“鱼之乐,你可曾见过你的父亲?”
鱼之乐张口结舌难以回答。他自小生长北疆视凌朝暮如父如兄。见别人承欢膝下他虽则羡慕然而生性散漫,与自己未曾谋面的双亲情感却是淡漠。
鱼之乐想了想,说道:“未曾见过。大将军在我幼时便直言相告,说我父母在我出生后,均已罹祸相继染病身亡。不过陛下曾经说过我有一个姐姐。却也没有见过。”
李元雍头靠着椅背,疲惫闭眸说道:“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他舍身殉国时我不过一岁,对他并无半点记忆,所有事情都是听别人讲述得来。你跟我……倒是同病相怜。”
鱼之乐心中难过,不知如何安慰,轻轻拍了拍温王的肩膀。
李元雍轻轻侧脸,将脸枕在了鱼之乐手上。他说道:“人人都说我酷肖母亲。只有陛下说我神态似足我的父亲。因此本王常常在想我父亲是怎样人物。他长得什么样子,笑起来什么表情,为人处事是否与本王一样,性情冒失做事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