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的胳膊撑在柜台上，看起来在思考。

“你……到邻市去干什么？”

“采风，那里有海洋馆要开业了，而且郊区的风景很不错。”感觉到他有点心动，商余突然生出些期待来，“如果你一起来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尝尝一家店的特色冰淇淋。”

“冰淇淋？”甘霖的眼睛明显亮了亮。

“嗯，我认识店主，她的手工冰淇淋做得很棒。”

少年站在柜台外面犹豫了一下，说：“……我要先问问家里人，他们同意才能……”

“没关系，你先专心复习准备月考，考完了我们再说这个也不迟。”商余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把奶茶递到柜台上，“给你多加了布丁，薰衣草口味的。”

被他温柔地摸了发顶，甘霖莫名地觉得脸热，接过奶茶放下钱就跑了，甚至忘记先说一声晚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商余对他太好了，让他不知所措——就算是他过世的母亲，也因为相处的时间太少，没有在他的记忆里留下对他这么好过的痕迹。

甘霖走在学校的小路上，低着头想自己到底怎么了，却因为没看路而撞上了一个人。

“哎呀小王子。”宇文静在跟她哥打电话，被撞了一下才看到是他，连忙挂了宇文的电话，然后看见了他手里的奶茶，目光变得有点古怪，“你……刚刚从商余哥那里回来？”

甘霖点点头，看了她一眼，意思再明显不过：有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就想跟你说一声，班主任刚刚没找到你，说让你明天有空上他办公室去一趟。”宇文静的目光还停留在那杯封得好好的奶茶上，然后蓦地笑起来，“我先走了啊，我哥该催我了。”

甘霖点点头，看着她一阵风似的跑过去，觉得这女孩子有点奇怪。

而被商余先前的举动勾起的不知所措，却也因为他的分神悄悄地隐没了。

10.

直到月考前甘霖都没有再来过奶茶店，只给商余发过一条短信，说要专心复习，最近就不出来了。

商余也没办法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专心，因为他根本没什么朋友，和他同班的宇文静也不可能得知他在宿舍干什么。

他不好主动问甘霖怎么了，只好等着他再来。

这种担心又纠结的心情一直维持到了一中月考完的当天，商余决定等放学后给甘霖打个电话。

……问问他去不去就好了。他这样想。

但是还没等到一中打放学铃学生们就鱼贯而出，他这才想起月考好像是提前放学的，连忙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然后他听见甘霖的手机铃声在店门外响了起来，下一秒，穿着白T恤黑裤子的男孩子推门走了进来。

甘霖手里握着手机，背着个背包，脸有点红额角还有汗，看起来像是跑过来的。他喘着气趴到柜台上，把手机放到他面前：“快没电了，我怕你找不到我……”

仿佛他知道商余会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一般。

商余怔了怔，然后露出一个笑容，伸手拿过他的手机，连上充电器给他充电。“不用跑这么急，只是电话而已，找不到你我还不会用别的办法吗？”

他确实还有别的办法，但他不太想用——甘霖有轻微自闭，难得对他熟稔起来，他不想把他逼回蜗牛壳里去。商余一向是很有耐心的，即使面对甘霖他有些少有的急躁，也还不到步步紧逼的地步。

“……”甘霖抿了抿嘴唇，站在柜台外面没有说话。这时候一中考完试的学生们都已经陆续出来了，到奶茶店喝东西的不少，他们想说什么也不方便了，商余笑起来，摸摸他的脑袋：“人有点多啊，帮帮我好吗？”

甘霖犹豫了一下，点头。

商余给他拿了干净的黑围裙戴上，让他负责给打包外带的奶茶封口装袋。甘霖之前经常看他做这个，所以很快就上手了。

来买东西的学生里不乏认识他的，但是都以为他是在打工，直到宇文静像风一样冲进店里看到他才爆出一声尖叫：“小王子你怎么在这里打包？！”

甘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商余从他身后的厨房里转出来，伸手敲了宇文静的脑袋一下：“客人太多了，我请人帮帮忙不行啊？”

“切，以前怎么不见你说缺人手。”宇文静努努嘴，转过头面向甘霖时已经换了一张脸，“小王子我要热奶绿，大杯的！”

甘霖转身去拿杯子盛奶绿，商余觉得没必要管这疯丫头，也就摇摇头继续包装小甜饼去了。宇文静拉了张高脚椅坐到柜台里，非常自觉地当起了收银小妹，还一边吸她的奶绿一边和甘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小王子你怎么会和商余哥这么熟的啊，我看你平时都不怎么和人说话的啊。”

甘霖没出声，过了几秒大概是觉得这样不太好，才挤出了几个字当作回应：“嗯……他做的东西好吃。”

宇文静的表情有点古怪，过了一会才应道：“这样……啊？没想到你这么喜欢甜点……”

这次甘霖没有再回应，只是专心地继续打包他的奶茶。

商余从厨房里端着盘子出来时，看到的就是两个人相对无言各司其职的和谐场面。他觉得气氛有点怪异，于是走到甘霖旁边，凑近一点低声问他：“怎么了？”

“？”甘霖有点不解，“没什么啊。”

那宇文静能安静成这样？商余疑惑地看了一眼坐在收银台后的小姑娘，后者也正偷偷瞄着这边，对上他的眼神后闪电般地移开了视线。

到底在想什么啊……高中生真是难搞。这样想着，他无奈地回厨房去了。

那天下午，宇文静最后是被宇文连拖带拽地接走的。

“我才不要回家吃你做的狗食呢——商余哥收留我好不好——”

宇文满头大汗地拽着她把她拖上了车，朝商余点了点头，开车离开了。

“这对活宝。”商余摇了摇头，扭头看旁边的甘霖，“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甘霖在他的背包里悉悉索索地翻着什么，头也没抬地回答他。

“那我就自作主张咯。”有些遗憾于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商余转身走向厨房，“意大利面怎么样？喜欢番茄肉酱还是蘑菇肉酱？”

他没有听到回答，只好先开始切肉。过了一会，甘霖的手拿着一张纸递到了他面前。

上面的“假期外宿申请书”几个大字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11.

“我们大概只去两天，第一天早上出发，开车大概中午就到了。下午和晚上在市里到处玩玩，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去海洋馆，下午就回来……你觉得怎么样？”商余用笔把日程写在笔记本上，然后抬头询问甘霖的意见。

少年正在专心地翻着海洋馆简介，听到他问才把目光投向了摊在面前的笔记本，看了几眼后就点了点头，没表示什么异议。

“这么干脆，不怕我拐卖你？”商余忍不住笑起来，伸出右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被捏住鼻子的甘霖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把他的手拉下来就继续看简介去了。

商余以为他的意思是相信他不会拐卖他，但他不知道，甘霖想表达的是“我没有什么值得被拐卖的”。

他们到达订好的酒店时恰好是午饭时间，商余带着甘霖在前台登记入住时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于是有意用自己的身体挡了挡，不让甘霖接受太多“洗礼”。

甘霖却像完全没有在意这些，收回自己的身份证后就乖乖背着包，等商余拿房卡带他上楼。

他今天穿了九分裤和低帮布鞋，露出纤细的脚踝，干净清爽的样子很讨人喜欢。和休闲裤加衬衫的商余站在一起时，甘霖看起来显得年纪更小了，连酒店的前台小姐都忍不住给他塞了几块巧克力。

他愣愣地收下了对方的好意，跟着商余上了楼。

商余订的是个双人间，这家酒店环境不错，装修得令人很舒服。打开了空调，商余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摊在桌子上，示意甘霖过去看：“看看中午想吃什么？”

那是甘霖之前送他的笔记本，摊开的一面上写了行程表，还记了这座城市的一些风评不错的小吃。商余的字写得很好，配上打印的食物图片，看起来简直称得上赏心悦目。

甘霖翻了翻，挑了一个面店，说：“想吃鸡排面。”

“好。”商余笑了笑，“去吃鸡排面。”

面店离酒店不远，两个人带了随身物品，慢悠悠地走过去。甘霖发现商余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不需要手机导航，也不需要停下来看路牌，直接就带他走到了面店附近。

“你……来过这里？”站在面店门口，他看了看店招，有些疑惑地问商余。

“大学时来过，这家店是老字号了。”商余熟门熟路地带着他走进去，取了单子自己写，“除了鸡排面还要什么？这里有些小菜还不错。”

甘霖摇头，商余笑了笑：“那我就自作主张了。”

他迅速写好了点单内容，然后连着钱一起递到收银的窗口里，换回零钱和一个号码牌，“甘霖，到那边找个位置坐下，我一会就把吃的端过去。”

这里是自助点餐取餐，据说是因为老板不喜欢请外来的帮工，所以一直都是自己一家人在操持这个店，人手不太够。

甘霖找到空桌子坐下，不一会儿，商余端着托盘也过来了。

“面还要等一会，先吃鸡翅。”

烤鸡翅看起来诱人极了，而且散发着特有的香味，坐了一个早上的车，两人都有些饿，于是一人两个地迅速把一整盘鸡翅都吃光了。

商余注意到吃鸡翅时甘霖的眼睛都亮了，笑着给他递餐巾纸：“喜欢的话，我们明天回去前来打包一点带走？”

甘霖咬着翅尖点点头，难得地表现出了对食物的执着。商余觉得这时的他看起来不仅一点也不像自闭症患者，反而灵动又讨人喜欢，让人忍不住想对他好一点。

这时正是饭点，店里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排队等位置或者直接找人拼桌。他们坐的是个四人位，所以很快有人走到了他们的桌前：“不好意思，请问介意拼个桌——诶，商余？”

后半句的迅速转折表明，他认得商余。

商余抬起头，看到对方的脸也愣了愣，然后慢慢展开一个笑容。

“凯凡，好久不见。”

两个人的午饭就这样变成了三个人。

甘霖安静地吃他的面，因为商余和他的朋友聊的内容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也不打算去了解。

商余有向他介绍对方的身份，说是他的大学同学，甘霖点点头，没说什么，又低下头专注地吃东西去了。本来想和他打招呼的凯凡也因此悻悻地放下了手，继续和商余说话。

“你怎么到这边来了？之前我听说你跟家里闹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是不想让甘霖听到。

甘霖抿抿唇，加快了动作，把最后一口面塞进嘴里，然后擦了嘴站起身往外走。

“我去打个电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作出这样和赌气无异的举动，只是莫名的觉得不开心，好像和商余之间突然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有些气闷。

商余想拉住他，无奈凯凡的话还没说完，只好在身后叮嘱一句“小心点”，之后也一直眼神游移地找他，根本没有专心听凯凡说话。

“诶商余，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和家里现在关系怎样？”凯凡却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商余，还在追问他不想回答的问题，“那时你和家里闹翻是因为陈笙，现在陈笙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该不会还没回家吧？”

被陈笙的名字唤回注意力，商余摸摸鼻子，避开了自己家的话题：“我现在有自己的店，过得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

“这话说的，你那时候……等等，”话说到一半，凯凡突然住了嘴，瞪着眼睛看他，“刚刚那个，该不会是你……”

“我一个朋友的弟弟。”为了打断他的胡思乱想，商余无奈地给甘霖编了一个身份——他可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私事，甘霖对他来说还是未知数，他想先把他当作自己的秘密宝贝，放在自己的箱子里藏起来。

“哦哦，那就好……哎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那个小弟好像挺不高兴的……”

“我们下午还有行程，有点赶时间。”商余笑笑，也站起身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先走了，有空再聊。”

凯凡愣愣地看着他走出去，在店门外找到了甘霖，然后两个人一起走远，觉得自己是不是干了件错事。

“我同学性子比较急，愣头愣脑的，你别在意。”商余走在靠行车道的一边，先向甘霖说了抱歉，然后解释道，“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如果让你觉得不自在的话，下次不会这样了。”

甘霖摇摇头，没有说话。

商余以为他生气了，还想说什么哄哄他，结果过了一会，甘霖自己扭头跟他说话了。

“商余，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

这是他第一次叫商余的名字，但是说出的内容却不那么让人开心。

商余有些惊讶于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怀揣开导的心思斟酌着回答他；“怎么会？你很好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没你这么成熟懂事呢，经常被长辈教育……”

这话半真半假，他从小就独立，而且事实上，他家里并没有什么长辈有时间来教育他。

甘霖盯着他，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这话的真假似的。盯了好一会儿，他才移开视线，找了张路边的长椅坐下。

“……可以听我讲故事吗？”

12.

甘霖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小块地面，小声开始给商余说他的故事。

“之前你问过我，为什么假期总是不回家……其实不是不回，是回去了，也没有我的位置。”

商余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十岁时妈妈就去世了，那个人……很快就娶了他以前的女人，还带回了另一个孩子。”甘霖说这句话时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毫无关系的什么人，“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没有位置。”

“那个人从我小的时候就不喜欢我，阿姨进门后他就再也没有和我单独呆在一个屋子里过。”甘霖抿了抿嘴唇——商余发现这几乎是他的习惯性动作——然后说，“其实阿姨对我还不错，但是……她的儿子，是那个人的亲生儿子。因为他们，我越来越不喜欢和人交流，高中以后就直接住校了。”

“……是你妈妈去世以后，你才变得不爱说话的吗？”商余有些心疼，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脑袋，却又觉得甘霖像是又缩回了自己的小世界里。他的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了小小的甘霖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的模样，真是……可怜。

他家虽然是没什么感情的商贾之家，但也肯定不及甘霖这样，母亲早逝父亲迅速再娶，甘霖讲述的身世，在他看来简直是爹不疼又没娘爱的小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