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感觉还不错,不是吗?”沈雁只是一再重复这个问题。
“嗯……”
齐誩承认。
第一百一十二章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感觉不错是真的。
沈雁听到他的答复,忽然淡淡笑了一下。明明是笑容,在晦涩的月光下却显出一种忧郁。
他自顾自笑了一会儿,双手埋进外套的口袋里,以一个很从容安定的姿势站着,久久望住巷子中间的齐誩。眼前是自己长大的地方,每一条街,每一条巷,甚至于每一道围墙都非常亲切,爷爷所留下的故居即在不远处,风雨阴晴,春夏秋冬,都不曾改变过什么。
一切的一切他都熟悉且珍惜。
但,当这幅画面里有那个人的身影存在,才是最完整的。
从他把那个人带到这里的那个雨天开始,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有了新的意义。和爷爷对他的意义不同,却同样珍贵——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对不对?”低沉的话语由风送过了寂静的巷子,传到对方耳中。齐誩忽然轻轻颤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其实齐誩想到了一种可能性。然而那种可能性让他的心脏重重痉挛了一下,不敢继续往下想,便情愿当一个懵懵懂懂的傻子,寄望于沈雁下一句予以否定。
但是沈雁的下一句不是否定,而是肯定。
“你应该猜得到我在说什么。”
齐誩脑子里“嗡”地一响,像是程序卸载之后所有字符都归于空白,无法进行任何运作。心理反应完全跟不上来,生理反应已经先行一步,全身上下一点知觉都没有,仿佛麻痹一样,两行泪水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怔怔地接二连三掉下地。
“呜……”
听到自己的哽咽声是在沈雁走到面前的时候。
忍不住第一声,后面的就更加压不下去,当沈雁伸出手扶住他的一对肩膀,他终于克制不住闭上眼睛任泪水狠狠流下,狼狈地用手去挡。
“为什么,为什么……”连自己出柜那次都没有这么害怕过,现在却浑身发抖,问话的声音也在抖。
“对不起。”
沈雁张开双臂把人一下子紧紧揉进怀里,低声道歉。只是因为隐瞒了真相,不是因为后悔自己的抉择。
齐誩被他用力抱住,一时间反而哭不出声音,惟有死死咬牙看着眼泪一滴两滴打湿沈雁的衣领。右手下意识抬起来,有那么一刻真想重重给面前这个男人一拳,结果却连责备都办不到——心里明白自己正是对方开口的原因,又怎么可能办到?
“你为什么,那么傻……”齐誩抵在他胸膛上断断续续地问出这句话,喉咙都哑了。
“因为不甘心吧。”沈雁无声地笑了一下,把半边脸轻轻埋在齐誩的头发里,亲了亲他冰凉的耳廓。
“不甘心……?”
“对,不甘心,”沈雁附在他耳边低语,“因为你什么都没说就牺牲了自己的前途,决定留下来陪我,所以我不甘心……所以我也决定先斩后奏一次,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齐誩呼吸一滞,愕然道:“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沈雁笑了笑没回答。
震惊过后,齐誩渐渐回过神来,可心头仍然被刚刚那股冲击力晃荡着,膝盖有些发软,靠在沈雁身上才勉强站住了。
“什么扯平……你这个笨蛋。”剧痛之后是隐隐的闷痛。
他双手用力抓在沈雁背上,把沈雁外套的布料都弄皱了。而沈雁只是耐心地、静静地吻他的额角,直到那些哽咽声完全在自己的怀抱里平息:“齐誩,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家人?”
“嗯……”
“那你知不知道,成为家人是什么意思?”他再问一句。
齐誩不作声,一双手在他背上越抱越牢。哽咽停了,打在他衣服上的泪水却还没有。沈雁轻轻叹一口气。
“成为家人,意思就是你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他低声说,“齐誩,你已经是我的家人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喵。”
沈雁在沉睡中眼睑微微一颤——似乎,听到一只猫咪在轻轻叫唤。
声音的来源很近,仿佛贴在自己耳边那么近。
即使没有完全醒过来,他还是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耳朵上微微碰了一下,和毛团似的猫咪有些不同,却一样的暖和。
“喵。”第二声比第一声更低。
这次,那个东西碰到了他的脸。
不像猫咪的爪子或者胡须,倒像一个人的手指,轻轻描摹他的脸颊,最后还在他眼睫毛上压了压。
“嗯。”他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下意识抬起手,手指似乎碰到了那只猫咪的头,便好像平时在医院里面巡房时那样非常温和地抚摸了一下。
不对……
手掌摸到的东西和猫咪细细绒绒的皮毛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一丝一绺,虽然同样柔软细长,却有一定韧度。再茫然地摸了两三下,没有摸到印象中毛茸茸的尖耳朵,而是摸到一块又脆又温暖的——人的耳廓。
沈雁一怔,倏地睁开了眼睛。
对面的人一下子与他四目相对,似乎也怔了怔。
沈雁首先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讪讪地收回手:“……对不起,条件反射。”
齐誩正一边手支在枕头上,十分温顺地侧躺在那里任他抚摸自己的头发,现在听见这么一句话先是一愣,然后弯起眼角“哧”地一下笑出来。一边笑,一边真的模仿猫咪的动作轻轻一翻身钻回被窝,结结实实地用手把人揽住。
他原本只是静静看着枕边人的睡脸,后来一时兴起,贴在对方耳边学猫咪喵喵叫了两声,想看看对方会不会醒。
只是他没想到沈雁会“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摸摸头,而他也乐于接受,便尽职尽责地扮演猫咪享受这种待遇。
……因为,实在太舒服了。
他一时间有些羡慕医院里那些受沈雁照料的猫猫们。
冬天早晨熹微的光线有一种容易沉淀的质感,似乎连光也进入了冬眠状态,静悄悄地伏在地板上,家具上,还挂到了时钟的分针秒针上,拖住它们的尾巴,于是不知不觉中时间的流动仿佛慢了下来。
不仅是时间,人的动作也成了慢动作。
拥抱,抚摸,亲吻。都是慢悠悠,懒洋洋的。
被窝外还凉飕飕的,齐誩完全没有起床的意向,以取暖为借口两只手在沈雁身上从前至后慢慢摸索了好一阵子,沈雁也张开双臂抱住他,轻轻揉弄他的头发。肌肤之间没有布料间隔直接贴在一起蹭来蹭去,说不出有多惬意。
“我终于把手机屏保换了。”齐誩在他怀里有一会儿没说话,开口时却是一个不知道从何说起的话题。
“手机屏保?”
“嗯。”齐誩轻轻一笑,怀念似地感叹,“已经很久没有换过了。”
平时没有经过齐誩允许,沈雁一般不会去动他的私人物品,包括他工作时的文件档案、资料夹、笔记本电脑里面的内容等等……自然也包括了手机。所以他手机上面的屏保究竟是什么,沈雁还真的从来没见过。
这时候齐誩缓缓支起半个身子,将放在枕边的手机举到他面前,慵懒地笑着:“你刚刚还在睡的时候,我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打算把它当作新的手机屏保天天看。”
沈雁闻言一怔,目光顺着他的动作移向手机屏幕——屏幕上是自己的一张特写,显然是在非常近的距离内拍下来的,角度也取得刚刚好。照片中的自己双目闭合,仍在枕头上沉沉睡着,表情和微微覆在脸庞上的光线一样柔和。
半晌,沈雁的目光转向齐誩。齐誩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微微笑着,见他看过来,便主动凑过去亲了他脸颊一口。
“那你以前的屏保是什么?”沈雁默默等他亲完,哑着声音问。
齐誩此时略略一顿,低声笑起来:“……也是你。”
说罢,不等沈雁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动手点开了手机中的图片文件夹,找到了里面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的拍摄距离有点儿远,不过里面的人确实也是他,而且也是正在睡觉的他。在医生休息室的那张沙发上,盖着一张薄毛毯,怀里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病号正从毯子底下探出头来弱弱地趴在他胸口。因为当时有窗帘的关系,照片里的采光不太好,一人一猫的轮廓朦朦胧胧,却有一种定格在画面中的隽永。
沈雁回忆起这个场景,不由得愣住了。
那是……中秋节前,齐誩过来送月饼的时候——
“你……”
“我,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对你产生了朋友以上的感情。”齐誩平静地把话接下去。
沈雁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睛,而他的眼睛则低下去看着那张令人怀念的照片。
“我大概一时间鬼迷心窍了,所以偷偷拍了这张照片,保存在手机里,然后……打定主意再也不和你见面。”
齐誩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声音沙哑。
“当时按下按钮的时候我在想……‘这个男人不可能跟我在一起,不可能会属于我’。”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滑动拇指,回到了开机画面。手掌大小的方框里面是一夜缠绵后和自己相拥而眠的男人的脸,笑容里面的苦味渐渐掺入了一丝甜味,在话语间融化开,“然而刚刚我拍照的时候,想的却是‘这个男人属于我,会一直跟我在一起’。”
非常强烈,也是非常肯定的想法——
这时,齐誩一言不发把手机丢到一旁,低下身把人牢牢抱住。
“跟我走。”他说。
“好。”仿佛在讨论一件极普通、极简单的事,沈雁平静地给出了回答。
明明只有一个字,但里面究竟有多少份量齐誩是知道的。
明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心口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震,这些天压抑的情绪仿佛都被震了下来,分不出哪些是喜悦,哪些是惆怅……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分辨的必要,因为比起走回头路,更重要的是怎么继续向前走。
频道主任接到齐誩的一条短信。
这几天他给齐誩打了几通电话,说来说去都是一个中心思想,试图说服齐誩接受那个实习机会,而齐誩的回答一成不变——“再考虑考虑”,于是他的“给你三天”也变成“给你四天”,再变成“给你五天”,不过每次都以他忿忿然挂电话告终。
所以当他收到那条写着【我接受】三个字的短信,一时间还回不过神。
等他回过神时,已经拨通了齐誩的号码。
“哎呀,小齐你终于想通了!”
“不好意思,主任,这次实在给您添麻烦了……”
齐誩笑得有些惭愧,一边讲电话一边浏览电脑屏幕上的北京租房信息网页。去北京的话,首先需要解决的自然是住房问题。
主任对于他的决定喜出望外,滔滔不绝地夸了他一番,又夸了他那位“善解人意的女朋友”一番,表示自己会和北京方面先沟通一下,因为在正式拍板之前央视的负责人肯定还要见过齐誩本人,形式上面面试、搞搞关系什么的。在此期间,他可以慢慢筹划搬家的事。
当齐誩准备离开这里,而女人也准备离开了。
这个想法是她在他们来医院给她送饭时说的,理由是:“我总不能一直让你们照顾下去,况且住院费一天天算下来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她这么一开口,齐誩不由愣了愣,下意识抬起头。
“你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她淡淡地说。
沈雁没有立即回答。
齐誩则有些坐不住。
自从知道沈雁向她说明了他们的关系后,尽管三个人当中没有一个再主动提起过,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齐誩在女人面前终究有那么一点点拘谨,总觉得不好意思与她对视。女人反而一直没有表现出任何回避他的举止,甚至有时候还会静静地凝视他一会儿,最后怅然一笑,叫人猜不出她的心思。
“阿姨,您还是再休养一段时间吧,”如果理由是自己想的那样,那么,主动减少见面机会也许不错,“我其实快要回去上班了,沈雁可以再陪陪您。”
“他有时间的话应该多陪陪你。”想不到女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齐誩一下子没防备,脸色微微涨红了。
“妈……”沈雁这时候也搭了腔。
“别担心,我是真的已经没事了。”女人所说的也不是假话。她经过这段日子的休养,面色说不上红润,却也不至于苍白,复诊时医生也认为她身体各项机能恢复得不错,可以考虑出院。
她一个人来到省城时间也不短了,再婚之后也有丈夫有家庭,总不可能长久住下去。
沈雁的假期已经用完,只能下班后过来,来来去去到底也不方便。
在女人的坚持下,出院的手续第二天就办好了,回乡的车票和疗养期的药物沈雁也给她准备齐全。齐誩上午到电视台处理了一下复工前的种种事宜,中午赶过来和她最后吃完一顿午饭,和沈雁一同把她送到省客运站。
离发车还有一个小时,三个人在候车室里坐着,一时无话。
直到女人忽然问齐誩:“小齐,你现在还在和你家里人联系吗?”
齐誩一怔,想起自己和女人当初交谈的切入点正是自己被家里人遗弃这个话题,神色微微一黯,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他低声道,“我那时候对阿姨您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在撒谎。我家里人确确实实不要我了,上次见到他们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电话一年不超过五次——我出车祸后也只通过两次电话。”
“最后一次说了什么?”女人问。
“最后一次……”齐誩顿了顿,想起父亲对他交代过的内容。
——【采访完了,打个电话回来……告诉我她有没有。】
“最后一次是我来医院见您之前,给我爸爸打的电话,”他双手在膝盖上缓缓握紧,艰涩地一字一句往下说,“我跟他说我要采访一位母亲,问问她有没有后悔……”
——后悔抛弃自己的孩子。
话没有说全,不过女人心里明白,因为齐誩那时候已经问过她这个问题。她转过头轻轻望了沈雁一眼,沈雁低着头默默替她整理行李,不作声,于是她又收回目光。
“那你爸爸怎么说?”她的声音音量听上去比正常说话要小。
“他叫我采访结束后告诉他结果。”
可是……所谓的采访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采访,而且他当时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和女人把对话进行下去,所以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这件事就那么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有落实。
之所以不落实,除了女人这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为父亲的动机。
“我想,我爸爸大概是希望我亲耳听听……您说您不后悔吧。”
以此证明他自己的“不后悔”是正确的。
以此证明儿子不过是自作多情。
齐誩想自嘲地笑笑,却感到嘴角有些僵住了,抬也抬不起来。如果真的是那样……那自己宁可一辈子都不回这个电话,省得到时候脸上被狠狠打一巴掌,还要被讥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