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名一路上又是紧张又是不安,连平时的冷面都绷不住了,连连问顾远亭,“我不会得罪上面来的大领导了吧?你这样拒绝他真的好吗?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顾远亭苦笑,“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一路再无言,因为挽回了那场浩劫,城里的气氛都还是安静祥和的,虽然带着些沉沉的死气,却不会因此成为一座死城,顾远亭到底还是积攒下了些许功德。
他们来到客栈门口时,客栈的半个主人大河正在小院门口卸货,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新鲜瓜果装在框里叠在门口,等他全部搬下来再一点一点运回去。
大河望见顾远亭时,语气并不算太好,“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不看店?”
顾远亭这才想起来自己遭受无妄之灾的理由,正是老板不在大河也不在,否则怎么可能让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到治安管理所交代问题?
“客栈住的熊家兄弟犯错误了,刚才巡逻队的来调查,你们都不在就把我叫去了。”
大河警惕地看了看小陆,看到他过于显嫩的一张脸,很快做出评估,这小孩不足为惧。但是他骑着巡逻队统一配备的摩托车,后面还跟了个巡逻队的职员,大河终究没敢造次,看了顾远亭一眼,说,“既然没事了就赶紧回来看店,我还得再出去一趟。”
小陆便不乐意了,板着脸说,“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投诉你哦。”
大河只好换上笑脸,虽然笑得比哭还要难看。“要住店吗?”他抬头问道。
“住店倒是不用,吃饭给做吗?”小陆冷冷说道,瞥了一眼他脚边的大箩筐,又说,“这菜倒是蛮新鲜的,从哪弄的?”
鬼城又怎会有良田种菜?不必说自然是从现世弄的,而隔着阴阳手续复杂得很,多半涉及走私了。
大河脸色大变,杵在那里不作声,小陆便领着另外两人趾高气扬地走了进去。
店老板听到动静,从后院走过来,见到顾远亭十分高兴,“快过来,我这关怎么也过不了,你帮我玩一下。”
顾远亭看着她手里的游戏机再看看她,这姑娘简直是鬼界的网瘾少女。
“我来。”小陆大手一挥,接过了游戏机。
网瘾少女叶子瑶来不及阻拦,就被他劈手夺下游戏机,噼噼啪啪手指如飞,在屏幕上不停地戳着,很快胜利的音效就响了起来。
叶子瑶愣愣地看着他,半晌说了一句,“谢谢。”
“我们是来吃饭的,顺便找你谈点事情。”小陆冷着一张脸说。
“哦。”叶子瑶像是被他震慑到了,一点没想反驳,把人请进了大厅唯一的圆桌上。
小陆开始点菜,却并不看菜牌,把他在门口见到的新鲜蔬菜按照最复杂的做法说了个遍,看着叶子瑶微微地笑。
叶子瑶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些东西我们都没呀,是不是弄错了?”
小陆冷笑,“我亲眼在门口见到,怎么会错?”
这时候躲在窗外偷听壁角的大河终于忍不住了,跳进来说,“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小陆冷笑,“过来吃个饭,怎么就欺负你了?”
大河梗着脖子说,“那些菜不是给你们准备的,不卖。”
“哦?”小陆拖长了音调。
叶子瑶终于拍案而起,“大河你到底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对你太宽厚了一点?”
大河抿着嘴不说话,看着叶子瑶越发愤怒的样子,心里慢慢软了下来。他看了看她,开口说,“因为是你生日啊,所以想弄点好东西给你庆祝一下。”
叶子瑶骤然愣住,许久才轻轻笑起来,“死都死了,还惦记什么生日,你也真是好笑。”
那边像是剑拔弩张又像是含情脉脉,这厢坐着的刑名倒有些尴尬不安了。小陆冷眼扫过去,“年轻人,别那么沉不住气。”配着他那张更加年轻的脸,让顾远亭忍不住牵了牵嘴角。
“大哥,你看得到他们的前世吧?”小陆突然凑过来小声说。
不是说好了叫顾大哥的么,分分钟就把姓去掉了,顾远亭顿了顿,抖落一身鸡皮疙瘩,点点头说,“嗯。”
小陆便好心向刑名解释,“那女的死了几十年了,因为是枉死的,本身又剩了点福分,便留在幽冥城开了家客栈,想等等能不能见到前世认识的人。”
“那个大河就是她前世认识的人了?”刑名猜测道。
顾远亭点点头,“他们算是少年恋人,虽然女方已死,男方却惦记了许多年,所以他们终于在此相聚。”
小陆却低声叹息道,“殊不知过了几十年,彼此心中的感情与当初自然不同,他们就着这份执念不肯投胎,也是可惜了。”
刑名突然想到了什么,接着问道,“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等到运势耗尽了,往后就只能做鬼了,然后灵力渐弱,最后消失在幽冥城,灵魂化为铺路的青石板砖,这个城也就是因此一点点发展起来的。不过也难说,万一这个店有盈利,他们就能借用别人的运势继续存在下去。”顾远亭说完了,才惊觉原来自己竟然什么都知道,可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所以说,虽然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却是最糟糕的选择。”小陆看着顾远亭说,“你既然欠下了他们一个人情,不如现在借机还了吧。”
要怎么还?顾远亭正要问,忽然福至心灵。
这边的说话声是不会被听到的,所以他撤掉屏障,对叶子瑶说,“老板,我打算辞职啦,因为有合同不能随便走,所以我可以为你做一件事情。”他说的事情,是指任何事情,叶子瑶瞬间领悟到,也不由当场愣住。
一旁的大河焦急地望着她,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却开不了口。
叶子瑶想了很久,终于对顾远亭说,“要不然,就让我去投胎吧。”
“不行,”大河惊怒交加,“不是说好了一直在一起的?”
叶子瑶转而看向他,幽幽说道,“生前十几岁时的誓言,怎么算得了数?”
大河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说,“就算是十几岁时的誓言,我也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你在这里等到我,我为你来到这里,你现在想后悔了吗?”
叶子瑶叹了口气,“可是这样一直下去又算什么呢?说起来,这样日复一日的玩游戏我也玩腻了,不如我们放下执念,各自投胎去吧。”
“这种想法你早就有了是不是?”大河眼神凶狠,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可是偏偏其中又透露出一点柔情来,他舍不得。
顾远亭开口打断了他的质问。
“她其实早就放下了执念,却因为你的执念被困在这间客栈,现在她对我提出要求想要解脱,那你呢?”
大河神色几变,最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知道我留不住她了,可是能不能给我一个同她一起投胎的机会?往后是否能再遇到便听天由命了,我只是想要这样一个机会。”
顾远亭默然点头,他挥一挥手,整个客栈像是被包裹在一团白雾里,所有的物件被虚化,消失,再重新捏造出来,里面的人却不变,只是从中又挑选了另外一位成了新的店老板。
刑名眼睁睁看着那团白雾散尽,除了叶子瑶和大河,就连小陆与顾远亭都一起消失不见,只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信封。
他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红头文件盖着地府的公章,二号字大标题齐刷刷印在那里,《关于刑名同志拟提拔任用干部进行公示的通知》。
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是喜是悲。
第75章:旅程
顾远亭来到一个大厅,前面有一排窗口,大屏幕上显示着号码牌,随着广播的叫号声,有人陆陆续续到窗口办业务。
“大哥看见了吧,老蒋这边现在弄得多人性化,去年刚刚评上先进的。”小陆站在旁边颇有些羡慕嫉妒,眨了眨眼睛说,“刚才没来得及吃好的,到了他这正好可以敲他一顿。”
顾远亭没来得及回应,正好看见叶子瑶拿着号码牌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她后面跟着的大河果然跟她排在同一个窗口,见到顾远亭还感激地冲他笑笑。顾远亭恍然大悟,“这是排队去投胎的?”
小陆摇头道,“这边只是登个记,查一下功过善恶。能投胎的直接去老薛那边喝孟婆汤,仍投入人世,男转为女,女转为男。”
顾远亭看着叶子瑶那二人心生感叹,“他们俩也未必全都投人胎吧?”
小陆笑道,“是啊,所以那个大河才说只要一个机会嘛。”
“不过,如果当真让他实现了愿望,两人男女反转再续前缘,倒也有趣。”顾远亭如是说。
小陆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姻缘这种东西,跟性别倒也没什么关系。”
顾远亭也不知他是否真能察觉到自己心中所想,也不好在陌生人面前多说什么,只得生硬地转了话题,“刚才说到能投人世的直接送去投胎,那其他的呢?”
小陆也不在意,侃侃而谈道,“其他恶多善少者,就有人专门带去孽镜台,照出在世时心肠好坏,按程度各自送往不同的地方接受惩罚。”
顾远亭一眼看过去,果然有人在窗口登记完了以后面如菜色,很快被旁边的保安押送至后门,再出去就不知去到何处。他忽然心生一念,说,“我想过去看看。”
小陆欣然应允,带着顾远亭走到后门口拿出证件来晃了晃,被人毕恭毕敬地送了进去。
后门外面是一个小院,院里建着站台,有火车从这里始发,穿过外面的崇山峻岭层峦叠嶂,似乎要通向天边。
押解进站的众生被推进车厢时,似乎毫无反抗之力,也并无反抗之心,一个个恐惧而麻木的表情看得顾远亭很是不忍。
小陆在旁边点评,“生前作恶身后还,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顾远亭便转过头说,“我们也去看看。”
小陆笑了笑,“大哥说怎样就是怎样。”
他带着顾远亭上前又刷了一次证件,在众生诧异的目光中挤上了通往地狱最深处的列车。
车厢里人挤着人,空气很是污浊,顾远亭却不以为意,仔细观察着身边的人。
列车员给他们安排了座位,但很多人似乎只能站在过道里,互相推搡着摇来晃去,有一个面黄肌瘦的险些被推倒,慌忙扶住手边的座椅靠背,一不小心便碰到了顾远亭的肩膀。
顾远亭下意识抬头看他,四目相接时那人迅速瑟缩了一下,想要避开顾远亭的注视,却因为身边挤满人了无处可躲。
顾远亭温和地微笑起来,“你别怕,我又不是坏人。”
周围忽然一阵大笑,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来,“别解释了,不是坏人也上不了这趟车。也不知道你这家伙是无知无畏还是虚张声势,还是一点都不怕将来的惩罚,在这种时候都还有心思聊天搭讪,真是令人敬佩啊。”
顾远亭顺着声音看过去,见是隔壁座位上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看起来生前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总算遇到个愿意开口的,顾远亭不愿错过,便对他说,“有缘同路,不如聊上一程。”
中年人从善如流地换座位坐到顾远亭对面。
“小哥你生前是哪里人啊?”他大概也是作如是想,死到临头遇到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倾诉的欲望就怎么都忍不住。
顾远亭回答了个地名。
“哎哎,好地方啊。”中年人连声赞扬,“我还想着在你那里开个分公司,可惜刚刚有了这个想法,就与世长辞了。”
“果然是个大人物,看着就像。”顾远亭微笑道,“不介意的话,谈谈你生前的事情吧?”
中年人一提起自己的生平便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我也算是白手起家,大学毕业时问我前任妻子借了第一桶金,投资建厂。经我东奔西跑打开销路后,之前的辛苦便都有了补偿,在当地也算是声名显赫了。后来业务扩展到省城,认识了个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不知怎么我就得了人家青眼。再后来离婚入赘,调入大集团任职,几年后转而从政,一时间平步青云。”
“啊,我想起来了。”顾远亭也是会看时政新闻的人,总算记起了这个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大人物。
中年人笑容转苦,“人在最得意的时候总会摔跟头,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得意忘形,就容易犯错误。那会我风光一时,利用手中权力办了几件私事,没想到就被一查到底。本以为自绝于人世也功过相抵了,没想到死后还要接受惩罚,可真是后悔莫及。”
“若有悔意,会轻判吧。”顾远亭安慰他,“但却需要真心悔过,而非畏惧惩罚。”
小陆在一旁插话道,“你为利益所惑抛弃前妻,又因私利之故暗箱交易,足见自私冷血罔顾礼法。即便有悔意,上了这趟车也回不去了,照你所说多半会在第四站下车。”
“下车后会怎样?”前一刻还不可一世的中年人这时候的脸色终于带了点忐忑不安。
“第四站为合大地狱,又名剥剹血池地狱,另设十六小地狱。进去之后便有竹签刺,沸水浇,断筋剔骨削肉,压砸勒烫,扎眼堵口灌药刺嘴,最后碎石埋身,这些苦痛一一受过,刑满后才会移交下一站察核。”
中年人险些听得魂飞魄散,急忙问道,“可有回转余地?”
“若是心中尚存一线善念,自然不会万劫不复。”顾远亭下意识这样回答。
中年人沉思良久,对他道了声谢,又问,“小哥你是为什么上这趟车的啊。”
顾远亭看了看满车厢拥挤的人群,开口道,“也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应该上来,就上来了。”
周围的人不敢搭话,却敢于竖起耳朵听,直听到种种惩罚只觉浑身发寒,顿时连推挤的力气也没有了。不同于其他车厢的吵吵闹闹,顾远亭所在这节车厢却是安安静静,看起来十分诡异。列车员很快发现了这里的异常,急忙带人过来查看。
来的人是列车长,见到顾远亭没有做声,见到小陆却被吓了一跳。他凑过去压低声音说,“您这是体验民情还是检查工作呢,怎么跑到车上来了?还有旁边这位看起来眼熟,是谁啊?”
小陆笑道,“这是我大哥啊,反正我也要回去,正好蹭你们的车了。”
周围的人见他们是地府工作人员,顿时神色各异。顾远亭见状也呆不下去了,与小陆对视一眼,小陆便笑着对列车长说,“有没有地方借我们呆一会?”
列车长二话不说把他们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位于第二节车厢的车头,狭小的一张床旁边置有办公桌,透过桌前的小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顾远亭不由多看了几眼。
车厢里的窗户像是用毛玻璃封起来的,虽然能透过光,却仅仅是光而已,外面有什么从车厢里面看是完全看不到的。
这时候顾远亭在列车长办公室里终于看到了地狱,去掉了任何屏障的真实的地狱。他看到那些人扭曲的痛苦的表情,看到血肉淋漓的山与海,列车呼啸而过时有爬过来想要逃离苦海的,却被卷在车轮下压成模糊的一片。但就算这样,他们还会再爬起来,重复着这一过程直到被隶卒拖走。
这些人的痛苦聚成浪潮,铺天盖地地朝顾远亭心里涌过来。
列车长重新拉起了屏障,歉意地对顾远亭解释道,“初次见的确会感到不舒服,我们都是习以为常了。现在我们已经走过了剥衣亭寒冰地狱和黑绳大地狱,很快就要在剥剹血池地狱停靠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小陆与顾远亭坐在床上,自己在桌前的折叠椅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