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客奶黄包。”安简的声音打断方云深的神游。他体贴地观察到他除了奶黄包以外别的点心几乎都没碰过。
美食美景当前,方云深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无耻男人的厌恶感也被稀释了。但是,那又如何?不讨厌并不代表喜欢。
他给他打电话,只要不是上课他都接,也不再主动挂断,嗯嗯啊啊嘻嘻哈哈地糊弄过去,让他把独角戏唱得没趣了自己挂电话。
有时候也一起出去吃饭,安简总把方云深往西餐厅带,说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是都喜欢吃这个么?
说完了又欲盖弥彰地解释:我侄女儿就特别喜欢,每回带她出来吃放都非吵着要吃西餐不可。
方云深笑笑,他的话他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他最认真的时候就是分账的时候,坚持唯一一个原则——不让安简同志吃亏。
安简后来没再去找过选秀新星。
他上次约她出来也是因为隔天有个聚会,他需要一个女伴。那天晚上喝多了酒,再加上对方有意勾引,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失控了。第二天起床,小姑娘脸上有泪痕,一路沉默着被他送回公司。
确实从来没有一个情人说他不好,哪怕心里有怨。
看着选秀新星的背影消失在玻璃旋转门之后,他想,这世上大概真的没有人会说钱这玩意儿不好。
那一瞬间的感觉,有些狼狈,有些不堪。
四
转眼又到了年末,方家一老一少进入空前的忙碌期——方云深忙着准备英语四级和期末考试,方老则开始筹备一年一度的书画展。
“我说爷爷,您多写两幅跟奥运沾边的对子应应景呗,好卖。”
正在书桌前挥毫的方老闻言直起身,毛笔捏在手里,玳瑁眼镜滑至鼻尖,历经风雨沧桑却依然清澈纯粹的目光落在手握红宝书做用功状其实在开小差的孙子身上。
看了好一会儿,看得方云深都有点心里发毛了,老爷子忽然笑起来,像个老顽童,问:“年纪越大越不爱写命题作文,有什么现成的没有?拿来我抄!”
方云深一手抚着胸口,另一只手抬到半空中弹了个响指:“等着,我这就上网上去给您搜去!”
一下午赶了五张草稿出来,方老亲自指示每幅怎么装裱用什么材质的材料,方云深拿着个小本一一记上,完了之后爷孙俩又拿尺子仔细丈量了一下每幅字的尺寸,吧嗒吧嗒按计算器盘算能挣多少。
“去年是什么价位?”方老问。
方云深想了想,报出最高成交价位和最低成交价位。
方老点点头,暗自思忖一会儿,招呼孙子附耳过来交代商业机密:“最低价位守住不动,最高每平尺至少涨50。”
“爷爷您贪心了吧,外面那些艺术经纪人恐怕不认这个价。”
“不会的不会的,我年纪大了,活不了几年了,作品越来越少,价格只会往上走,不会跌。”拿过计算器低头又算计了半天,边按边说,“天冷了,孩子们也该添置冬衣了,还有鞋袜手套围巾帽子什么的,里外一身新过年也喜庆。山区不通暖气,这些不能省,质量一定要好,你亲自去采办。女孩子的东西要买得好看一点儿。买齐了再亲自走一趟,务必送到每个孩子手上。不许吃老乡的东西,人家也不容易。有两个孩子不是要升中学了吗,曾钊好像说过他会接手,你督着他点儿,咱们呢就再选两个孩子来资助。你算一下,钱要是还有剩,看看能买多少书,建个图书馆……”
“爷爷,图书馆恐怕不够吧?”
“不够自己添!”
“说得轻巧,我哪儿来那么多钱?”
“找曾钊要。”方老目露凶光,“他敢不给?”
方云深一边在心底替曾钊画十字,一边点头附和:“嗯嗯,不给抽死他。”
小保姆从厨房出来,一看这祖孙俩又按上计算器了,忙把手里的冰糖雪梨分出去,用围裙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摸出五十块钱恭恭敬敬交到方老手里,说:“爷爷,你们又要献爱心了吧?算我一份成不?钱不多,你们不要嫌弃。”
“这不行!你家里也有困难,怎么能拿你的钱!收回去!”方老攥紧了拳头,不肯接那张钞票。
方云深捧着一碗冰糖雪梨边吃边说:“爷爷,这就是您的不对了。爱心无国界。人家一片赤诚心意,你凭啥拒绝?50块钱,可以买多少本书?多少个本儿?多少支笔?”
方老横他一眼:“说得好听,怎么不见你的行动?”
方云深把空碗往书桌上一搁,手背一抹嘴,说:“爷爷您等着,我这就行动给您看!不管多少钱,我保管给您弄出一个校园图书馆来成不成!”
“好!有你这句话,我等你好消息!”
祖孙俩击掌为盟。
方云深这下骑虎难下了,这一个图书馆再简陋也得万把块钱吧,他上哪儿弄去?
解决这个问题的上上之策是杀富济贫,来钱快又轻松,可这回方云深不想这么干——都说了自己行动了,就别再借花献佛糊弄别人糊弄自个儿了,干脆,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凭个人的力量把那一万块钱赚出来!
赚钱的方法有很多,方云深从自家衣柜里那一大堆校衫、院衫、班衫、版衫、爱心衫、志愿者衫中得到了灵感,最终选择了卖手绘T恤,每一件T恤上的图案都由他亲自设计亲手绘画,没时间没精力去练摊,便挂在朋友的淘宝网店出售,只计必要成本不算人工费的话,平均每件T恤能赚近30块钱,如需个性化定制,每件再加收25块钱。
生意相当不错,本来人家的店就有人气有声誉,方云深保证品质,强强联合,自然恭喜发财。
唯一的问题就是方云深坚持要靠自己把这钱给赚出来,从进货到构思到绘制,每一件T恤都亲力亲为,很快就忙得不可开交。
“去死去死,混蛋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流氓去死去死……”伴随着节律性的震动,由校园金嗓子方云深同学亲自录制的个性化铃声自手机中欢快地流淌出来。
“云深,你电话,快点儿接!难听死了!”淘宝哥们儿在卧室里嚎叫。
赶工赶得焦头烂额恨不得真的去死的方云深抓起手机一按接听键,态度恶劣:“喂?干嘛?”
这铃声乃安简安大少专属,也只有在接听这位大爷的电话的时候方云深会如此暴躁又有些漫不经心。
“在干嘛?”
“忙。”
“忙着复习?”
“忙着挣钱。”
“挣钱干嘛?”
“当然是有用。”
安简的兴致渐渐被勾起来了,脚一蹬,让沙发椅在宽大的办公室里随意游走,他没问方云深着急要钱干嘛毕竟现在的孩子花销往往匪夷所思,而是直接问:“你需要多少钱?”
方云深手上不停,该写写该画画,在接安简电话的时候一心二用这事儿他做起来已经相当纯熟了,所以事实上他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回答了安简的问题:“一万。”
“别忙了,我给你。”安简的嘴角挂着一抹笑。
要是两人对面而谈,安简就绝不可能笑得出来了,方云深会毫不犹豫地用手上这支划开他的颈部大动脉。
深呼吸几次,极致的情绪控制让方云深的声音平静而冷硬:“安简,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给我钱?我又凭什么要接受你给的钱?别以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混蛋!”
安简一脚煞住椅子的滑行,脊背绷直,态度端正,语气诚恳:“那什么,云深,你听我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喂?喂?喂!”
至于气成这样么?被挂了电话的安简捏着手机只觉得万分无辜。
挂了电话方云深有点儿担心,对方是安简,无怪他被害妄想。转念一想他确实答应过不挂他电话,可当时的交换条件还没兑现——事实上是他根本还没有开口提条件——那么单方面反悔大概还来得及。
定下心神一鼓作气完成手头这副唐卡,正准备乘胜追击再赶出明天就要发货的江牙海水和青花缠枝莲的情侣衫,淘宝兄突然跑出来拍肩膀:“云深,好哥们儿,能不能麻烦你换个地方?”
方云深心想我没占你多少地方吧,但既然地主开了口,佃农岂有不配合之理?当即收拾了家什准备从客厅挪到阳台。
淘宝兄捏着大T恤衫下摆做扭捏状:“我女朋友马上要过来。”
“明白!”方云深加紧了搬东西的速度。
“不是的,”淘宝兄双手捉着他的棒子,仰头做星星眼,“云深啊,你应该知道的,你在,我们,不方便……”
人家都没不好意思,方云深的脸先烧起来了,尴尬地打着哈哈:“那啥,祝你们玩得愉快,要不要我下楼帮你们买安全套……”
果然累晕了头,越说越不像样了,方云深恨不得抽死自己,慌忙收拾东西逃窜出屋。
寝室有个哥们儿在外地读书的同学来了,占了自己的床铺,爷爷刚赶完书画展的任务跑去温泉疗养,顺便给保姆姐姐放了假,拎着东西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天色渐晚,方云深忽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
跟陀螺似的连轴转了一个多星期,生理和心理各方面的数值好像都逼近了阈值。
他明明在犹豫着要不要去通宵自习室再熬一熬,却无意识地拿出了手机,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他都还在想——别接,千万别接!
习惯是一个相当可怕的东西。
方云深坐在安简那辆骚包的据称是言情小说男主角必备的迈巴赫上,无比颓唐地想。
偏生驾驶座上的恶魔还要来挑拨:“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会主动给我打电话,真的。那咱们这就扯平了吧?”
“什么扯平了?”方云深闷闷地问。
“你挂我一次电话,又主动打给我,扯平了。”安简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方云深打了个寒战,半晌才说:“麻烦把空调开大点儿。”
安简依言把空调温度调高。
方云深还是觉得冷,那股凉意从骨子里透出来,即使空调调到40度也无法驱散。
“那咱们上次交换的那个条件还成立吧?”他问。
安简差点脱口而出我们什么时候交换过什么条件了,但是他很快又想起来自己确实这么答应过方云深,那时候他说暂时还没想好先记着等想好了再说。
“现在想好了?”安简往副驾驶座上瞥了一眼,不禁开始猜测方云深会要什么。看他那副有气无力地样子,知道赚钱不容易了吧,后悔了吧,想要支票?安简忽然觉得揣在上衣内侧口袋里的钱包像个烧红了的炭块,烫得心口发疼。
“想要什么?”他重复问题。
方云深费力的吞了吞唾沫,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缓缓开口:“如果我说不,你必须停下。”
安简需要时间来消化他这句话的意思。
这人该不会反悔吧?方云深有点着急,追问:“你能做到吗?”
安简突然笑出了声:“咳,我说你要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呐,听着,这个不用你提要求——你要是不愿意,我硬来就是强女干,那是犯罪,我安简从来不干违法乱纪的事儿。听清楚了吗?”
方云深被噎得差点晕过去——说得真是冠冕堂皇,这人之前的所作所为难道不算强迫?谬论!
“我信不过你的人品,加个双保险行不行?”
真是累糊涂了,安简的人品要是不值得信任,别说双保险,三保险也没用。
“倒也不是不行,”安简好笑地看着做奄奄一息状的方云深,试探性地问,“你真的没有别的要求了?”
“没有!”方云深烦躁地竖起衣领捂住耳朵。
安简一接到电话就过来,没吃晚饭,这会儿觉得饿,问方云深吃了没,方云深随口回答吃了。安简瞥了一眼露在领子外面的半张苍白小脸,拧眉,想这人这么口不对心,明明低血糖得都快昏厥了,还跟我说吃过了,真是浑然天成,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倔!
“那陪我吃点儿。”安简一打方向盘,往城东开去,那边有条闻名遐迩的美食街,想吃什么都有。
路上有点堵,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方云深已经睡着了,缩着脖子,脸颊贴在车窗玻璃上,非常眉头舒展,嘴唇微张,备是香甜。
又来了,那股口干舌燥心烦意乱的感觉。
安简把车子熄了火,却不急着打扰身边的人。小胡同里,路灯晦暗,自车窗斜斜照进来,给人蒙上一层淡薄的光,方云深瑟缩着,睡着了,那么安静,毫不设防,甚至可以听见他轻轻的鼻息。
安简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眼下身边真的是一个人也没有。从前认为非得携伴出席的场合现在宁可一个人去或者干脆不去了,那样的地方、那些人,如同鸡肋,让他觉得厌倦。
与之相反的是,他对方云深的兴趣越来越浓厚。起先只是觉得这人实在是好玩,太新奇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让安简跟着了魔似的欲罢不能,只要是有空就想跟他联系。安简的自我感觉并不像逮住耗子的猫似的时不时玩弄一下俘虏,反而更像是得了宝贝的小孩子,明明知道好好的在那里,还是忍不住一会儿去看一下,确定他在,确定他还会给予自己回应。有时候把自己弄得跟应诏的妃子似的,相当之郁闷。
大概是真的喜欢吧,不然也不会花那么多心思如此专注投入。诚然他与众不同,但到底有什么值得自己如此,安简还真说不上来,只觉得连他的别扭和冷漠都是那么的可爱,令人愉悦,情不自禁地纵容。
——这人一定从小就备受宠爱,一帆风顺,没受过一点挫折,被亲朋、老师、同学、接触过的每一个人下意识地宠着、捧着,不然不会养成这样的脾性。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是单独相处的时候,安简隐隐的觉得危险。这是专属于强者的危机感。
这样下去不行,他得改变现状。
他必须证明,自己才是那个掌控局面的人。
吃的是麻辣小龙虾,方云深一个人解决了大半盆,吃到最后,安简几乎是专职给他剥虾壳——看他吃得那么香,好像自己也跟着饱足了似的。
“送你回学校?”安简不否认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恶劣趣味。
吃饱了就习惯性犯困的方云深轻轻地抚着被撑得圆滚滚的肚子,翻眼瞥了他一眼:“不,去你那儿。”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安简装模作样地把脑袋探出车窗,夜色沉沉,哪儿来的太阳了,连月亮都没有。
方云深扯开嘴角,竖起一根手指晃晃,慢悠悠地提醒这个一贯得寸进尺的无耻男人:“我有说‘不’的权利,你必须停下。”
手握尚方宝剑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事实上他不过是不想一个人呆着,想找个人陪在身边而已,随便那人是奥特曼还是笨拉灯。而且他打算就在车上休息一下,然后熬夜把明天要交货的三件T恤赶出来呢。无意间洗涮了安简一把让方云深舒服地打了个小嗝。
与此同时,安简的心情也相当之好——在他的主动要求之下,约定内容已经改变了不是吗?如果他说“不”,他必须停下。但是如果他不说,或是根本说不出来呢?
方云深啊方云深,你果然还是太嫩了!不过呢,安家三少喜欢的就是你这副鲜嫩可口的模样~
客厅里,白色T恤散乱的放着。方云深耳朵上别一支画笔,嘴里叼一支,左右手各拿一支,时而弯腰仔细描绘,时而退后审视作品,时而翻看图册对比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