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深笑眯眯地冲何悦招招手,何悦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方云深把手搭在她肩上,说:“羡慕吧?嫉妒吧?晚啦!”
何悦转转眼珠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把把他推开,笑骂:“谁是你女朋友?真不要脸!”
方云深哈哈大笑,对沈阅说:“她男朋友刚上飞机,我们一道过来的。”
但因为高劲松那情痴劲头没过的缘故,两人在学校还是装情侣。
何悦觉得挺对不起方云深的。方云深说我还得感谢你呢,帮我挡了多少滥桃花啊,还有你男朋友,真大度。何悦也问过他为什么不趁着上学的时候谈一场恋爱,多宝贵的经历啊,学生时代的爱情是最美最纯粹的。方云深说三十岁以后再考虑吧。何悦觉得他肯定是要求太高了,他自己什么都好,任谁跟他在一起都有不小的压力。
曾钊自从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就少往方老那儿去了,偶尔见一面方云深,大惊失色,说:“孩子啊,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看你那下巴,跟锥子似的!”
方云深能吃能睡勤锻炼,就是不长肉。——能长肉才怪了,在附院轮转见习,天天都跟行军打仗似的,累到随便找个地方一靠眼睛闭上就能睡着的地步,好多同学都瘦得脱了形,或者干脆熬不住放弃了。方云深已经算是好的了,他打定主意以后不走专业这条路,也不在这上头挣表现,心态放松得很,小半年的工夫,个子还往上蹿了两公分呢。
他觉得自己目前这个状态特别好,跟学院申请把八年制改成五年制,大五下学期自信满满地去参加四大投行的招聘,笔试面试一路过关斩将,最后一轮跟高层面谈,他抽的号码很靠后,十分放松的跟来自各个高校的竞争者们坐在小客厅里喝水聊天。
前面还剩三个人的时候,接到曾钊打来的电话,说医院刚给方老下了病危通知,让他赶回来见爷爷最后一面。
等到方云深恢复清醒的意识,他已经坐上了出租车。司机师傅热着引擎,问他去哪儿。方云深舔舔干得起壳的嘴唇,艰难地吐出三个字:“省医院。”
方云深早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每况愈下,最近几个月都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的,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病危通知书之前已经下达了好几次,但方云深隐隐觉得这次爷爷恐怕真的挺不过去。
还是太快了,方云深无论如何也做不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学校成立了治丧委员会,另外还有数以百计的师生自发地成为志愿者操持这位可敬可爱的老人的身后事。
开放公众哀悼一周,方云深就在灵堂上出现了半天时间,什么人来了什么人走了他根本都不知道。“节哀顺变”这句话他已经听了太多次了,听得麻木,听得都不认识这四个字了。
方云深在家整理爷爷的遗物,学院领导表示准备把这栋专家楼开辟成名人故居以示悼念,然后一个律师模样的男人很客气地请方云深列一个遗物清单。
方云深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茫然眨巴着眼睛。
一直陪着他的曾钊听懂了,暴怒:“没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
方老一生清正,致力于希望工程,现金存款总额仅仅几千元,但他留下了大量的书画着作。头天晚上传出他老人家辞世的消息,第二上午他的作品价格就翻了四倍,据专家推测还有很大的涨幅空间,另外还有不少朋友馈赠的古籍珍玩,这也是相当可观的一笔财富。方老生前没有留下遗嘱,除却少部分明确表示要送人的东西之外,其它遗物尚没有明确的处理方案。
带着律师来的学院办公室主任理直气壮地说:“方老一生都在学校里面度过,他的遗物本来就是公物,学校有权收回处置。”
曾钊气得想扇他,被傅守瑜等几个青年教师拦住了,只好破口大骂。
方云深用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低着头想了一会儿,默默回楼上房间拿出几件东西,都明明白白的摊在书桌上,让所有人看清楚,说:“这些东西,让我留下做个念想。其余的,恳请学校妥善处置。”
说完从钥匙扣上把家门的钥匙解下来,还给副校长,鞠躬:“我替爷爷谢谢学校这么多年的照顾。”
主任拿出手绢擦擦额头上的汗,皮笑肉不笑的说:“应该的,应该的。——小云啊,钥匙你先拿着,毕竟方老的东西多,整理起来还是要花很多时间的。”
方云深平静的把钥匙收了回去,说:“行,等我都整理好了再搬。”
“王八蛋!白眼狼!狗仗人势!没人性的混账东西!”曾钊骂得声音都哑了,呜呜哽咽。
曾钊坚决支持方云深跟这二百五学校学校对簿公堂,于情于理他们都是稳赢的。他气哼哼地撂下狠话:“你气得过,我气不过!想挑软柿子捏,哼,老子让他捏手榴弹!”
他连律师都找好了,就是A大法学院的铁嘴。光是在A大内部就有不少师生力挺方云深。
方云深有气无力地望了他一眼,说:“你消停一会儿。打什么官司啊?我是自愿把爷爷的遗物捐献给学校的!”
曾钊骂他傻。
方云深说:“是,我傻,你聪明。但是你知不知道,我爸妈在这所学校里相识相爱相知,我就生在附院里面,我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是,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了爷爷,我现在是孤儿了,但是这里每一个人都像我的亲人一样,我对这里有着怎样的一种感情!而且你想过没有,学校当年为了保护爷爷冒了多大的风险,做出了多大的抗争,多大的牺牲?这里圆了爷爷报效祖国的梦想,成就了爷爷的事业,还这么多年如一日的悉心照顾爷爷,在他离开以后开辟纪念馆肯定他的贡献,给予他相应的荣誉,让更多的人纪念他。这些事情除了学校,谁能做到?你吗?我吗?——这笔账不管怎么算都是学校给我们的多。”
几天之后,学校举办了一个小小的仪式,感谢方老的家人深明大义理解支持配合学校的工作。曾钊还没想通,坚决不肯到场,方云深在傅守瑜的陪同下出席。
他们在那栋小红楼前合影留念,方老故居的黄铜牌子已经挂在了外墙上,里面的陈设为了便于参观做了小小的改动,绝大部分东西都还放在远处,历史学院那边也成立专门的课题小组开始整理相关档案。
这里再也不是方云深的家了。
曾钊有房子闲着,家具家电什么的都有,找家政公司打扫干净了,让方云深去那里住。
方云深道了谢接过。
曾钊说:“你跟我客气什么?知道不——我是你叔叔,亲叔!”按着他的脑袋一通狠揉,方云深才勉强露出点笑容。
曾钊又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面试的事也黄了。
方云深满不在乎的说工作什么的慢慢再找呗,有本事还怕没机会?
曾钊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加油,实在不行还有你叔叔我呢!
方云深丢给他一个大白眼。
整个五月都消磨在没完没了的散伙饭和毕业旅行当中,直到这个时侯,方云深才真正长了一点肉,虽然体重还是不如从前。
六月初的一天,上午从辅导员那里领到毕业证,下午学生宿舍就换了锁,方云深这一批数百人终于脱离学生身份,彻底被学校扫地出门了。
多少欢笑、多少汗水、数不清的美好的、痛苦的回忆,人生中最恣意最珍贵的大学生涯就这么画上了句号。对于有的人来说这个句号是圆满的,对于有的人来说还有很多遗憾,但是不论怎么样,都结束了,昔日同窗互道珍重各奔东西。
方云深带着鲜花去公墓向父母和爷爷告辞之后,也提起行囊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别了,曾经拥有过的一切,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这才下午三点多钟,同仁路口的便民药房又提前打烊了。
对面小卖部的老板一翻日历,心下了然:“怪说不得,星期五了得嘛。”
开药房的是一对叔侄。
表叔三十好几了长得像才二十刚出头,就住在附近,成天笑眯眯的,说话细声细气,拿把大蒲扇蹲在小煤气炉子前熬应时药汤,免费发给街坊四邻喝。骨子里的带着这座城市标志性的懒散与闲适,一周七天里倒有两天半不做生意,要去爬青城山,锻炼身体,呼吸新鲜空气,逍遥得快要成仙。
他的外甥真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长得比他还招人喜欢,脾气也好。刚来一年,就被他小表叔带坏了,跟着迟到早退,旷工爬山。天热了,短裤T恤套白大褂,露着一双象牙筷子似的小腿,穿着拖鞋,毫无形象,偶尔还会用正宗的成都话骂人。
但是他医术好,宅心仁厚,大家还是很喜欢他。
谢文达先回家了,方云深慢慢散步去附近的超市买菜,边走边琢磨晚上这顿饭怎么做,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被人拉了一把:“小心!”
一扭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安简不是没想过去找方云深,尤其是方老刚离世的那段时间,一想到这孩子得有多伤心多难过,这心里就跟着一抽一抽的疼,几乎每天晚上都梦见他。
有好几次他都把车开到A大门口了,熄了火,靠着车窗静静抽烟。
他都忘了他两年了,这会儿出现又算个什么话?他就该接着遗忘他。
烟头一摁,又开着车回去了。
会这样相遇,对双方来说都是个意外。
这次是安简先看到的方云深。远远的就觉得像,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跟了半条街,正在那儿暗嘲自己有病呢,就看见那傻孩子勇闯红灯,要不是安简及时上去拉他一把,这车来车往的真保不齐会出什么事,想想都后怕。
安简很矛盾,一方面希望自己没看错,一方面又觉得可能还是认错了的好。现在定睛一看,真是朝思暮想了三年又三年的人,安简的心情复杂无法形容。为了掩饰尴尬,下意识地板起面孔来教训人:“你这人,怎么走路都不看路的啊!”
“啊?”方云深转头看了看街对面,还真是红灯,连忙回过头来道谢。
“那什么……”安简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方云深被他看得低下头去,挠了挠头发,又抬起头来,笑着问:“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挺意外的。你来成都玩啊?”
“出差。”
“哦。——你过得还挺好的吧?”
“还好。你呢?”安简目不转睛,痴痴地看着他。
“我也挺好的。”方云深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极力的掩饰着,“哎呀,绿灯了,我该走了。再见!”
安简急着叫住他:“等一下!”
方云深回头,安简抓着他的手,很用力,几乎听到指骨碎裂的声音。安简像是刚跑完马拉松的运动健将,呼吸急促,浑身都是汗,但是眼神明亮如同最璀璨的恒星。他相当激动,激动得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好在他还有野兽一般可靠的本能,能清晰地表达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
“不要走!好久不见了,一起吃晚饭好吗?”
他的眼神太过炽烈,行动太过坚决,以致方云深下意识地拒绝:“算了吧,我还得买菜回家做饭呢。”
安简听见“喀啦喀啦”的细微响声,刚刚消融的内心又开始结冰。他更用力的握住方云深的手,强自镇定地询问:“你成家了?结婚了?”
方云深觉得他的逻辑太不可理喻,但又隐隐的可以理解安简那种忐忑起伏近乎神经质的心情。他想干脆将计就计让他误会下去,这样两人就可以重新回到刚刚调整好的轨道上去,但是安简的眼神让他不忍心。
安简不是个好演员,虽然他极力的想要表现自己的不在乎,甚至微笑着对方云深说一声“恭喜”,但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想,在他一点一点把心被方云深占据的心搬空的时候,方云深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却又不得不接受。
方云深觉得安简好像快哭了。太难看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成功人士,居然因为曾经的小情人在分手之后跟别人结婚了就被刺激得快哭了,全然不顾他们正站在繁华的大街上,周围那么多人来去匆忙。
“没有,我没有结婚。”方云深忍不住出声解释,“真的。”
他习惯性地轻轻拥抱了一下安简作为安慰,但是安简疯狂的回应把他吓了一大跳。
“喂,你干嘛,放开!这是在大街上!”
“跟我回去!”
“别开玩笑!”
“跟我回去!”
方云深万般无奈的拿勺子叮叮咚咚的敲盘子边玩儿。安简周到细致的往他碗里夹菜,招呼他多吃。方云深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玩勺子,说:“我发现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安简说:“不好吗?”
方云深冲他笑笑:“没有,挺好的。”
这个浅淡的笑容几乎令安简疯狂。
吃着吃着,安简又忍不住提议:“跟我回去吧。”
方云深拨拉着米饭,眼睫低垂,好像叹了口气。
安简拿走他的筷子,让他看着自己,说:“方云深,我爱你。你心里也有我。为什么不在一起?”
方云深又笑了,问安简:“你觉得我变了吗?”
安简退后两步,歪着脑袋仔细打量了他一下,肯定地说:“没变。”还是那么可恶,还是那么可爱,最重要的,还是那么让我倾心。
方云深摊摊手:“那就对了。你没变,我没变,什么都没变,然后我跟你回去把三年前的过场再走一遍?”
安简觉得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困难,他急切地想要:“不是,云深……”
方云深不等他说完,站起来,不需要言语,行动表明了一切。他望着基本上没怎么动的佳肴,礼貌地问:“可以打包吗?”
“可以。”
“家里还有人饿着呢,”方云深说着回头,“就是我小表叔,谢文达,他跟你哥的事你知道的吧?”
方云深深深地望了安简一眼,那眼神里有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有他们两人能才懂得。
“知道”,短短的两个字仿佛一把巨大的木楔穿胸而过,安简被钉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方云深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方云深也觉得自己挺残忍的。他现在都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因为太年轻所以不懂得珍惜,还是失去太多所以麻木得无所谓以什么样的状态生活下去了。
他住在长顺街,坐公交车到新城市广场下。傍晚时分广场上人很多,很多小孩戴着全套防护在学轮滑,还有不少人带着自家的大型犬类聚集在一处。方云深找了个位置坐下,旁边一对穿着九中校服的小情侣喁喁私语,看见他手上打包好的汤汤水水往边上躲了躲,两个人嘻嘻哈哈的依偎在一起。
方云深坐了一会儿,鼻子酸酸的。
眼前这泼天的热闹,没有半分是属于他的。
他想家了。
可是他已经没有家了。
谢文达优哉游哉走到自家楼下,看看天色还早,顺脚拐进隔壁茶铺。坐在里面打牌的基本上都是熟人,热情地招呼他坐下看牌,结束了一起去吃玉林串串香,赢家请客。谢文达欣然应允。
当天晚上,谢文达拉起了肚子。
方云深一边喂他吃药,一边数落:“该背时!(活该)”
谢文达浑身虚软,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水果。就他这状态,青城山是肯定没法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