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
埃里克忍不住说,“你摁错地方了。”
道林:“啊,是吗,抱歉。”
埃里克:“没关系,这个面具挺难戴的,你放手,我自己来戴吧。”
埃里克把面具戴好,他难免有点伤心,因为道林显然也被自己的丑陋也吓到了;可这也是情理之中的,道林虽然被自己吓到,可是并没有厌恶和逃避。
道林心虚起来,他想他刚才的动作是不是会伤到埃里克,可是没办法啊,刚才真的是被丑到,下意识就那么做了。他几十年的审美,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埃里克的脸,怎么着也不能违心说他不丑啊……不过也不至于吓晕过去,比起自己灵魂映出来那张腐烂衰老的脸来说,埃里克的脸至少不烂。而且他有半张脸是完好且英俊,可能也是因为另半张脸的美丽,当剩下的半张脸的扭曲丑陋展现出来时,对比太过强烈才给视觉带来了更大的冲击。即使他已经做过心理准备,可真的看到埃里克完整的脸,果然,还是,有点丑啊。
道林觉得四肢有点无力,靠在埃里克的脖颈间,也不敢再去看埃里克的脸了。
过了好一会儿,埃里克整理好心情,才对道林娓娓道来似的说起,“我是孤儿,在我有记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一个马戏团里,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原因,他们毁了我的半张脸,本来以为我会感染而死,但是我没有。然后他们又发现脸部毁坏的我很新奇,我天生手长脚长,手指也长,是只小怪物,于是又将我作为动物给人展览观看。”
马戏团……记忆恍惚地浮现在道林的脑海里,隐隐约约,慢慢变得清晰,畸形人,胸口长着半个人头的怪人,兽皮帐篷上奇形怪状的影子,肮脏破旧的幕布,散发着腐臭的角落,漆黑的铁笼,蜷缩在冰冷地面的孩子……道林愣了好半晌,“我忽然发现,我们以前可能见过……”
埃里克不做声响,他瞧见道林脸上浮出困惑来,心底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或许是欣慰,因为道林终于记起他了,又或许是难过,因为道林现在才记起他,也或许是害怕,因为道林会记起那个比现在还丑陋肮脏的自己。
道林一点一点回忆着,“我外公以前有次带我去看一个畸形人马戏团表演,他想吓唬我让我觉得外面世界的人都长得可怕,好把我关在家里……我在座位上等他,帐篷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我看到幕布后面露出笼子的一角,就走过去……铁笼里有个男孩,脸上受伤……我和他说了几句话……”道林总算是记起来,他和笼子里的孩子说的话——
“埃里克,我叫埃里克。你,你叫什么?”
“我叫玛琪。”
“我喜欢音乐,我以后想要成为一个音乐家。”
“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音乐家的。”
仿似有一团白光在脑袋里骤然炸开,信息量过大,道林觉得有点头晕,他的脑子实在是处理不来,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小说都不敢这么离谱啊……道林晕乎乎地接着回忆说,“那个男孩和我说,他叫埃里克。我告诉他,我叫玛琪。他还说,他想成为一个音乐家……”
埃里克像是漫不经心地接下他的话,说,“是的,然后自称是‘玛琪’的小女孩对他说‘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音乐家的’。后来小男孩因为小女孩的鼓励一直与命运搏斗,他来到巴黎,逃出来马戏团,遇见了一些好心人,他的音乐老师是肖邦,小男孩在音乐上似乎有点天赋,他和肖邦学习了音乐,后来又遇见了另一位老师,学习了剑术和易装,他戴上了面具,将自己的疤痕藏起来。他也一直没有忘记玛琪对他说的话,再后来,他有了在剧院工作的朋友,为剧本谱曲,编了一些歌曲,勉强已可算作一个音乐家。”
道林呆呆地顺着往下说,“他还写了一部叫做《玛琪》的戏剧,男主角埃尔就是他,女主角玛琪就是当初的小女孩……”
道林回过神,抬头看埃里克,他把手贴在埃里克裸露出来的脸上,手指擦过埃里克的唇边,难以置信地说,“你就是笼子里的那个男孩?”
埃里克抓住他的兰叶般纤细白皙的手指,朝圣者般低头亲吻他的指尖,“是的,而你是那个穿着绿裙子的‘玛琪’。”
道林讪讪说,“我其实已经不记得当时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裙子了。”
埃里克又亲了一下他的手指,声音充满磁性,低低说话时仿佛在唱情歌,“我永远记得,美丽极了。”
道林最受不了埃里克说话的声音了,他想,大抵上天也嫉妒埃里克吧,给了他那样的才华,又给了他这般美丽的声音,所以就剥夺了他英俊的外表。
埃里克阖上双眼,沉声说,“我很丑,我知道,我吓到你了,该说抱歉的是我。”
时光仿佛在霎时间飞速流转,回到了十年前的夏天,笼子里的孩子颤颤巍巍地说,“……我以为我会吓到你,你不觉得我很丑吗?”
道林便不以为意地想,换成你对着一张腐烂恶毒的脸看上二十年,你也不会被吓到的。切,我比你丑多了。可丑也不是什么好得意的事呢。
命运真是奇妙,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在道林心头荡漾起来。他该说什么呢?从未有人对他这样过,他只是虚伪的随口一说的话语,却被人牢记于心,心心念念十年,还真的实现了孩童时近乎荒谬的誓言,两辈子,几十年,也只出现了这么一个埃里克。
正在道林又晃神的时候,埃里克已经半搂着他把他抱起来搬离了自己的大腿,小心放在身边,然后站起来,“你也已经看过我的脸了,夜深了,早点睡觉吧。”
“我送你到门口。”道林站起来,他在门口与埃里克道别,“再见,埃里克,明天见。”然后看到埃里克的走入街道的黑影之中,仿佛融为一体,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不见。
魔鬼对道林说,“你被吓到了?别那么肤浅,皮囊是会老去的,一个老者的脸也见不得比他好看多少,而灵魂,熠熠生辉的灵魂才是永恒不朽的。”
道林:“……”
魔鬼着急地催促,“你也没资格嫌弃别人的灵魂,要让我给你照照看你的灵魂什么样吗?”
“不不不,不用了。”道林回答,“我并不歧视他的丑陋,就像路边的乞丐,也时有肮脏丑陋的,我并不觉得如何,也不会上去踩一脚或是吐口水;可是,作为恋人……”道林纠结了,如果只和埃里克做到朋友的份上倒还好,要是得到恋人的地步——他有过的情人可全部都是美人,无论男女,首要条件就是长、的、好、看。
没错,就是这么直接和浅薄。人类是感官动物,而道林认为,像自己这种只剩皮囊好看的家伙,难道和人谈情说爱还要比较内涵吗?他有脸有身材,可就是没内涵。这样一想,道林又惊奇地发现,埃里克和他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埃里克相貌丑陋,可是非常有内涵,咳咳,身材也不错,摸过的。
埃里克脸那么丑我该怎么下口呢……道林左思右想,暂时还没办法突破心理障碍。
魔鬼给他出主意,“交酉已不就那么一回事儿吗?拉了灯,盖上被子,黑不溜秋的,哪还看得到脸长什么样子?”
道林想了想,哎,真的好有道理,我竟然无法反驳!埃里克勤于运动,身材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并不是一般贵族松垮无力的肉体,而是有着结实肌肉的充满力量的肉体,道林设想了一下,如果拉了灯,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看不见会让触觉更加敏锐,他在黑暗中抚摸埃里克的身体,覆盖着结实的肌肉的,胸膛,臂弯,大腿,小腹,然后往下……他只听得见埃里克的声音,埃里克也会抚摸自己,然后在自己的耳畔,用他美的不行的声音一遍一遍唤自己的名字。
好像……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啊。
魔鬼说,“又被你带跑题了。你居然又想到这种地方去了。”
道林感觉自己太无辜了,“我就随便想想啦。”
魔鬼说,“总之快点做出决定啊,渣滓,别那么优哉游哉了,距离你的假释期已经过去了一半,只剩下十年不到了。你也可以期待着天堂的那些家伙,可你要知道,他们只要你遵守他们的决定是不和你商量的。而我们魔鬼最将信用,有交有换,别忘了,你得把那个灵魂献给我,如果你不想下地狱被永生永世地折磨的话。”
道林说不上为什么,当初他听到魔鬼提出的这个交易是那么的兴奋与迫不及待,而现在再听,他却找不到当时的心情了,只感觉针扎似的心头密密麻麻的细微的难受起来。
第二天,埃里克看到道林依然雀跃快活地向自己奔来时不是不高兴的。
道林说:“我想过了,你在我面前不带面具也没事。”
埃里克:“你不觉得我丑吗?”
道林点头,老老实实说,“是丑。”又说,“丑是丑,我多看看,看久了应该就会习惯了。”
埃里克:“……”
第25章
道林没有正经工作,然而衣食无忧,不必为生计操心,每日唯一要烦恼的事就是干什么打发时间,今天在这个朋友玩乐,明天在那个朋友家聚会。
道林还是摸不清埃里克的态度,有时候他觉得埃里克是喜欢他的,有时候埃里克又主动远离他,自打看到了埃里克面具下的脸,过了这几日,也没见到埃里克几次。这使得他在好友查理家做客的时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且烦躁难耐。
他懒洋洋坐在椅子上,吃着饼干沉浸在自己的苦恼中,忽的听见有谁喊自己,“道林……道林……道林?你没事吧?”
然后猛然回过神,“嗯?什么事?”道林定了定神色,望向查理,还有个不认识的人,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还是学生模样,腼腆稚嫩,“哦,抱歉,我走神了。这是你的朋友吧,你好,你好,我是道林·格雷。你可以叫我道林。”
对方微笑了一下,显然并没有因为道林的失礼而生气,“你好,我是埃米尔·比戈。”
道林和他说话,聊了几句,了解到埃米尔是来同查理道别的,他在巴黎求学,学业已经完成,准备回到家乡,继承家族事业——酿酒工厂。
道林笑说,“酿酒吗?很希望能品尝一下你的工厂酿出来的酒。”
埃米尔摇着头说,“可不太行,最近几年工厂的利润越来越少,酒精质量不好,总有酸味儿,发酵酒槽也很容易坏,坏了的话就会散发出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无法再用……哦,抱歉,我又在自顾自说烦心事了,影响到你们了吧。”
“这没什么。”道林说,“朋友,但愿一切变得顺利。”
“如果能顺利就好了。我可不想传了几代的工厂毁在我的手上。”埃米尔说。
道林想了想,“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或许你可以找科学家帮忙,研究一下酒酿坏的缘由。比如巴斯德教授。”道林说,也是因为前些日子埃里克介绍,他对这位化学家印象深刻。
埃米尔也知道作为第一次见面的朋友道林大概不是多么用心的在给自己意见,但他记住了巴斯德教授的名字,事实上他对这位学者久仰大名,经道林这么一说,回去琢磨了一下,似乎真的可以请巴斯德教授帮忙,假如能研究出来酒酿坏的缘由,便能轻松的挽救工厂的收益了。
埃米尔的家乡正是巴斯德教授执教的里尔,回乡之后,他去旁听了几次巴斯德教授的教课,最后和父亲一起向巴斯德教授请教了酒厂问题。而一直致力于用知识改善生活的巴斯德教授也对这个问题表示了兴趣,欣然同意了比戈先生的邀请,在工厂的一家地下室当作实验室,因为资金不足,只安置了简陋的设备,最后发现了发酵的机制。
道林听闻这事的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了,巴斯德教授挽救了法国酿酒行业,并且全无保留地把自己发明的消毒法公布给群众,要知道如果他申请专利只供自己使用也无可厚非,如果这样做,他无疑可以很快地丰盈身家,酿酒业本就是暴利,可他并没有为己谋私。道林彼时听说了这事还挺惊奇的。
即便是卑劣自私如道林,也不仅对这位教授的无私肃然起敬,他上辈子可从来都不关注科学家,如果不是埃里克,道林大抵永远不会接触这方面的消息,他也明白到埃里克为什么会如此推崇这位学者,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境界,原来世界并不是完全同亨利说的那样的,原来这世界上是真的这样品德高洁的人的。
“假如我也能像他那样是不是稳稳当当就可以上天堂了呢?”道林不由自主地这样想,很是羡慕。
“整个世界也没几个做得到。”魔鬼说,“你是绝对不可能的。”
虽然是这样,可这些依然带给了道林一些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影响。他并未发现重新开始的人生与上辈子不同的境遇都改变了他什么,那些好人都给自己带去了什么影响。等到道林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和曾经沉迷声色犬马的自己大有差别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夜晚,道林去一家宴会打发时间,巴黎,艺术和娱乐之都,只要你想,夜夜都能找到取乐的地方。埃里克不在身边,道林便没那么正经了,有位蓝裙子金发的姑娘实在是漂亮,道林忍不住和小姑娘说话,看着纯洁天真的女孩笑起来春光明媚的模样道林也觉得心情好了起来,美的东西总是能让人愉快的。没多会儿,女孩就含情脉脉地凝望着他了,简直像是对他一见钟情了。
道林才反应过来,这倒不是他故意勾引小姑娘,都是潜意识的行为,惯性的他就口花花了。两辈子了,他唯一擅长的事情也只有调情。
“格雷先生?”
道林循声回头,瞧见一位眼熟的夫人,“……莉亚夫人?”
迪昂在旁边观望许久了,把道林不正经地弄得小姑娘心花荡漾的全过程都看了下来,心情非常微妙: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亏得埃里克居然还把他当做纯洁天真的男孩,如果这小子真的纯洁天真的话,那我都是天使了。这么多年教导埃里克,迪昂将自己视为埃里克的亲长,自然是站在埃里克的立场上,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被个花花公子欺骗了感情。埃里克那样偏激极端,假如被玩弄了感情被伤害,迪昂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很久不见,格雷先生。”迪昂说。
道林亲吻他的手背,“您好,您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
“谢谢。”迪昂说,“你好像和这个小姑娘相谈甚欢啊,我还听说你现在已经有恋人了。”
道林被他话中的意有所指给说的愣了一下,反射性地想起埃里克来,忍不住心虚了一下。女孩听懂迪昂的话,又看看道林一副被戳中的样子,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气恼地甩了道林一巴掌,提起裙子气冲冲地走了。
道林捂着脸,觉得自己好无辜,我明明也没怎么样啊,那女孩做的怎么好像我辜负了他一样,我只是随口说几句甜言蜜语而已。
迪昂瞧不惯他,没好脸色地对他说,“玩弄感情之人终将被感情玩弄,希望你好自为之。”
道林心里咯噔一下,可能是因为正在心虚,所以使他一下子将这话联想到埃里克身上,说的并没错,他是抱着不纯的心思接近埃里克的……可这又怎么样呢?道林有点不服气,但是压抑不下的开始惶恐起来,他想,这是我和埃里克的事,要是埃里克心甘情愿为了向地狱献出灵魂,是他自愿的,又与我何干呢,我不强迫他,就没有人可以指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