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教我做谋士,那庞涓便要做天下最好的。”那样的誓言,仿佛犹在耳畔。那时的岁月,好像无论如何都没有尽头。那时的自己从不怕死在战场上,甚至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最后的归宿也就应该是战场。
可变了的终究是心境,变了的,就再也找不回来。现在的庞涓只知道自己不能死,在这五年之内,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师兄带回来,即使不能,也无论如何都不愿和他成为敌人。起码……是在这最后的五年里,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一天也不要。
“你回来了。”魏罃说。
是的,回来了,可惜物是人非。
62、魏宫诡变
惊讶?激动?狂喜?都不是,全都不是,在面对眼前的人时一切都失去了价值。魏罃感受到的,是一种到了极致的平静,似乎他的离开,他的回来,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像是飞累了的鸟儿,终究还要回归牢笼。
手中纤细的腕子已经不盈一握,魏罃记得他原先的身形只能说是修长,现在却愈发清减,看着他的眼神却还是不变,清冷漠然,仿佛全然无物。
“你回来了。”他这样说。
他的反应之平静,当是庞涓没有预料到的,看着对方难得愣住的神情,魏罃反而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愉快。
“既然回来了,就应该回去好好休息。”继续用着平静的口吻,希望可以在那个人的脸上看到更多不一样的表情。可惜的是,那样的表情不过一闪即逝。
“是。”庞涓看了看他,旋即恭顺地低下头,……即使知道他并不喜欢自己如此。
错开魏罃的的目光,挣脱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庞涓面无表情地往回走,却冷不防又被他从背后拉住。
魏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寡人输了……你知道吗?”声音离他很近,温热的呼吸就在他耳畔反复回荡,像是某种亲密到了极致的私语。
这个认知让庞涓反感,下意识地就想脱离他的控制,却郁闷地发现自己现在于体力上已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有些无奈地侧开头,对方却变本加厉凑得更近,声音变得有些暧昧,说不上是生了气还是别的,“寡人……输给了你的师兄。”
“臣知道了。”庞涓的声音异常平静,连该有的情感波动都没有,“稍等一阵,臣自然会为君上向齐国讨回这笔债。”
“为什么是齐国?为什么不是你师兄?”口气之严厉,让庞涓不由自主地怔住:这问题问的根本就是毫无意义,向齐国讨债还是向孙膑讨债,本质上并没有区别。
魏罃他……究竟在在意些什么?庞涓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人了。
他没有反驳,回答的姿态依旧恭顺,“是……也会向臣的师兄……讨回这笔债。”魏罃松开手,勾起一个笑容。说话的声音也变回庞涓熟悉的腔调。
庞涓轻轻叹了口气,向魏罃道过别离开了王宫。
空桐嘉早已经在王宫外等着他,庞涓心情稍稍轻松了些,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拍拍他的脑袋,却不知何时,少年的个头已经快要赶上他了。不动声色地撤回手,庞涓问他,“怎么不回家?”
空桐嘉低下头,却依然看得到拉开的嘴角,“在等您……”
“那现在呢?”
“我是您的副将。”虽然所答非所问,却十分坚定,少年抬起头,眼睛亮亮的让人不忍拒绝。庞涓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想跟着就直说,我又不会赶你走。”
“嗯!”用力点了下头,少年的表情也随之生动起来。
看着他如斯满足,好像因为这一句话就得到了全世界的样子,庞涓竟然有一瞬间的恍神。
最初一眼就选中了这个少年,是因为他温文儒雅的气质,和自己的师兄极其相似,所有人都在奇怪,一向凉薄孤傲到了极致,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的他,却独独对这个出身史官世家的少年另眼相待。
庞涓却知道,他对少年所有的好,不过都是一时兴起和自我慰藉罢了。
他愿意宠着他,关照他,是因为师兄也曾对自己做过同样的事。如今的角色倒置,不过是他用来安慰自己的一个无聊的借口。
可是,就是这样的近乎替身一样的存在,少年却仿佛不觉,仍然全心全意地信任和崇拜着他,或者说,他察觉到了,却并不在意。
他说给他的每一句话,都被少年奉若圭臬。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少年渐渐褪去了初见时的温文尔雅,在他身边待久了,反而变得越来越像他。
看问题时一针见血的眼光,处事时愈发果决的手段,无不如此,少年慢慢染上了他的色彩,成长之快,让庞涓自己都感到惊讶。
到了现在,原先作为替身的那些情感,早就已经淡去。因为孙膑终究只是孙膑,不可能为任何人所代替。
更多的,是欣赏,物以类聚的欣赏。庞涓有时也忍不住会想,如果由师父来教导这个孩子,那么他会成长到什么地步。恐怕……并不会比自己和师兄两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差。
空桐嘉处事有着他的果敢和决绝,却并没有自己那种不讨喜的个性。兼备他师兄的怀柔和儒雅,因此即便是那些庞涓最不擅长的场合,他也能游刃有余。他身上兼备霸道和王道的两种气质,若假以时日,其成就必会超出自己。
只是现在……这位集大成者正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跟在庞涓身后,丝毫不知道,自己一直敬仰的人在心中给了自己多高的评价。
“你要一直跟我到家吗?”好气又好笑地顿住了脚步,庞涓转过头问他。“我是您的副将。”一模一样的回答,少年好像把这句话当成了万金油。
庞涓只好换个问法,“你不回家?老先生那里却要如何?”
空桐嘉应声回答,“祖父说,嘉已经成为大人,可以自己决定将来的路。”
“所以?”庞涓抬了抬眉头等待下文。
“嘉不仅要做将军军中的副将,”稍稍低下头,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下一句话,尤喜声音很大,底气十足,“嘉想要成为将军的家臣!”
庞涓淡漠地打断他,“你应该知道,我府中没有过家臣,也从不养食客。”空桐嘉眼神暗了暗,刚想再说些什么时,却听见那人的语气蓦然便是一转,“不过,你例外。”
喜出望外。
空桐嘉抬起头正好对上庞涓的目光,对方的眼睛里有着极其浅而淡的笑意,冰湖一样的眸子也被笑意回暖,犹如春水初开一样的好看。
“就留在我身边吧……”他最后这样说,尾音如叹息。
他说,留在他身边。
他准许他留在他身边。
就像他空桐嘉期待了很久的那样。他不由得想起庞涓从前看自己的眼神,空阔又迷惘,不像是看自己,却像透过自己,看向遥远的虚空,看向某个叫做孙膑的人。
而现在,他准许他留下,不是留下那个附在他身上的影子,而只是留下空桐嘉。空桐嘉和孙膑,两个人似乎从来泾渭分明。
如此足矣。
63、朝颜夕颜
一个战士,杀人的时候会想到什么?这很难说,因为战场的套路其实就是一成不变的,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而人类求生自保的本能实在是太快,第一次杀人的时候,空桐嘉还没有来得及发表任何感概,就紧接着杀了第二个、第三个……
直到现在,他已经能够气定神闲地拭去脸上模糊了视线的血迹,向着对面的人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彼时他刚刚结束一场以命博命,短兵相接的战斗。
“韩以五战五败,不敌我军。”他单膝跪地,平淡而又笃定地说着,将所有血雨腥风略去不提。“不错。”不知翻阅着什么的庞涓,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好像这一切都理所应当。
“可有使者出城求援?”他问。
“有一名,向齐国方向而去。”
“怎么处置的?”
空桐嘉顿了顿,回答,“按照您的吩咐,没有声张,随他去了。”“那怎么成?”庞涓语气突然一变,让空桐嘉有些不知所措,“可是……”
一抬头,那双漂亮的眸子已经笑成了两泓泛着微光的清波,庞涓伸出一根手指,向空桐嘉诡秘地摇了摇,“不仅要放他走,还要派几个人在后面保护,让他平平安安地到达临淄,最好一根头发也不要掉。”
说罢,他又招了招手,示意空桐嘉到他身边来。空桐嘉听话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却敏锐地发觉他身上不知为何缭绕一股清冽的甘香。桌案上放着一个样式简洁的茶杯,空桐嘉满腹狐疑地拎起来闻闻,又尝了一口。
像是一团冰冷的火漫过口中,又无可阻挡地烧过胃里,好像连整个身体,都要被焚化。
是酒,还是赵国最烈的烈酒。
桌面上的小茶壶,空桐嘉拎起来摇了摇,早就已经空了大半。怪不得庞涓的行为不似往常,空桐嘉想着,关切的语言已经不自觉溜出嘴边,“您……身子不好。不该喝这样烈酒的。”
这不是托辞,自打回来的那个冬天开始,庞涓的病就没有断过,空桐嘉逼着他,各种药方有的没的吃了一大堆,却丝毫不见好转。小则发热,大则咯血,尽管一众号称名医,也仍然束手无策。
出征韩国之后也同样如此,终日只是苍白着脸,最严重时甚至于足不能履地。那个十二岁的空桐嘉心目中意气风发的十八岁青年,似乎已经离他很远很远。
他刚想撤下桌案上那壶伪装成茶的酒,却被人一把攥住了手腕,空桐嘉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总是清冷的明眸半眯着,水光潋滟,比平常又多了一份出众的妩媚。
“别撤。”他轻轻笑起来,不顾空桐嘉张了张嘴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劝阻的话,只是一径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又没醉了误事。”这倒是真的,空桐嘉知道自家将军一向自持,即便并不算太擅长饮酒,也断然不会喝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
看他的眼神,空桐嘉知道他这一次也只是小酌便罢。酒没有影响他正常的思考,却从他身上脱去了平常的那份萧疏和寂然。
如此看来……其实倒也不错。
发觉差一点被庞涓带偏了思路,空桐嘉用力地甩了甩头,没有放下手中的“茶”壶,继续不屈不挠地看着庞涓。
对方好像有点郁闷似地,苍白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叩击桌案,“赵奢送来的,不喝可惜了……”
“又是他!”空桐嘉咬牙切齿,好像把刚刚听到的这个名字当做了万恶之源,“他好端端的给你送什么酒?!”
庞涓埋下头低低笑着,“我问他讨的……”
空桐嘉无奈地叹息,终究拗不过他,只得将那那小半壶酒又置回案上。庞涓也没有再喝,顿了一会儿后却忽然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空桐嘉知道,他指的是故意放走韩国使臣这件事情。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坚定回答,“没有,将军不会错。”
庞涓笑了,“你不必违心,实话说吧,我这个决策是完全的失败,对不对?”
“不是的。”空桐嘉急急地反驳,好像被否定的不是庞涓而是自己一样,“将军……想要和齐国……和孙膑交战,可是君上不允。所以,通过韩国的求援,将齐国也牵涉进来,这是唯一的方法。”
“可这只是出于我个人的私心。”庞涓一阵见血地指出,“我本可以就在这里将韩国主力围住,不出三月,内外交困,这支军队自然就会溃散。可是我没有,我放任他们派出了求援的使节。我把全军拖入战争的泥潭,只要稍有不慎,他们就统统会在这里给你我陪葬。”
庞涓说着这种话时,语气也波澜不兴,他吸了口气,双颊因为沾了酒有些病态的红,眼神也亮得几乎诡异,“这样的话,你还不觉得我是三军罪人吗?”
“即使这样,嘉也不认为将军错了。”空桐嘉不看庞涓,却看着案上幽幽跳动的烛火,“君上心中总是想着要开疆拓土的,三军即便不死在这里,也还是要死在别的地方。”
“所以,打了怎样的仗,在哪里打仗,并没有分别。”
“将军,没有错。”
“呵……”庞涓笑得舒心,仿佛空桐嘉这一番话,真的给他解了心结一般。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声音有些暗哑,“本来是决定,即便错了也要做到底的,你这样一说,倒还让我觉得,似乎真的有理有据起来。”
空桐嘉感到那个人凑近了些,语气变得感伤,“我有预感,”他说,“不论我这次能不能带回师兄,这都是我这辈子最后的一战了。”
心慌,毫无预兆的心慌,满室温润的烛光里庞涓的身影那么单薄,似乎只是一个苍白的影子,下一秒就会消于空气归于虚无。他不知庞涓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慌乱地想着如何回答,却听见他又笑了一声,推开自己语气淡静,“你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回复到单手撑头靠在案上的姿势,他懒懒地补充,“这几天总是觉着睡不够。”
看着那孩子仍有些发愣地走出去,他吹熄了烛火,终于在一片黑暗里和衣躺下。
64、朋友和同僚
“君上,我告退了。”温顺地垂下眼睛的男人,脸上是万年不变的笑容。天生俊美出尘的气质似乎无形之中便点亮了整个房间。
王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邹忌嘴角笑意加深几分,维持着优雅的仪态走出了王宫,却在距宫门没有几步的地方被拦下。
“你跟我走,我有话对你说。”拦住他的人却是他万没有想到的。田忌眼中的光芒很是不善,隐藏情感一向不是他所擅长的。比如现在,他虽然强装着语气平静,可他的眼神却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邹忌,他生气了,而且程度很不一般。
邹忌在他原本的笑脸上又添上一层虚伪的笑意,虽然他明知道这举动其实无异于火上浇油,“有什么事,田将军大可就在这里说明,在下另有公务在身,不便候教,还请将军见谅。”
果然,话音一落,邹忌就见面前人的拳头顿时条件反射般地握紧,他毫不怀疑若此刻两个人不是身处宫门之外,恐怕田忌会直接动手也说不定。
知道他碍于表兄的面子不敢造次,邹忌笑得更加有恃无恐。
田忌迎上一步,他比邹忌高些,压迫感十足地放低了声音,“我不想跟你在这里吵,如果你不来的话,我就用其他的方法带你走了。”
其他的方法?他能有什么方法?邹忌笑而不语,静静地等他出招。电光火石之间田忌突然伸手一扯,邹忌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口已经被人一左一右拖上了车,动作极其熟练,显然是经过了反复练习。
所以……结果还是用强硬手段解决了问题吗?差点被揉成一团塞进车里的邹忌不由苦笑:他还是高估了田忌的智慧。
颠簸一阵,车停。田忌伸手扯他,“下来。”邹忌此刻倒也十分好奇,他究竟是为着什么事才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弄到这里来。
下车一看,遥遥峙在面前的,竟是一处水榭。勉强压抑住心里的厌恶不让他表现出来,却不知由这一刻起,在与田忌的博弈上他已经先被逼退了好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