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茕筠竹,一岁宦花——而我知道
而我知道  发于:2015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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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子边走边躲出了偏殿,小家伙吃饱了,他可几乎一天未用膳。

顾顾尚未离去,赖在东宫混吃混喝,见小太子抱着宗尧出来,放下碗筷就来逗弄侄儿。

也许是叔叔的模样讨喜,宗尧被他逗得“咯咯”傻笑,小太子得空坐下,腾出右手吃点东西。

菜才吃了几口,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顾着自斟自饮。顾顾偷偷瞥了他几眼,往他碗里夹了颗虾仁。

小太子不胜酒力,缓慢地抬起眼皮,对上怀里的小尧儿。

小尧儿嘴角一撇,又是风雨欲来。

顾顾眼见他们对视,忽觉父子俩表情神似,面色酡红的小太子也委屈地抿着双唇。

然而他终究不是幼婴,不可能说嚎啕便嚎啕。

顾顾软下声音:“太子哥哥,我抱抱他。”

小太子死搂着襁褓,不肯松手。

顾顾作罢,偷天换日将酒杯灌上茶水,纵容他太子哥哥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即使这般,小太子已浑然没了平日沉静的模样。

顾顾偏头端倪父子俩。小太子在他面前向来有些盛气凌人,这是第一次露出软弱的一面,他不禁在脑中将徐多和吕采媃描绘了一遍,看了眼还在傻乎乎倒茶的小太子,又默默将吕采媃擦掉。

“爹爹在外面认我的时候,徐叔叔照顾了我们一个月。徐叔叔和刘叔叔,和爹爹的朋友都相处得很好,他在宫外的时候……一点都不像徐公公。”

小太子默声片刻:“本宫知道。”

徐多表达爱的方式有几分可笑,不知是他们身份使然,还是他从儿时被打造如此,以卑微来捧出对方的高贵,以无微不至来令人心安理得。占据对方身边的位子就够了,处于什么地位不重要。

但徐多就算是泥土,也不该被践踏。这样一想,心慌隐隐约约升华为焦躁。

小太子揉了揉额角,视线飘过去:“你怎么还没走。”

顾顾做出低眉顺目的样子,几乎贴上他的脸颊,唤道:“竹竹。”

他这般冒犯,小太子却罕见地未发怒,轻推开他,道:“不像,别闹。”

顾顾玩味地摸摸脸。

“他比你好看多了。”

顾顾拍桌而起,一手抱走侄儿,一手把太子哥哥往身上一架,愤然道:“你喝醉了!”

顾顾离开东宫后,小太子哄了宗尧入睡,昏昏沉沉地走进灌满热水的浴池。

分明清醒却假装糊涂,不想听就蒙混过关,不曾料过自己有一天也会逃避。

披衣出水,离开雾气弥漫的池子,他逐渐冷静下来。仅仅因为思绪杂乱,他居然就这样被外人几句话牵着鼻子走。顾顾再聪慧早熟,阅历心智上也不足以引导他,不过是恰巧赶上他最茫然之时。

他并非因为主仆悬殊而以恶意揣测徐多,在他眼中,徐多即使爱记仇心眼小胆大包天口是心非毛病堆成山,那也都是可爱的。徐多自贱,他却从没有过糟蹋徐多的心。这次是他被愧疚蒙蔽,是他自以为是,是他的错。

小太子苦笑一声,命人传话给尚武帝,随后提笔疾书,心中计算,不出意外的话两日后即可启程。他做决定一向干净利落,这一次也不多做犹豫。

只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肆拾肆

“南南醒了,先吃点东西。”

徐多从昏迷中苏醒,浑身的疼痛也已消失,他经历了漫长而纷扰的梦,一声南南又把他唤回现实。

腹内忽觉饥饿,他接过碗将汤一饮而尽。他无畏无惧,能散的都散了,能给的都被夺走了,穆怀琴若想对他下手不过眨眼的事。

徐多把残留汤渍的碗随手一扔,未加思索,然而“啪啦”脆响,瓷碗应声碎落在地。徐多一愣,他看了看穆怀琴,又看向自己的双手。

“你爹是旷世奇才,他在我面前从不曾保留。”穆怀琴看出他心中所想。

徐多把目光投向她:“这是你几成功力?”

“七成。”

“剩三成是留着保命?”换做平时徐多听见此话,心里早暗暗权衡利弊,可对上穆怀琴,他便变得有些“口无遮拦”。

穆怀琴微微一笑,靠近床边把徐多的手揉在掌心:“娘担心你吃不消。”

徐多不加掩饰地撤回手臂。心想即便只剩三成功力,也不至于连个碗都接不住,这般作态实在假惺惺。

穆怀琴如今敌不过他,只能由他“耍性子”。

“你身子好了,”话到一半,她突然掩嘴轻咳起来,“躺了那么久,起来到岛上走动走动,有助于你复原。”

花漳岛是穆怀琴颇为骄傲的成就,她乃侠女出身,逃命途中广交四海好友,有人受她恩惠,有人渴望隐居山野,穆怀琴武功拔萃、得人信服,待彻底扫除追命人,便集结众人在花漳岛开辟一片世外桃源。

她并非野心勃勃,成立帮派实是因一己私欲促使。十二年前穆怀琴意外发现疑似儿子的徐多,那时她能力不足,慌忙买了刺客潜入宫中,可五名刺客如投掷大海的石子,无一人归来。穆怀琴骤然醒悟,皇宫如铜墙铁壁,岂能莽撞。她咬碎了牙逼自己忍耐,建立势力,培养探子,一步一步渗入宫中。然而他们一众江湖闲人,多年过去仍是无能带出徐多,徐多的消息愈是源源不断传入耳中,她便愈受折磨。穆怀琴思儿心切,走投无路下干起了与朝廷对立的勾当,为此损伤了大批岛内力量,直至高衍把徐多引出宫,才总算母子团聚。

他们的重逢来之不易,她的儿子与她如此缘浅,她恨不得能把拥有的一切都捧到徐多眼前。

二人立于山腰处,俯瞰岛中民生。花漳岛上住有百余人,徐多透过明媚日光,看向一对男女。

那男子是个跛脚,徐多在宫中见过不少遭遇相似之人,或依附他人或流落出宫,苟延残喘地度过余生。而这男子行动虽显缓慢,却走得异常潇洒好看,丝毫不见蹒跚丑态。一名女子挽着他,时不时弯腰采摘雨后鲜菇。

徐多盯着那素未谋面的男子,竟生出无缘由的亲近感。

穆怀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默然少顷,问道:“南南想见舅舅吗?”

话毕,穆怀琴不等他作答,纵身飞向山脚某处,此地位处隐蔽、杂草丛生,被人踏出方寸平坦,徐多提步跟上,发觉视野辽阔,可将那对男女看得一清二楚。

穆怀琴止住步子,似乎无意上前。她多年情绪难以自控,唯有匿身此处,看一眼弟弟、弟妹,方能得以平静,却从不愿贸然闯入眼前美好。

当年穆怀琴的二弟穆云垣为了一名女子落得众叛亲离,此女残忍杀害昆山派掌门一家,人人得而诛之。作为武林名门,以穆家马首是瞻,江湖各派讨伐魔女封兰。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情急之下穆云垣向嫁入王府的姐姐求救,姐弟从小相依为命,穆怀琴李代桃僵,转移追兵目标,护弟弟与弟妹于一处隐秘之地疗伤。

他们都是穆家的弃子,依靠彼此才可夺得一线生机。常言置之死地而后生,穆怀琴丢了儿子,穆云垣武功尽废终生残疾,绝境之中踏入花漳岛,终偷得一夕安宁。

帮派成立后三人交往渐多,穆云垣自幼性情纯良,穆怀琴本以为他受人诱惑蒙骗,后才发觉臆想中的狐媚妖人不过是一名身负家仇的寻常女子。

两道炽热目光打在身上,封兰眉头轻动,扯住穆云垣衣袖,下巴朝斜上方抬了抬。

“姐,”穆云垣看见远处身影,显得十分惊喜,往旁一扫,更是拔高声调,唤道:“南,南南?!”

“南南回来几日了?”穆云垣边走边问,步子迈得急促,封兰环住他的腰,提起他跃至二人跟前。

徐多看向穆云垣,穆云垣也在打量他。他把徐多从头到脚端详一番,不住点头,连连称赞:“南南果真一表人才。”

饶是徐多脸皮极厚,也被说得一怔。

封兰接过穆云垣的话,笑道:“姐,南南,到屋里坐吧。”

四人一块儿回了穆云垣住处,用过饭后,穆云垣夫妻收拾碗筷刷洗,徐多与穆怀琴于屋外席地而坐,稍作小憩。

夫妻二人曾共患难过一段不短日子,穆云垣那点大户人家养出的少爷棱角早被磨得一干二净。武学上他天资平庸,被挑断脚筋后更是步法迟缓,从此绝了重拾武功的想法,包揽下家内杂事,建屋、做饭、养鸡,过得怡然自得。

穆云垣无需运功调息,洗净碗筷后便惦记起他那一窝“宠物”。他在鸡舍里耗了半个时辰,封兰蹲在外头用秸秆编成一个个小玩意。穆云垣的脚步异于他人,封兰闻声拍拍裙摆站起,恰迎穆云垣钻出鸡舍。穆云垣双手作碗,献宝似的呈给封兰瞧掌中物事。

封兰把编好的鸡冠插在穆云垣发顶,满意地眯起眼,随即垂头凑近穆云垣的手掌,夸道:“是大黄孵的吧,比前日那只还肥一圈,你去给南南看看。”

穆云垣捧着鸡崽,一瘸一拐地走到徐多身前,悄声道:“南南,你瞧。”

徐多正在闭目养神,长吁一口气,睁眼对上穆云垣的手心。小鸡崽缩着脑袋,毛色黄不黄白不白,身子湿哒哒的,长得很丑。徐多并不感兴趣,正要婉拒抚摸这只看起来过于脆弱的生命,穆云垣食指压于唇上,示意他噤声。

“你给南南看什么呢?”穆怀琴早听见一旁悉悉索索,同时收功,高声问道。

穆云垣对鸡崽宝贝得很,却也不生穆怀琴“大吵大嚷”的气,小心地把鸡崽护好放回窝里,改拎了一篮鸡蛋出了鸡舍。

他看了眼气势汹汹的穆怀琴,转而把篮筐往徐多怀里塞,笑道:“南南,你刚回来,多补补身体,别省着,吃完了舅舅这还有。”

“你当南南没见过鸡蛋?”穆怀琴从鼻子里哼了口气,“怎又生了?我看大黄那老母鸡快成精了。”

穆云垣嘿嘿一笑。

穆怀琴见他两手提筐,额角还挂着一颗汗珠,忙疾步上前接过篮筐,顺手把他头顶那可笑的“鸡冠”拔了,怒目圆睁:“大黄都比你活得久!”

穆云垣不服气地挺起胸,脚下生根,站得又直又稳。

封兰伸手抚了抚穆云垣后背,打断较劲的姐弟俩,对穆怀琴道:“姐,南南回来了,以后不妨多下来看看我们。”

穆怀琴一顿,熄了气焰,轻轻颔首应下。

徐多与穆怀琴又在穆云垣处住下三日,花漳岛潮湿多雨,一逢夜晚却明月高悬、晓星闪烁,徐多手枕后脑,躺在堆高的秸秆上。

不远处有人起了纷争,一人婉言要扩大鸡舍,一人严厉训斥其胡作非为,一高一低的声音被掩盖在蛐蛐叫中,徐多听得并不详尽。

他依旧可以沉浸在宁静之中自得其乐,却始终吟不出一句风雅的诗。

“今夜是一月中最美的,圆月像盆,繁星像河,散的星像阿爹阿娘洗衣洒出的水珠。” 徐多扭过头,封兰悄无声息地从身侧冒出来,趴在秸秆堆上,“南南觉得呢?”

封兰翻了个身,也头枕双手、面朝夜空,姿势同徐多如出一辙:“云垣刚认识我的时候,说我言语粗鄙、没有学问。他怎就好意思说我?他自己只懂咯咯傻笑。”

徐多心念一动,转瞬敛下情绪,没有应声。

封兰向他展眉一笑,眸中似有被月光轻抚后的温柔:“你会喜欢这里的。”

肆拾伍

自上了花漳岛,徐多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不喜与人交谈,起居方面更是随遇而安。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日日吃白水煮鸡蛋、瑶柱蒸蛋羹、枸杞叶蛋花汤……他似乎是被打败了,将篮筐一个个摞起来,筹划去穆云垣处下退蛋书。

他推门而出,未走两步,忽见一人影腹间臃肿,匆匆从隔壁掠过。徐多心头顿生疑惑,不做犹豫尾随其后。

脚尖无声点过落叶,前方人影轻功卓绝,徐多紧咬不放。眼前景象逐渐清晰,破开迷蒙竟别有洞天,徐多停在一颗大橡树后,一幕小瀑布跃入眼帘,独间木屋建于潭边,点缀些许人气。

穆怀琴的功力早被徐多暗自消化,他调整气息隐入树荫,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那木屋于岛上随处可寻,只不过位置偏僻至此确是罕见,徐多自认将岛上角角落落走了遍,却从未察觉此处。

院内种满不知名的花草,芦苇篱笆将其草草围住,一把竹椅随意坐在木屋前。花圃作伴,瀑布为伍,实是一处乘凉胜地。

他先是看见一位熟人,高衍那双常执剑柄的手握成拳头,轻锤在一名老人肩上。

“衍儿,外公和岛主有话说。”

高衍垂首应下,拎过竹椅背上的外衫披在老人肩头,转身进了木屋。

神秘人影驻足木屋前,摘下面罩,她身前鼓鼓囊囊的一团也总算见了天日。穆怀琴臂弯里躺着一只暗红格纹襁褓,白色棉边中探出小脑袋,里面裹的竟是一个幼婴。

穆怀琴似乎对那婴儿十足疼爱,在他毛茸茸的头顶摸了又摸,时不时侧头蹭蹭雪白脸蛋,那婴儿不哭不闹,乖巧得很。

徐多目不转睛地将她一举一动收入眼底,足下生风,意图靠近看得仔细些,只见那婴儿脖子忽得生硬一扭,眼睛直直对向暗处的徐多。

那眼睛黑白分明、过于黑白分明,瞳仁一动不动,好似死不瞑目。

徐多背脊一凉,感到毛骨悚然。

“岛主,”老人缓缓起身,迎向穆怀琴,“如今少岛主回来,这巫灵之术当可断了。”

穆怀琴摇摇头,顺手扳回婴儿脸庞。她敞开领口,并不避讳地袒|露左胸,三指似爪,指锋如刀,指节如破豆腐没入胸脯,那动作仿佛掏心一般,穆怀琴无痛无感,顷刻间抽回手。指甲内盛着极艳的鲜红,手掌微垂,鲜红滴落在婴儿无半点血色的唇瓣。

老人见她执迷不悟,面不改色取心头血,话中隐隐压不住怒气:“只有岛主才会听信那江湖术士的信口胡言!”

他白眉倒竖,不知从哪儿变出窄口瓷瓶,黄色药粉均匀洒上伤口,而后麻利地往穆怀琴胸口缠上纱布,一丝不苟地止血包扎。

面对老人,穆怀琴收敛往常的强硬,颇有耐心地解释:“这与南南回来无关,灵偶护佑南南一生平安,我造孽太多,南南又不知在宫中受过什么罪,总要有一个人偿还。

纱布突然一紧,被用力打了个死结,她猛咳两声,正了正色,固执地继续道:“南南就算是回来了,也需要娘保他平安。”

老人正值气头上,压根不愿搭理她,对于她说的话连左耳都不进,只当她鬼迷心窍。

穆怀琴合拢衣领,虚心地做了个揖:“多谢薛老多年关照,薛神医屈尊住在花漳岛,是晚辈委屈了您。”

老人心知穆怀琴此话乃故意吐露,着实摸透了他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本人甘之若饴无怨无悔,他一个外人有何立场忿忿不平。

他无奈万分地挥了挥手:“罢了,你每月按时前来木屋,灵偶我替你养些日子,让少岛主看到恐生事端。”

穆怀琴长舒一口气,老人接过灵偶,不再多说,坐回竹椅上,阖眼送客。那婴儿被人抱着,脑袋缓慢地偏向一边,又同窥视中的徐多隔空相望。

徐多如遭雷殛,他终于看清灵偶眉目。那灵偶做得惟妙惟肖,似是与他同个模子刻出。小嘴被染上扎目的艳色,大睁的眸子不再诡异呆滞,仿佛起死回生、有了灵性,流露出餍足神情。

徐多的心跳在耳边轰鸣作响,他能嗅到淡淡腥气,甚至那颗血珠也滚落他的唇间,阵阵发烫。

穆怀琴再次推门而入时,徐多立于窗前,背挺得笔直,眺望院中一棵石榴树。他入乡随俗也养了宠物,左臂上停着一只灰额白肚的鸽子,往他掌心里一个劲儿啄苞米粒。

鸽子发觉声响,扑棱扑棱翅膀飞出窗外。徐多回身,穆怀琴顺势走向他,徐多垂下视线,可以看见她修长的手指,那双手不似少女的细嫩光滑,食指指甲突兀得长出一截,他有些慌神,仿佛能从那洁净莹白的指尖瞥见猩红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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