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茕筠竹,一岁宦花——而我知道
而我知道  发于:2015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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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多跟着弯起眼,把他放下,稳稳抱住,晃了晃他的手臂,问:“尧儿看父亲在做什么呀?父亲是不是在看我们?”

宗尧观察着徐多,似乎发现了新玩具,抬手去抓徐多的耳朵。

他力气不小,又只会使猛劲,徐多歪着脖子,脑袋被他扯向一边。徐多耐心地与他“对话”,时不时发出些模仿他的儿声,他得到共鸣,“啊啊呀呀”地回应着,一时兴奋,就放过了已然通红的新玩具。

徐多亲了亲他的脸蛋,夹着他凑近注视他俩许久的小太子:“让父亲也亲一下好不好?”

宗尧变脸如翻书,两条肉腿在空中猛蹬。

徐多把他收回怀中,用柔软的棉巾抹干净他的脸,笑道:“尧儿为什么哭?嗯?为什么不给父亲亲?”

小太子听得十分尴尬,扯了扯徐多,道:“他听不懂你说的。”

徐多闻言看向小太子,目光柔和地解释:“殿下要多跟他说说话,他才能明白大人的意思,也能快些学会讲话,早些开口叫父亲。”

小太子受教,“嗯”了一声。

徐多拖住宗尧的小肉臀,一大一小齐齐看着小太子,诱哄道:“宝贝,爹,爹——”

宗尧这回认真学了,松开徐多的头发,两手朝前扑向小太子:“咿——”

小太子面上发烫,倏地觉得自己也被徐多逗弄了,他红着脸道了声“乖”,横了徐多一眼。

徐多显然比宗尧一板一眼的父亲放得开得多,先喂了他些辅食,随后陪着他躺在羊绒毯上。浑圆的皇太孙殿下滚了一圈便滚不动了,“四脚朝天”地瞎扑腾,徐多抓住他两只小脚丫,笑着往脸上贴了贴。

小太子看了他们一眼,悄然走到外面,一名婢女附耳轻语,小太子点头,示意她可退下。

“竹竹,你去哪儿了?”小太子刚重返殿内,便见徐多脸上的惬意全被紧张替代,似有些失魂落魄问向他。

小太子回道:“父皇有事与本宫商讨,你留在这照看一会尧儿。”

徐多捏紧了拳,无所适从地四处乱看。

宗尧也停下捣蛋,坐在他右侧,学着他左看看,右看看。

小太子失笑,抬了抬下巴示意徐多,道:“你看他。”

徐多稍缓不安,口吻不由露出丝得意:“他很喜欢奴才。”

“他早就与本宫说过了,”小太子轻拍了拍徐多的脸,“等本宫回来用晚膳。”

“穆夫人请起。”

小太子端详眼前女子,简单的装束衬托出其明艳容颜,她精致的外表与徐多不甚相似,小太子却能轻易地从她细微的举动里找出徐多的影子。

“殿下可找到了治愈徐多的人选?”

“本宫已派人去寻找各地武功高强人士,穆夫人稍安勿躁。”

穆怀琴在皇宫内足足待满三月,日日翘首以盼。她睨着小太子,长叹一声:“可怜我儿对殿下痴心一片……”

小太子淡淡道:“穆夫人多虑了。”

小太子自认对穆怀琴问心无愧,且不提他既往不咎放过花漳岛众人,另一方面,即便穆怀琴是徐多生母,他也不认为这名在消失在徐多生命中二十余年、凭空出世的“母亲”有资格对徐多的人生指手画脚。他漠然道:“穆夫人若是没有其他要事,本宫早日安排你回岛。”

“殿下想赶我回去,为何不让我儿亲自跟我说?”穆怀琴逼近他,“殿下不让他见我,莫非是怕他想起自己身份,从而放弃感情?”

小太子觉得有几分可笑:“穆夫人何意?”

“三十年前我嫁入齐王府,一年后产下齐王长子,他不叫徐多,他的本名是宗南。”穆怀琴面容扭曲了一下,一字一句道,“你和他在一起,生来就是不|伦。”

小太子眉心一跳,他揉了揉眉心,略带疲惫道:“本宫的叔叔何至于落到进宫为奴的地步?”

穆怀琴冷冷一笑:“殿下若是不信,大可前去齐……”

声音戛然而止,穆怀琴闷哼一声,被一股巨力猛然扼住咽喉。

来人身着太监官服,双目赤红,面露疯狂。

足底在地上拖出两道长痕,穆怀琴的背部狠狠撞上十尺外的树干。

徐多一手化刀悬于她的头顶,一掌下去便能将眼前人一劈为二,语气既愤怒又凄怆:“为什么!你跟他说了什么……”

穆怀琴一生刚强,从不向任何人示弱,此时却没有反抗,她似乎失去了痛觉,双手堪堪搭上掐在颈部的手腕,艰难地握着,断断续续道:“南,南,随娘回花漳岛,让舅舅,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徐多如遭重击,利刃滞于空中,穆怀琴眸中噙满晶莹,与他对望着,忽得,手掌又落下一寸。

然而那掌最终没有劈下,徐多瘫软在草丛上,小太子把他扶起,面色沉静如水。

威胁从身上抽离,穆怀琴缓缓回神,她发丝散落,颈上余留一道青紫,厉声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小太子从徐多脑后拔出一根细针:“薛神医给本宫留的药,涂抹在银针上,如遇不测便刺入他的后顶穴,他会暂时失去神智与内力,三日后苏醒。”

穆怀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小太子冷静道:“他会杀了你。”

穆怀琴一噎,小太子不与她多谈,把徐多的胳膊环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朝东宫走去。

“不孝子!”两人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穆怀琴狠狠跺脚,一拳击上树干,叶子簌簌而下,将她打扮得更为狼狈。她仿佛一个气急之下对着旁物撒火的少女,心中难受极了,恨南南不认她,恨南南瞎了眼,恨自己丢下南南。

徐多安静地平躺着,双唇微微抿着,似是无法放松,又像因常常忍耐而养成的习惯。他长得很年轻,面上寻不着一根细纹,鬓角却藏着两根不易察觉的银丝。这样静静望着他,小太子仿佛也能从这张脸上看见陈旧岁月与漫漫余生。

在徐多的臆想中,未来亦或是过去,这人都一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徐多常说会是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人,而徐多对他的好不是盲目跟从,并非予取予求,而是相依相伴。

徐多在他身边画了个圈,慢慢筑起一道无形的墙,从他自以为坚强的年纪起,那堵墙就是他如影随形的依靠。徐多说他没变,那是因为朝夕相处的人难以发觉对方的变化,是因为他早已无法不去依赖徐多。

所以他宁可不要治好他,宁可徐多是个傻气的糊涂蛋。

他伸出指尖碰了碰徐多的唇瓣,忆起十几年前他命徐多教他武功,徐多就是这幅可怜又不屈的模样。他不禁一哂,心想这人还是那么幼稚,果然还是喜欢“十年后”的徐多。

“徐多。”小太子轻声唤着双目紧阖的那人,他想说没事的,你是疯子也没有关系;又想说本宫决定好了,本宫给你选择的机会。脑中天人交战,矛盾到开不了口。

“奴……才在。”良久,已深陷昏迷的人突然张了张嘴。

小太子身子一震,他心跳极快,小心地唤道:“徐多?”

“奴才在。”话音落毕,少顷,徐多小声又清晰地回道。

倏忽鼻子一酸,眼眶逐渐开始发烫,喉结上下动了几次,小太子哑声道:“徐多徐多……”

徐多无知无觉,单调而迅速地重复:“殿下,奴才在……”

小太子猛咳一声,忙捂住嘴。

“……殿下?”睫毛抖动,语调有了轻微起伏。

徐多蓦地惊醒,他感觉到一颗湿润滴在面庞,随后又是一颗,仿佛天上落下滚烫的雨。

他急得拼命挣扎,可无论如何挣动,从外表看来都只是身体微弱的颤抖:“殿下?殿下,你在哪?……殿下?奴才起不了身!”

浑浑噩噩中,他的手似乎触碰到一个带着体温的软|物,安下心来,温柔地抚慰着那物事:“竹竹,奴才在这……”

小太子一口气喘不上来,死死屏住呜咽。他看着徐多不能动弹的指尖颤动着,似是一点点摩挲着一块软枕的角。深湖般的眸子登时决了堤,泪水泛滥成灾,止也止不住。被濡湿的手在虚空中抖了几下,伸出一根指,点在徐多上星穴。

徐多毫不设防,身子一软,彻彻底底昏了过去。

小太子抱住他,把他的脑袋搁在腿上,手掌顺势滑落发间,被青丝缠绕。他心中一片荒寂,终是下了狠心,侧头贴上徐多苍白冰凉的面庞,惆然道:“徐多,你再不好起来,竹竹就不喜欢你了……”

伍拾

顾岸出言要闭关七日,惹得尚武帝心情极为不佳,脸色黑如锅底,宫内上下人心惶惶。

小太子看了眼父皇浑身长刺的模样,又看了看杯中茶水漾开的波纹,思绪溜出御书房,穿过花簇草丛,飞向的三里宫。

幽暗的内室中,两人一前一后盘腿而坐,其中一人长长呼出一口气,收回双掌,伸了个懒腰。

几日下来顾岸不眠不休地为徐多疏通经脉,铁打的身子也难免不支。

“多谢顾公子。”徐多半跪而起,诚恳道。

顾岸一脸倦容,牵起唇角,笑容仍是如春风拂面:“你感觉如何?”

“奴才全都想起来了,给顾公子添麻烦了。”

“景儿告诉过我,你以后不必自称奴才了。”顾岸不在意地摆摆手,提及小太子,他凑近徐多,有些神秘又骄傲地透露,“景儿太乖了,他头一回求我,我自然要替他办妥。”

徐多一愣:“殿下与顾公子说了?”

顾岸无辜地眨眼:“景儿自是什么都不瞒我。”

徐多暗叹一声,无奈道:“还请顾公子先瞒着陛下,陛下一时半会儿恐怕接受不了奴才是他的堂弟。”

“我会守口如瓶。” 顾岸一口答应,忽又想起什么,敛下唇角笑意,正经神色,“你今后要保护自己,景儿会担忧你。”

徐多不置可否,似乎并不意外。他眼底澄澈,直白相告:“顾公子,殿下是奴才一手带大的,殿下的性子天底下没人比奴才更了解。”

顾岸有些纳闷地看向他。

“奴才并非脆弱或无能,奴才只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顾岸偏头想了想,浅浅一笑:“你这点倒像宗家的人。”

徐多颔首,低声道:“奴才宁可不姓宗。”

顾岸拍拍他的肩,揉着腰舒展身子,边往外走边嘟囔:“徐公公同我一块儿去赔罪吧,陛下这会儿保准又在生气。”

徐多谛笑皆非,起身开了窗,清新的气息瞬时赶走屋内窒闷,他扭头对顾岸道:“顾公子先去吧,奴才现下想见一个人,回头奴才亲自去向陛下负荆请罪。”

凉风卷起女子披散的发丝,她换下华服,身着随意而寡淡的素色罗裙伫立于庄严的皇宫中,显出一分格格不入。

女子突然回过身,似是想确认什么,唤道:“南南?”

徐多踱步走到穆怀琴身前,应下她那句称呼。

穆怀琴知他痊愈,心中雀跃,垂下的胳膊微动,似是想抱抱他,却终是没有抬起。

徐多注意到她的迟疑,问:“在宫中过得可好?何时回岛?”

“南南,你不随娘回去吗?”

她在王府生活过,深知皇宫内明刀暗箭,且皇家之人素来无情,她自己吃过的苦,也不愿看见儿子重蹈覆辙。

徐多望着她因紧张而透出僵硬的脸庞。

她没有在花漳岛相见时美了,面上的愁思仿佛一只盘踞眉间的蜘蛛,吞噬着她艳丽的容貌,再吐出一丝丝沧桑。

徐多目光下挪,看向她细白颈上未消的青紫,缓缓道:“我六岁入宫,净身后险些命丧黄泉,干爹将我救下,施舍了我馒头和水。九岁我就在陛下身边伺候,陛下曾说这世上最信的人是我,于我,亦然。十五岁我替殿下解围,他用玳瑁锁换给我一份廉价的礼物,干爹逝世后他给了我第一个拥抱。我送给他的东西,每一件他都视为珍宝。而你在我手腕留下的烙印,二十多年来我都以为它是块寻常的胎记。”

穆怀琴心如刀绞,愧疚顷刻堵满心间。

徐多平静道:“我不怪你,相反的,我很感激你。今后休日我定会去花漳岛探望你和舅舅、舅妈。或许有一天我可以开口喊你一声娘。”

徐多展开双臂,轻轻贴上穆怀琴的背:“莫逼我取舍,我选宗景,我选择做徐多。”

“南南……”

肩头渐渐晕开潮湿,徐多温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殿下待我很好。”

穆怀琴哽咽道:“娘都是为了你好……”

徐多顺了顺她背后的发丝:“你放心。”

在最为心灰意冷的那段日子,他在美丽的小岛“重生”,他贪恋恣意宁静的生活,曾有一刻,他甚至以为血脉相连的温暖可以趁虚而入、将他十几年的执念取而代之,然而事与愿违,他生在皇家,他的归宿也在皇家。

皇宫中有一角落独属于徐多,迈步走向大殿的西南方,徐多在小屋的门口看见了等待许久的人。

寒冬里他穿得略显单薄,脸上逐渐褪去少年的青涩,因身为人父而染上些许稳重,那双“眼中唯有你”的眸子却始终如一,不可动摇地凝视着越走越近的人。

徐多推开小屋的门,点亮火烛,炉内添上炭火,换下沾了灰尘的被褥,从柜中取出新被,把床榻打理得整洁柔软。

小太子跟随他进屋,静候他将事情一件一件麻利做完。

“殿下。”小太子眸底亮色闪过,走近徐多想说什么,徐多与他对望着,抢先开口道,“殿下不必道歉,能否听听奴才的想法?”

烛火昏暗而温暖,小太子的目光穿透黄晕的光,认真点头。

徐多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攥在双掌中:“殿下很理智,殿下了解奴才,能够依照奴才的个性分析出在吕采媃分娩的情况下奴才会做出何种反应。殿下的分析没有半点错,但奴才私心再重,也绝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你为何不相信呢?奴才起初确实很生气,可奴才能生你多久的气?一天?两天?一月?一年?奴才一离开皇宫就开始想你,可越想你,心就越凉。”

小太子垂眸,神情因回忆而变得暗淡。

“殿下是否还记得当初你要娶妃,奴才曾夜不能寐,你那时说奴才若是受不了,可以离开。可最终是奴才求着你要留下。你明知奴才离不开你,你生气,你罚奴才,用什么法子不行?为何偏偏是让奴才离宫?我不需要殿下的道歉,我想要的是你不把我推开,是你相信我爱你。”

小太子缩了缩脖子,指尖在徐多手中不安地骚动:“还凉吗?”

徐多松开他,抚上他的右眼,感到浓长的睫毛在掌心轻挠两下,苦涩顿时溢满喉间,似是怕弄痛了他,压抑着不敢更贴近:“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小太子微微偏头,吻在发颤的掌面:“不疼。”

徐多心里却疼得厉害,也思念得厉害,一把揽住他的后颈,用力往怀里一捆,声音喑哑:“竹竹……”

“徐多,本宫那时……”小太子在他怀里摇摇头,有些笨拙道,“我需要你在身边,我也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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