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你好。”还是那家私家餐馆，也还是那个包厢，祝决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谢阳冰却比那天憔悴了不少。

纵然他依然装束得体颜面干净，但他心里疲倦的感觉在他眼里一览无余。

“你好。”祝决多少有点同情他。

他之前了解过谢阳冰这人的履历，他从前是拍纪录片的，在纪录片这行也算小有名气，从纪录片转行到电影导演的人前仆后继永远都不会少，谢阳冰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真的转型成功的人却寥寥无几，谢阳冰要是真的打开一片天，居然能算得上这类人里的前驱者了。

在查阅他的档案的时候，祝决意外地发现谢阳冰跟赵宜年居然还是学长学弟的关系——没错，赵宜年当年读的是导演系，谢阳冰就是他的学长，两人就读于同一个老师的门下，照理说就算没有师兄弟的铮铮情谊也该有点香火情，但看那天他们两个的局面，真看不出他们还有这个关系……

等祝决入座之后，谢阳冰就从包里掏出了准备好的资料。

“这些都是我们的一些前期调研报告和准备数据，你可以看一下。”谢阳冰将那些文件推到祝决面前：“如果需要的话，我这边还可以给出原始数据。”

看得出他也在努力适应这种地位的错乱感，毕竟上一次会面还是出于一个导演努力争取好演员的立场，这一次就成了一个导演努力争取投资商的局面，前者还能谈情怀谈故事，后者就只能谈数据谈利润了，不过他适应的还不错，起码比起旁边有点失魂落魄的夏天宁，谢阳冰要显得镇定了很多。

祝决从善如流地接过了文件翻阅了起来，季京原本还想插手帮助，还没伸手就发现祝决翻看的速度并不是他预计中的瞎翻翻装装样子，反而是真的看得懂，甚至还能针对一两个各数字一针到血地询问几句，便放弃了自己的打算。

真看不出来——季京心中涌起了不是第一次的荒谬感，祝决居然还看得懂这些东西。

祝决的过往履历在他那里是一清二楚，祝决从前是干什么的，怎么成长的他了如指掌，一个从孤儿院里出来，连大学都没有读过，进了社会也一度沦落到只能演龙套的人，却在很多时候显得游刃有余举重若轻。

他看得出来，很多时候他的淡定并不是来自于他让自己心态镇定，而是纯粹只是因为他觉得这些情况很正常。

比如说之前面对虞奇人的刁难。

比如说现在翻看一份专业指数颇高的文件。

对于他来说似乎都很正常。

是老板给他私底下开了小灶吗？季京疑惑地想，难道他们每天晚上毫无营养的情侣通话中居然也有一点实际性的建设？

祝决压根没想到身边有人正在猜测他平时的表现底下的地基来自何方，他正在专心地研究文件，谢阳冰很有诚意，基本上他想看什么就能在这些文件里找些什么，也因此看完这一堆要花上不少时间，就在他看完了其中一份的时候，谢阳冰的电话响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发现谢阳冰的表情显得有些错综复杂，谢阳冰的手机铃声是一首古典小提琴曲，旋律优美动听，但听着它响了将近半分钟也是件挺奇怪的事情，不止祝决，其他两个人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夏天宁离的最近，便探头过去看，刚看清楚屏幕上的名字，就立刻叫了起来:

“怎么是——”

谢阳冰抬了抬手，夏天宁这才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个人，连忙把后面半句话给吞了回去。

但他声音中的东西好像扎醒了谢阳冰。

他看向他们，礼貌地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当然不会有人有异议。

上天作证，祝决真的不是有意探听他在说些什么的——毕竟这些文件对他来说不是难事，而谢阳冰出门打电话的时候也没把包厢门关严实，包厢绝佳的隔音性没派上用场，若有若无的一句两句话总是会飘进他耳朵里。

“……不，不用，谢谢。”

“……我没以为——不过也没必要跟你说……”

没一会谢阳冰就回来了，表情比一开始还要疲惫。

季京的眼睛已经跟祝决对了好几次了，当然，祝决看不懂他的眼神在说些什么。

接下来的谈话很顺利，祝决本身对这个电影很有好感，谢阳冰之前拍的纪录片他也看过了，虽然看纪录片看不出他拍电影到底能不能拍的好看，但运镜方式、习惯性的构图色彩、铺设节奏设置的本领，还是能看出一二的，这个项目的各方面都不错，这么说对谢阳冰挺不好意思的，但他的投资商意外撤资给他留出了入局的空间，祝决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会谈的最后，双方初步达成合作意向，虽然具体细节还需要后期双方工作团队的跟进，但谢阳冰的脸色已经比一开始好多了。

四人正要出门，他们的包厢门就突然地被从外面打开了。

“对不起——实在是因为——”不速之客身后还跟着一位慌里慌张的服务员，这位服务员一边试图把这位擅自闯入别人包厢的客人拉走，一边满头大汗地冲着包厢里面解释，忙的不得了。

“我这就请——”服务员语无伦次的解释被来者一个抬手就中断了。

来人压着眉扫了一圈包厢里面的四个人，如刀刻一般的五官更是险峻如悬崖耸立。

他抬腿走了一步，回手关门，就把那个服务员关在门外了。

能这么旁无若人的，除了赵宜年，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选了。

祝决特别机智地安静了下来，就算对方眼睛在他身上剐了一下又一下，他也把自己当成了背景板。

——到底什么时候自动开启了看戏属性来着的？这样子默默地在旁边看戏，好像从前不是他的风格啊……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赵宜年的注意力就从他身上撤离了，他盯着谢阳冰，相当不耐烦地说：“这就是你新找的投资人？”

他用眼角斜着祝决，说：“菜鸟。初出茅庐。他身上有钱吗？有多少？最多有多少钱？够填你那个大坑吗？”

祝决再也意想不到自己躺着也能中枪。

他往前走了一步，他的嗓音松弛、舒缓。

“事实上，我们刚刚签了合同。”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和他正直的外表的反差给震惊到了，其他三个人一个音节都没有冒出来。

他继续说：“不管我有多少钱，最起码，他肯要我的钱，不是吗？”

在季京眼里，祝决天生好像就有惹恼龙头老大的本事，他从来没见过赵宜年在跟谁的对峙中落到下风，但祝决只说了两句话，他就气冲冲地走了，嘴炮威力十分惊人。

服务员弯着腰把他们的包厢门关上。

房间里莫名其妙地沉默了一分钟，大家都若有似无地盯着祝决看。

夏天宁是第一个恢复正常的，他拍着谢阳冰的胳膊叫道：“我就跟你说！肯定是他干的！怎么可能那么巧，我们刚跟他碰了面，第二天就说要撤资，肯定是这家伙！没跑的了的！”

谢阳冰却道：“不会是他。”

夏天宁抬高了嗓门：“怎么可能不是他！”

祝决默默插入了话题：“我也觉得不是他……”

夏天宁被这人奇幻的画风给吓到了：“你刚刚不是还——为什么这么说？！”

祝决耸了耸肩：“直觉吧。”

直觉论所向披靡，夏天宁倒噎一口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虽然横生枝节，但双方总算好好道了个别，祝决和季京站在餐馆的门口，看着夏天宁跟谢阳冰的背影，前者似乎一直没放弃说服谢阳冰的努力，手舞足蹈地很卖力。

季京平静地说：“我觉得，下次这种事情，你可以不用找我来陪你了。”

祝决：“啊？”

季京看他一眼：“赵宜年都被你打退了，还需要我保驾护航吗？而且我看你对这些商业文件也不是一窍不通的样子，没必要再浪费我的时间吧？”

虽然戏是挺好看的，季京吞回了自己打算要问他为什么要突然参入别人的修罗场的打算。

因为不晓得为什么，单单看祝决现在的状况，他就莫名理解了对方的举动。

这种浑身隐隐荡漾着我很幸福所以希望大家也能幸福的气氛是闹哪样？他绝对不会问对方昨天晚上又甜言蜜语了些什么的。

他只是默默地说：“我很好奇一件事。”

祝决：“啊？”

季京眼神虚无地看他：“你打算把你那句”不管我有多少钱，最起码，他肯要我的钱\”跟老板说吗？”

祝决：“……”

季京呵呵。

演戏一时爽，现在有没有悔断肠？

他拍了拍祝决的肩膀，道：“没关系，起码我们合同谈下来了嘛，这个项目可以顺利开启，也很好不是吗？按原来的计划的话，下个月初你就可以开始拍戏啦，有没有开心一点？”

祝决：“……”

第102章

“好——cut。”谢阳冰表情平静地说，旁边的工作人员纷纷行动了起来，片场的氛围还算不错，毕竟这只是他们刚开始拍的第一个镜头，一辆车从远方缓缓入镜，仅此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当电影导演的关系，谢阳冰很小心谨慎，开机第一天的戏份很简单，都是一些过场戏，甚至都没几个演员的特写镜头，往往都只是一个背影或是侧影的摄入而已。

准备妥当，祝决从自己的拖车上走了下来，刚刚站定，一阵干燥粗砺的风就迫使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这里的环境真够呛，要是不关窗，我的计算机上几分钟就能蒙上一层灰。”在他旁边，化妆师嘟哝着道。

祝决睁开眼，不能更赞同了：“没错。”

在他们面前是一片广袤而又荒凉的原野，头顶烈阳高照，阳光下，只有一丛丛枯黄的草丛似生若死地支撑在那里。热气将他们的视野都熏的扭曲了，远远看过去，昨天刚刚搭好的一个小型铁塔像是刚跳了一段波浪舞一样。

天知道谢阳冰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里不是深山老林，也不是交通艰绝无人区，从这儿开车，大概一个小时不到，就能抵达一处小镇，小镇还挺繁华，人来人往，常住居民就不少，看生活水平也跟全国人民差不大离，能在周边还有这么一大块望不到头的废弃荒原，反而显得是个奇迹。

祝决才在外面站了一小会，就明显感觉到额头有汗珠沁了出来。

他觉得谢阳冰第一天排的进度表都是些很简单的戏很明智，纵然演员大抵都做好了拍戏总会遇到困难环境的准备，但这里的困难显然不是一般的，自然气候条件的烤灼下，整个剧组想high都high不起来，迅速沉浸入安静、实在的工作氛围中了。

走向机位的时候，迎接大灯袭来的滚滚热浪，祝决就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起码导演还给了一天的时间适应，已经够可以的了，不能再强求了。

不知不觉，星月满天，远处的地平线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被摄影基地的灯光照亮的这一小块地盘。

机器的嗡鸣声中，谢阳冰抬起头来：“good，过，今天最后一条结束。”

背朝着镜头，祝决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方便赶时间，今天第一天虽然没什么正式的戏排上行程，但几乎拍了全片的大部分过渡戏，也亏得祝决在这部片子里难得遵循了一番简朴原则，统共没几套衣服，要不然单单回拖车换衣服再出来拍戏，两边气温的差异就能在第一天给他逼出感冒来。

《希望地》最后的经费问题赶在了最后时限前解决了，祝决投了两千万，谢阳冰另外还拉了一笔投资，祝决不知道是谁，对方似乎是个很心宽的投资人，只管签字，一点都不关心项目进展，但就算这样，比起一开始经费还是缩减了不少，谢阳冰挑的这块地方很符合电影背景，但脱离了成熟的拍摄基地也意味着放弃了便捷的后勤工作，在安顿剧组成员上就花了不少经费，想要控制在预算之内，只能尽量缩短拍摄时间，谢阳冰的压力很大——他今天一天就没怎么笑过。

阿文立刻就从旁边跑了过来，把准备好的外套给祝决披上，手里的水杯更是早早插好了吸管，祝决只需要喝就行了。

他坐着休息了会，就又回到了拖车上。

刚一进去，阿文就把他的手机递了过来，里面第一条讯息就来自还在外地明天才能赶过来的赵影。

“？”

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祝决想了想，回了一条：“记得查天气预报，多带点药。”

季岚安今天也跟他一样拍了一天的过场戏，她比他更惨，女生的戏服要比男生要多，换衣服的频率也更高，拍到后来她的状态明显有点不对，但是准备不足没有带药，还是来他这边借了点吃下去才hold住了后面的拍摄。

季岚安还好，她虽然演他的妻子，但总的来说戏份不多，要是赵影过来也跟她一样有了生病症状，整个拍摄进度因此变慢的话，祝决也会有点心塞的。

——他全部财产都在这个项目里呢，要是最后亏本了，他真的就只能让沈弋来养了……

“啊什么？”电话那头，沈弋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祝决舒舒服服地在躺椅上躺了下来：“我是说，接下来又要开始拍戏了，通话时间又没法固定了……”

“嗙”的一声闷响，镐锄在阴暗的矿道里划出了一条不自然的轨迹，翻到了地上。

“妈的——”关见顾不上地上的工具，皱着眉按住了自己的手腕，他的脸上烦躁被严酷地压了下去，他的手腕似乎伤的不轻，按揉了一会后，弯腰捡起镐锄的动作还是有点僵硬。

他嘴角抿得更紧了，浩劫过后人口资源成了全世界的阻碍，他一直没能为自己找寻到足够的人手，很多时候他不得不自己亲自下矿工作，而且从他倾家荡产买了这块地之后，局面就一直未能打开，别说一开始的美梦了，就连他在清醒下的预测都没能实现。

他的钱就像放在一个只有出没有进的水池里，每分每秒都在轰泄的金钱甚至能在这个水池中卷起漩涡——再过不久，没有补充的话，它就要见底了。

在空无一人的地底，手腕还在执着地用疼痛戳刺着他的神经，关见向后靠在矿壁上，一向显得冷静的脸上终于有了崩裂走投无路的痕迹。

他甚至不敢想，万一这次失败的话——

万一——

他在脑海中凶狠地阻止着这个念头，却就像现状一样，只能无能无力地任由它蔓延。

万一——

他颤抖了起来。

“cut——”

谢阳冰难掩兴奋地站了起来。

祝决在原地站了一会，才恢复笑容，朝着导演走了过去。

虽然还穿着洗的发白的戏服，浑身上下满是灰尘和洗也洗不掉的污迹，就连他的脸也还是那张经过化妆师特意打造，憔悴、疲惫、气色不好的脸，但刚刚镜头里那个灵魂在绝望中渴求的关见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了，站在谢阳冰身边看自己表现的是祝决。

这份出戏跟入戏速度一样快的本领，谢阳冰是第一次见——虽然一直觉得自己之前邀约祝决的举动是正确的，但他现在依然还是很想狠狠表扬一下一个月前的自己。

他知道祝决演的很好，虽然还很年轻，作品也还不多，但满溢的才华单单透过荧幕就充沛地好似海浪一般拍在观众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