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融深深对着敬王稽了一礼,坐到纪湛床边,握着他冰凉的手掌。“大哥,”他说,“这次,轮到我来护着你了,一定等我。”
云融走后,敬王还在纪湛的床前站了一会儿,眉间的痕迹愈发深刻,好像是想起了什么陈郁的往事,他狠狠闭上眼。
“王爷,一切准备就绪,王爷不必为此费神。”忠心耿耿的管家跟在王爷身后,小声说道。
“开弓没有回头箭。本王知道,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便只能不成功便成仁。”敬王转身出门,望着北方的某一点,“我费尽心思,想得到的,就一定会得到。”
云融紧赶慢赶在正午之前回到了青玉湖边的西江小筑。解天的莲叶在秋季便只剩下几片残叶,此时更是只能看见几块白色的雪迹残留在平静的湖面上。小筑屋顶上也落了雪,不知怎的,云融竟在这难得的美景中看出几许寥落来。
大哥还是快些好起来吧,快些好起来陪着小融看这些样美丽的景致。云融狠狠抹去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拒绝了要跟他一同进门寻找的下人。
大哥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他的本事了。
云融自然是没有什么“家传宝贝”的,他只是取了些血混入墨中,做了一幅画而已。
当这天日落时分,云融赶回敬王府,将药材交给胡太医的时候,他自己欢喜的去看他的纪大哥了,却没注意到胡太医微不可见的对着敬王爷点了下头。
胡太医将那株千年玉玄参拿走,过了几刻端来一碗药来,苦涩的药汁却莫名透着一股飘飘摇摇的清润之气,只是……此时纪湛还在昏睡,怎么让他喝下这碗药汁?
云融完全没有这样的苦恼,万分自然的接过还散发着热气的汤药,给自己灌了一口,俯下身,口对口将苦涩的药汁对给还昏睡着的纪湛,反倒让周围人闹了个大红脸。
几口喂完了药汁,胡太医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背对着这两位,说:“接下来就是老朽的活计啦,需要绝对的安静,请王爷、云公子都暂且回避,若无意外,等明日清晨纪公子便能醒过来了。”
云融依依不舍的看着依旧还在沉睡的纪湛,他的眉眼还是那样清俊,呼吸起伏一派安宁,只是平日里熠熠生辉引得他不禁被吸过去的眸子却被睡魔魇住,不复与他一同安寝时的舒心模样。
大哥,快些好起来吧,我没有你真的不行的。
不负众望,这一日清晨,当暖然的日阳像是镀上金锈一样一层一层在银白的雪地上铺盖的时候,纪湛的手指,在他的全力之下,颤动。
再然后,是整只胳膊都被赋予了新生,第一时间便抚上了趴在床边的云融的发顶。看着他懵懵懂懂眯缝着眼儿,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掉下一串泪珠的时候,纪湛心中长叹:这辈子除了小融携手白头,他无法想象还能怎样度过漫漫余生。
“小融,大哥没事了。真的,一点事儿都没有,大哥答应你了,对否?”纪湛笑的暖人,却换来云融的一通埋怨。
“大哥还有脸说这个……明明说好了不会有事的,难道这还不够我担心的,这……这还不叫担心?大哥明明是诓我来着,大哥实在是太坏了。”说着说着便因为抽泣语不成句,看的纪湛心疼的不行,十分艰难的爬起来将云融抱住,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是行动自如,全无症状了。
而此时的纪湛,脸色却猛然阴沉下来,把云融箍在怀里搂的更紧了,头也蹭到他颈边,外人看来一幅温馨景象。
只不过,纪湛却在云融耳边悄悄问道:“小融,你实话告诉大哥,你是不是用了你画画神通才将大哥弄醒的?”
云融将自己往纪湛的怀里埋得更深,觉得自己也有些冲动了,但还是诚实的红着脸闷闷地说:“嗯,我给大哥画了一味药材。”
“坏了。”纪湛喃喃说道,随即对着云融的眼睛,正色说道:“我们快些回家,大哥……有话要跟小融单独说。”
第九章:画界
拒绝了敬王爷热情的再三挽留,纪湛和云融以家中无人不太放心这样有些蹩脚的借口坐上了回西江小筑的马车,一路上纪湛只是沉默地将云融揽在怀中,起初云融还怕纪湛刚刚清醒精力没有恢复,现在看他跟没事人一样倒是放心了些。
雪已经化得还剩下点水渍残留在青石板大道上,告知世人自己的存在感,沉默寡言的车夫为两人撩开帘子,纪湛匆匆领着不知所以的云融快步走进小筑,砰地一声,甩上房门。
直到进了院子云融才敢对着冷肃着一张脸的纪湛发问:“大哥,我们这样急匆匆的,多不好,到底是怎么了。”
纪湛这个时候真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出来,攥着云融的手,像是攥着绝对不让人的宝物。“小融你听着,洵州我们大概是不能待了,快去收拾些一定要带的细软,我去收拾些财物,一刻钟后我带你远走高飞。”
云融听闻此事简直吃惊道无以复加:“怎会如此……难道说,”似乎是一下子想开了,他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出血,“是……我画的画,是吧?是我给大哥添得这样的麻烦。”
云融自责极了,当时的情况不由人考虑,可纵然如此,他还是不该如此冲动的,他总应该……应该装一装,演一演的。可……他真的不是这块料,他看到大哥昏睡在床上的模样,心就全都乱了,根本没办法思考任何可能的后果。
可还是他的错,师父以前就警告过他,绝对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看吧,现在已经被人利用了,还连累了大哥。
“不,小融,不要这样想。”纪湛看着云融变化不定的脸色,将他几步拽到卧房安置到床边坐下,“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阴谋,怪不到小融的。”
“阴谋?”云融不懂了,他还以为是自己不够谨慎。
“眼下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小融。快去收拾些东西,不要太多,我们即刻出发。”
云融没什么好收拾的,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就带着一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的小包袱,他的师父除了这身招祸的能力之外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上一世的阿婆也没有什么好给他当纪念的,而这一世……所有的一切,都是大哥给予他的,不管是衣食住行,还是爱恋痴迷。
他还有什么好拿的呢,也只是对这个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家”的留恋罢了,不过这本是无所谓之事,心安处为故乡,在大哥身边,天地之大,何处不能为家呢?
对了,倒是大哥给他费了心血刻得章子得拿着,云融赶紧把几个小巧可爱的玉石章子塞进怀中,回头去找纪湛去了。
纪湛要收拾的东西更少,只把一包碎银子和几张大额银票用油纸仔细包好塞到鹿皮靴子里。他少年游学,最远到过边疆苦寒之地,也去过东南海域,知道那里有许多无人小岛,四季如春,宛若天堂。他们完全可以在那里待上一阵子,甚至过一辈子,不再理会这些凡尘俗扰。
只要今日他们能走得脱。
云融回到前院之时就看到纪湛正狠皱眉头摸着院子里新挖的锦鲤池子,鱼还没有养上,却已经续上了水。
“不妙啊,小融,前门后门我看过,都有人把守着,唯一的路只能是这里了。”纪湛将衣摆扎好,抬头,迎着云融疑惑、依赖、坚定的目光。
“一定会把小融带出去的,大哥保证。”
说来算是他们命大,前月刚刚挖好了锦鲤池子是直接从青玉湖引得水,有个地方是相通的,纪湛从小水性一流不赖起渔家小子,冬日里凫水也没问题,只不过带上云融着实有些麻烦。
云融气脉明显不如纪湛那么长,从锦鲤池子里潜出去已经是极限了,在冰冷的水下,纪湛揽住云融的腰,低下头,度了一口气给他。
湖水那么冰,云融简直都要以为第一次见到这青玉湖时候那温玉一样的湖水是他梦里的臆想了,在蓝黑色的水下,他如同青藤缠树一样,依赖着纪湛。当纪湛给他度气,唇舌相交,津液流窜,冰窟一般的湖水中,温度却莫名灼人。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连纪湛都快要迷糊的时候,二人终于看到了青玉湖的边沿,纪湛一把攀上去,回手去拉云融。两人上岸皆是冰冷湿透,狼狈至极,在岸边死命喘着气,相拥在一起汲取一丝丝几可忽略的暖意。
“大哥想过了。”纪湛吞口口水,“我们往溪山上走,溪山后山上有个猎户搭的屋棚我少时常在那里歇脚。这个季候猎不到东西根本不会有人在,那里还有些驱寒治伤的药材,饭食饮水应该也还剩些。我们现在那里避一避风头,之后我们翻山往南行,东南一带有许多海岛。”纪湛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来拉云融,两人跌跌撞撞往山里走去。
“那些海岛连成一片,不会有人发觉是不是有人占了去。我们就去那儿,去了那儿我们就安全了。”纪湛携着云融的手,拽的他生疼,可他的小融也没吭一声。
“大哥,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云融终于喘匀了气,迫不及待的问他最想知道的事。
“是那个药的问题。”想到这里纪湛狠狠地咬咬牙,“他们在房间里下了安眠的香料,之后在小融去叫人的时候又给我下了昏睡的药,那个所谓的‘千年玉玄参’也是不必用的,只不过是卑劣的把戏。他们以为我昏睡过去了,其实我什么都能听得到,敬王说全天底下只有一颗千年玉玄参,还是陛下御赐,而且你刚画完从画中取出就有人来报说库房中重兵看守的玉玄参不见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这只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将我们全都网进去的套。”
“全是假的?”过了好一会儿,云融说道。
“对,全是假的。大哥肺气不通是假的,用千年玉玄参救命是假的,胡太医给大哥下针是假的,连同敬王爷那副伪善的面孔也是装出来的。”纪湛头也不回,他是真的不齿敬王的所作所为,连同他平日里那般温文尔雅的做派也全都恨上了。
“其实,还是小融连累大哥了吧。”云融有些跑不动了,慢慢停下喘口气,扶着自己膝盖,断断续续说:“师父说的果然没错,这就是个受到诅咒的能力,所有人都会被拖累。大哥也会的,所以……大哥还是……”自己快走吧。
眼眶再也承受不住泪珠的重量,云融不禁呜咽起来,他也不想这样的,他也不想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可他能有何办法,由于他的轻信和愚蠢,致使大哥这名满天下的才子落了个仓皇出逃的田地,他都替大哥觉得不值当。
尤其是这个不值当的理由还是因为他云融。
还没等云融真正开始自怨自艾,纪湛拉起他的手又开始往山上行进,一边走一边挥开干枯却锋利的枝桠,怕它们划着云融的脸。
“才不是呢,”纪湛说着说着也激动起来,“才不是什么诅咒。遇见小融是上天对我纪湛的最大眷顾了,若小融不是身负这等奇遇,我又怎么会遇上我命中注定之人。”
“可我会拖累大哥的。敬王爷想要的是我的能力,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云融小声分辨。
“呵,”纪湛冷笑,“对,你是死不了,只是会沦为敬王的工具,日日放血,时时作画,再作为帝王的禁脔一直一直传下去。可小融,你有没有为我想一想,想一想你在遭受这些的时候,你大哥我是不是会心如刀绞!”
云融不说话了,他无话可说。设身处地,若是被这样对待的事纪湛的话,连这个念头一起来,他都心痛的要窒息。
好了,他早就知道不是吗。云融看着纪湛拉着他的手一往无前的架势,冷风吹过的青白脸颊上却浮现出一抹感动羞赧的绯红。
他的纪大哥,和他许诺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纪大哥答应过不诓他的。
他要相信他。
山中白雪皑皑,在这银装素裹的掩映下,一个简陋的屋棚实在是不易被人发现。纪湛和云融藏身于此,气喘吁吁的两人终于能稍微歇一歇了。
“大哥,这里还有好多东西,米粮够我们吃好多顿的,还有风干的腊肉。还有好几坛子烈酒!”云融翻找着小屋里的供给,一应俱全,不能不说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纪湛撩起衣服下摆抹了抹脸上的汗珠,额前几缕头发纠结到一起去,西江才子何曾这样狼狈落魄过,可他愿意的很。听到小融的笑语,看到小融的梨涡,他就又觉得面前的奔逃变换成了康庄大道,算得上什么呢。
这边两人暂时得以喘息,却不知,他们的行踪早已被处心积虑的敬王所掌控。
“这纪西江心思果然缜密,竟然能想到潜水出逃,得亏王爷留有后招。”管家放飞了胳臂上一只灰不溜秋的鸟儿,只见它从青玉湖畔四周盘旋了几圈,找准了一个方向,长啸一声飞了过去,几排兵士立即跟上,雪中溪山上难得的清净瞬时被彻底打破。
“‘追踪香’果然名不虚传。”敬王缓步跟上兵士们的步伐,“只是可惜了纪西江的大才,若是他和他的义弟都能为我所用,本王的大事便更加稳固了。”
“是他们不识抬举。”管家顺口评价,敬王爷却并没有回答。
他在想,其实他本不需用这种方法令二人归顺的,获取一个人忠心的法子他至少知道一百种,但他却挑了一种最为粗鄙的,这令他有些想不通了。
算了,反正他们总会归他所用的,到时候这些他自然会明白。
这队铁甲精兵是敬王的私兵,皇帝对他无比信任,对他豢养几队人数不多却精锐尽出的精兵完全是放任自流。没过一刻钟,兵士们就将猎户小屋团团围住,提箭上弦,晴好的阳光映在锐利的箭尖,流转出冷酷的光。
“纪西江,你兄弟二人已没有退路了,本王爱惜你们才华,万望两位大才能现身与本王一叙啊。”敬王的声音从屋棚外传来,纪湛和云融相对而视,眼神凝重。
一刻之前云融偶然看到一只奇异的灰色鸟儿在他们头顶盘旋不去觉得十分奇异,冬日雪天本应是“千山鸟飞绝”才对,物反常即为妖,纪湛第一时刻想到了敬王的手段。
没有办法再逃了,纪湛二话不说,拔开酒坛,开始在茅草搭的棚子里泼洒。
“大哥,这是要怎样?”云融不明所以,却还是上前帮忙,一时间浓烈的酒气弥漫,熏得云融眼泪汪汪,两颊都开始泛起红晕了。
纪湛紧咬牙关,背对着云融,神色陈郁却坚定无比。“小融,此事断不能善了了,为今之计只能借助你的画界神通,才有机会逃出生天,这是大哥做的最坏也是最后的打算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油纸包裹的结结实实的画绢,递给他。“等一会儿大哥来拖住敬王,小融选一个地方画出来吧,大哥和你一同前去。”
“可是之后要烧掉的……”云融眨眨眼,恍然大悟,“所以大哥才在这里泼酒!我这就画,大哥。”
而这时,敬王以及他的兵士以及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纪湛将手中的酒坛尽量无声无息的洒向秸秆垒出来的草屋棚,还好这屋棚四面封得严实,外面一干人都看不见他的行动,一边大声喊:“敬王爷,你费如此大的心力追我云弟至此,在下心有疑惑,不知王爷可否解答。”
敬王自持胜券在握,他以为云融的神通不过隔空取物一类,若能飞天遁地,也着实不会被他逼迫到这等地步了,便说:“可,你问吧。”
“王爷一心想要利用小融,目的……在下斗胆,王爷是要图谋那九五大位?”纪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