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曹管家十分适时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卖身契。
“你的师父,他亲手给的。”薛文锡终于抽完了那一整支烟,此刻呸地把烟头一吐,看着靳云鹤说道,而后话锋又是一转。
“以后我的家业是你的,这个位置也得是你的,你可以用你的权力做很多为你自己谋私的事,爸爸没什么好教你的,只提醒你一句想玩感情也得玩得起,身边的人越多,软肋也越多,否则若有一日你跌下去就连狗都不如。行了,出去吧,让老王送你到余绅家玩一会儿。”
说完他也并不忌讳,伸手就靳云鹤拉到自己腿上,突然觉得十分痛快。
靳云鹤尖叫一声,挣扎了一下,但是没有用,于是不过一会便安静了下来。
薛覃霈呆呆地立在原地,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娘?”
薛文锡此刻觉得自己儿子的承受能力还是可以的,于是喷了一口烟,把脑袋凑到靳云鹤脖颈里嗅了一嗅,抽空答道:“你娘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薛覃霈不知道他爸有过什么样的情史,他也对他那个早死的妈没什么印象,唯一记得的只有别人口中的一次过年,他妈在床上病得怏怏的,感觉都快撑不过去了,然而却哼哧哼哧地非要起身,忙了三个月给他织了件很丑的毛衣。
那件毛衣他只穿过一次,后来长大了也穿不上了,可是他还记得。
他从小失去母爱,如今对于母亲便怀有一种得不到的渴望与天生的维护。
对了,别人口中的妈妈,是很爱爸爸的。
他脑子里迅速想到了许多事情,张了张嘴还想反驳什么,但是却也真实地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驳。
按理说薛文锡要是想要续弦或是再娶个十几房姨太太也没人会说他什么,更别说他并没有,到现在也只是要养个小戏子,这在如今的社会道德伦理上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即便有问题,可他爸是薛文锡啊!而薛覃霈自知对于靳云鹤也没有什么感情,这样管下去只能坐实二人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可他就是觉得这样不对!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这么多年了,我当你是我的好爸爸,即便你长久以来不管我学习也不管我生活,可你生了我养了我,我就认你。我以前经常撒谎,但是今天我不,”说罢指向靳云鹤,“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连朋友都算不上,你犯不着祸害他,他还是个小孩儿。”
薛文锡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动容:“我的儿子,我也知道。但如果爸爸今天只是想要他呢?你管不管?你可是要知道,即便今天我不要他,也会有其他人,那是他的命,不然你叫他去靠什么生活?”
说完他还转头问了问靳云鹤:“你说是不是?”
薛覃霈又傻了,觉得这件事情有点在自己的接受能力之外,于是突然又感觉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小到大薛文锡虽然很多事都由着他,可真正不让他做的,他却是一件也没做成过,更何况薛文锡说的,怎么听怎么有道理,他又何苦?并且昨夜在戏园子里这个小孩分明是要领着自己去吸大烟,若不是他不肯,一旦染上了,那自己一辈子也就毁了,他又是何苦?也许薛文锡说的对,都是命!
也许攀上薛文锡这样更有钱更有势的高枝才是他想要的,也许方才那几句话只不过是他在博取同情,他这种人,还能有什么出路?
最终他哑了半晌,憋出两句话:“你喜欢男的?那你爱过我妈么?”
这两个问题薛文锡都没有回答,只用动作示意薛覃霈出去的时候带上门。
薛覃霈一步一顿地转身走了,身后传来肉体与家具碰撞的声音,零星物件的散落声,还有金属落地的碰撞声——大概是靳云鹤偷偷塞到口袋里的表链掉出来了吧,他想。
经过了这次事情,薛覃霈再也不想去戏园子那种地方了,一群狐朋狗友也从此断了联系,他只是特别想余绅,特别想。一离开就想。
第五章:竹马成双
这边靳云鹤已经住在了家里,薛文锡脚不沾地地又忙出门了。
薛覃霈一直没明白他爸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觉得这个世上有太多事情想不通,因此也不再想了,只是突然觉得,人的心思实在难测,连一个这世上唯一与他血肉相连的人都变化得如此迅速,其他人又将如何呢。
他很怕有一天余绅也会这样说变就变突然就让他不认识了。
第二日起床,他的精神很不好,睡了一觉像是三天没睡一样,拖着没知觉的两条腿,他找到曹管家,想去看一看靳云鹤。
曹管家没说什么,当是同意了。
其实薛覃霈一直知道那曹管家就是他爸的走狗,平日里处理家中的事,到外头权力也是很大的,很多事情他爸不会亲自动手,全都交给曹管家了。
薛覃霈终于知道在曹管家面前要管住自己的嘴,从前种种事情就不提了,靳云鹤的事,他首先怀疑的就是曹管家。否则他爸怎么会这么巧地,第二天就回来了呢?
因此跟在他后面,薛覃霈很沉默。
靳云鹤被置在四楼,和薛覃霈的房间差了两层,走两层楼的时间,他也断断续续想了很多事,直到推开房门,他才一瞬间回了神。
靳云鹤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身边还有人伺候着,比平日里伺候薛覃霈的人都多。
他缓步走上前,坐在床边。
靳云鹤的眼睛本来是闭上的,此刻动了动,却没有要睁开的打算。
靳云鹤曾试想过无数的可能,他觉得替主人卖卖命打打杂,听听使唤,即便是干粗话干个十年八年也是好的,只要攒够了钱,他就能赎身娶媳妇了。
他是知道戏子轻贱,却没想到自己终有一日也会这般轻贱,自己千辛万苦避免要走上这条路,无奈天意弄人,自己最终还是贱了。
薛覃霈俯身轻声说了句:“是我。”
靳云鹤的眼睛又动了动,这才张开,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两人毕竟不熟,薛覃霈坐了一会儿实在坐不住了,吩咐人好好照顾他,下楼吃早饭去了。
往常的大多数早饭都有余绅陪着,今日食之再好吃的东西也是味同嚼蜡,他吃完以后发了一会儿呆,想起今天是周日,余绅应该还在家才对,于是找来了司机开车直奔余绅家了。
余绅的妈妈满面春风地迎接了薛覃霈,又给他准备了一顿早饭。
薛覃霈硬是吃了下去,他觉得余绅的妈妈很好,至少是个妈妈,爸爸也很好,至少能给他个妈妈。因此不想让两人尴尬,他吃了个撑。
说起来他已经一年多没来过这儿了,因为嫌这里穷酸,每次两人在一起都是薛覃霈叫司机接了去自己家的。
余绅的妈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笑道:“又长高了。”
薛覃霈点点头,也笑了,笑得还挺开心。
不过笑完以后,他还是得问正事:“余绅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他才出去不久,说是买文具和书去了,应该很快就回来。要不你到院子里等会儿吧,院子里晒得到太阳。”
这个余绅,当真是只知道学习了。
于是薛覃霈没有拂了余绅妈妈的好意,到他家院子里坐了一会儿等余绅回来。
他并没有等很久,余绅就迈着小腿儿跑回来了,手里提着个袋子,里面装了他的文具和书,进门看到薛覃霈正坐在地上笑,他吓得愣了一下,转而也笑了。
“你去买文具买书怎么也不叫我?”薛覃霈假装生气。
“叫你的话一定又是你付钱。”余绅也不嫌脏,直接坐在了他边上。
“我付钱怎么了,难道我平时付得还少?”薛覃霈敲了敲他的脑袋。
“就是因为你付得不少,所以才不能什么都叫你付了。我又不是你薛家的人,我也有爸妈呀。”
薛覃霈一听到薛家的人,顿时又恍惚了一下,突然很希望余绅能成薛家的人。
“好好……”于是胡乱点头一通,点完头想到了靳云鹤,他又沉默了。
余绅瞧着薛覃霈有些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薛覃霈叹了口气,说道:“你还记得昨天和我一起回家的那个男孩么?”
余绅点点头。
“……他被我爸要了。”说完后薛覃霈也不知该说什么,又是一阵沉默。
余绅像是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一愣。
而后薛覃霈才继续说道:“我……突然觉得他特别陌生。”
余绅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低头沉默着。
薛覃霈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告诉余绅这件事好不好,可是除了余绅他又没有可以讲话的人,因此便有些担心地问道:“你会讨厌我爸么?你以后还会去我家么?”
余绅仔细想了想,而后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过他伸出手捏了捏薛覃霈的:“你也别难过。不是还有我么?”
薛覃霈顿时觉得十分欣慰,也没那么难过了。
“那我今天住你家行么?我不想回家。”
“恩。”余绅点点头。
两人又嘻嘻闹闹了一个下午,傍晚吃饭前跑去了旁边的一条小河。
薛覃霈想余绅都陪自己闹了这么久也没提做作业的事,觉得很感动,感动之余便挽起裤脚跳下水想给他抓一条鱼。
然而在水里扑腾了很久,薛覃霈连片鱼鳞都没碰到,反而因为动作滑稽被余绅给嘲笑了。
他颇有些不甘心,又继续扑腾起来,最后终于是抓到了一条还没手掌大的小鱼,结果还是被嘲笑了。他看着余绅笑到潮红的面容,突然觉得现在这样就很美好。
不要长大了吧。
心中平静地想着,他特别愿意永远留在这条河边上,和余绅一起。
然而他还是得浑身狼狈地从河水中起身,带起身后一片晚霞。这样的场景没有很美好,余绅再一次捂着肚子笑了。
“薛少爷,你可不要自毁形象啊,这一次过后三年我都忘不了你这个样子啦!”
薛覃霈佯装生气,但是装着装着就忍不住扑哧一声,他把那条活鱼往余绅衣服里一塞,余绅挣扎着跳开来,于是两人嬉闹着一起滚进了河里,溅了一身泥点子。
此时晚霞也开始变暗了,薛覃霈突然觉得这才应该是童年。没有汽车没有洋房没有高级玩具,只有一个余绅的童年。
可是自己已经开始长大了啊,他真不想长大。
第六章:三个孩子
这天晚上薛覃霈把余绅抱得特别紧,导致余绅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一条蟒蛇缠住了,缠到喘不过气来快要窒息而死。
于是他第二天早上顶了两个黑眼圈对薛覃霈抱怨:“你昨天晚上差点把我给压死。”
薛覃霈则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昨晚睡得实在太好,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余绅忍无可忍地一脚把他踹下床:“上学去了!”
薛覃霈立马起身:“我也去。”
“嗬,薛少爷今天不逃学,挺稀罕。”余绅立马出言讽刺。
“是啊,我不想回家。”薛覃霈老老实实地说心里话。
“那你空着手去上学?”余绅又疑惑了,接着便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肯上学至少也比逃学好,还管带不带书?
薛覃霈一愣:“我这不是能看你的嘛。”
余绅撇撇嘴:“你那位置早被别人占了。”
薛覃霈漫空挥舞着拳头:“揍死他!”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地到了学校,薛覃霈才发现余绅旁边的位置其实根本没有人,他一直都给自己留着呢。
“嘴硬。”他在心里暗暗得意。
然而学校生活总是那么不和谐,薛覃霈没过几分钟便睡着了,余绅却认认真真地听讲,认认真真地回答问题。
好容易挨到了放学,薛覃霈心道今天自己必须得回家了,没有带任何换洗衣物,他实在没法忍。
薛家的司机一路跟着薛覃霈从薛家到了余绅家,再一路尾随着两人开到学校,等了整整一天,此刻终于能把这个不安分的大少爷载回家了,薛覃霈坐上车的一瞬间,莫名觉得司机今天特别激动。
“老王,你把我在百货公司放下来,我去买点东西。”
老王几乎哽咽着说了声好。
薛覃霈在百货公司逛了会儿,买了一支很好的钢笔,用礼物盒子装了起来。他记得余绅的生日快到了,在六月,是将热不热的时节,叫人又觉得气闷却又无处可以发火的时节。
和余绅的脾气恰好相反。
走之前他又买了一支冰淇淋,催促着司机快点开回家,怕化了。
他觉得小孩子都喜欢吃冰淇淋,大概靳云鹤也会喜欢。
到家后他直接奔向四楼,轻轻打开房门,见里面还是像上次一样满屋人,一个个立佛似的不动,专盯着靳云鹤一人,像怕他一不小心下床就把自己摔死似的。
他一边小心翼翼拿着那支冰淇淋,一边大声说道:“你看我带来了什么?”
靳云鹤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若不是听到他轻微地咳嗽了一声,薛覃霈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吃不吃?”他拿着那支颜色鲜艳的冰淇淋在靳云鹤眼前晃了一下,然而靳云鹤没看他。
“回少爷,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床头一尊立佛说道。
没想到这孩子还挺倔,真想死不成?
“你不吃我就吃了。”薛覃霈说罢真的不客气,一口咬上去了。他瞧着这冰淇淋要化,再不吃就不好吃了,一边又看着靳云鹤并不感兴趣,所以也不再等。
“你说你何苦呢,人这一辈子一共也只能活一次,你这么小就寻死,实在太不值了。”薛覃霈边舔着冰淇淋边安慰他,“再说,比你惨的人多了,不一样活得好好的?”
继续舔一口冰淇淋,他抽空又安慰一句:“我还以为你早就做好觉悟了。”
床上的靳云鹤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实在有些虚弱,已经没有力气生气,然而猛的一口气上来就下不去了。
敢情薛覃霈是想气活他!
薛覃霈却是毫无知觉继续道:“没事,如果明天你还活着,我还给你买冰淇淋。你这样难为自己,实在犯不着,人生多美好啊,今儿个过不去可就没有明天了。”
靳云鹤动了动,不知道是被说动了还是给气得。
因此薛覃霈趁热打铁:“如果你是嫌自己现在没活出人样来,那才更得活下去,要不你这辈子死也死得没人样,难道这样你就乐意了?”
靳云鹤依旧沉默。
薛覃霈也觉得再说下去就不好了,他是来救人的又不是来气人的,于是他吃完最后一口冰淇淋,心里有些如释重负地抹抹嘴起身走了。
走出门去,他便更加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在屋里面对着靳云鹤,他觉得不好受,很不好受。
在薛覃霈这个孩子眼里,靳云鹤不过是一个更小的孩子。
然而他刚刚说的是狠话,也是真心话。纵然是亲生父子也不能同心,更别说这满满一世界的陌生人了,既无血缘也无牵绊,谁又何苦为了谁煞费苦心呢?
所以薛覃霈瞧见靳云鹤已然孤身一人,又并没有别人肯为他多操一份心,便决心自己伸手拉他一把吧,不是什么大事。
正想着这些细碎的琐事走下楼梯,却迎面赶上余绅走了上来。
他本来正出神,突地眼睛一亮。
“你又来我家了?”薛覃霈站在高处问道,十分欣喜。
余绅正站在楼梯的拐角,显得人很小。
他点点头,柔声道:“来找你。”
顿了顿又道:“他还在你家么?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