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正躺在某处简陋草屋，整只右脚缠着绷带，白花花的一片，刺地我眼生疼。整只脚依旧痛的深入骨髓，仿佛扯着神经疼痛一般，只是比起初受伤之时好了许多。无为站在窗边，背对着我，只注意窗外。我对他有气无力说了声：“谢谢。”无为回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道：“你傻得可以，与以前一般。我本不想说你什么。”无为的手在窗棂上摩挲，妖媚五官像是绽开的花朵，柔美温和，又道：“可是……你之前差点把命送了，”他又是一笑，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温柔道：“你的命，你不珍惜，可还有人紧张得很”。听得他这话，我脸刷地一下通红，眼中浮现出九玉绝美的面容。
我低了头，想起无为说我与以前一般，我的以前，也就是钟明雨的以前究竟如何，我却不知，又很想知。“阁主，”我唤了无为一声，他拿眸看我，像是等待我继续，我道：“我以前如何？”无为先是一惊，眉角微蹙，方又舒展，道：“你以前，为九玉挡刀，却不知那人根本伤不了他分毫，却让自己身陷险境，差点殒命。”如此这般，我垂首。想着，原来真正的钟明雨也这般喜欢九玉，而我，到底从何而来？为什么，越想越是头疼得紧，仿佛一直与我玩着躲猫猫，分明触手可及，却怎么也摸不着。
23.菩提树下
其实那日我已记起了《九玉蓝莲》这本书，书中大概也还记得，虽然不太清楚，梗概还是清楚的。关于我自己，除了知道我叫钟明离，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之外，便无其他。我想为何我穿成钟明离，或许是常人说的夺舍又或许是异世重生。再之，我与钟明雨名字只差一个字，也就说明我和他之间多少有些关系，至于是什么关系，我便再也猜不透了。
无为站在那处，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箫，轻轻吹奏起来，箫声优美，婉转凄切，我记得冷落花也有一只萧，无为寂寥的背影竟然我让将他与冷落花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想到这里，我睁大了眼，观察眼前的人。无为与冷落花身材有些相似，都是修长精瘦，脸型也是相似，五官虽然都很精致，却各有各的风情，一个妖媚，一个清冷。细下看来，却又几分相似，或许？我咽了咽口水，尴尬地回过头，不再看他。
我躺了一天有余，无为偶尔出去，也帮我换药，我起初疼得要死，也不知无为给我上了什么药，几次下来，居然不再疼痛。现下，无为出去多时，我等得有些无聊，正在发呆，门突然被推开，杜冷月站在门外，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看我。“大师兄。”我叫了他一声，他屈身向前，狠狠地抱住了我，他的力气很大，整个身体紧紧地砸住我，让我无法喘气。杜冷月身上有股淡淡的茉莉香，很是让我安心，想着他平时那般镇静，居然也会如此慌神，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笑着道：“师兄，我还没死。”杜冷月蓦地松开了环抱我的手，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我，他的眼很深情，几乎要将我沉溺，我见他有些失神，又轻轻喊了他。他像是没听见般，突然吻上了我，我的唇被他吸得有些发涨，人也昏呼呼的。我双手抵在胸前，极力抗拒。无论我如何挣扎，他都不曾放开我，他的力气大的吓人，紧紧钳制住我双手，将我压在身下。我起初是不怒的，只是杜冷月的行为越发怪异，他一只手探入我里衣，在我身上抚摸。我低低哼了一声，觉着再不制止他，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干脆咬上了他唇。就是这一下，让杜冷月彻底清醒过来，他放开我。脸色绯红，背向着我，支支吾吾地问：“你还好吗？”
我抬眼，无为正站在门边，红色长裳在风中随风舞动，画出好看的轨迹。他正看向我与杜冷月，眼神格外阴沉，嘴角挂着不屑的冷笑。他的眸那般冷，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无为。我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杜冷月忽地抬头，与无为对视。继而靠近我，将我抱了起来，走到无为身边，他道：“告辞了。”无为一只手抓在门边上，身体倾斜着挡住了我与杜冷月的去路。杜冷月抬眸看向无为，眼神很是冷漠，道：“让我们走。”我见无为脸色难看起来，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星，他握住门边的手关节凸出，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无为抿唇，神情冷落，他像是失魂落魄一般，绷紧的神经顷刻之间断裂，硬生生地朝外退去。他的表情很受伤，杜冷月却不管不顾地只往前走。
身后的无为一脸悲决，看着我与杜冷月离去。我的心突然间痛的无法形容，为他的痴情也为杜冷月的绝情。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无为一直深深喜欢着杜冷月，可不知他与杜冷月之间究竟有过什么，无论他如何努力，这个人却从不曾对他半分温柔。我看着无为那一抹惊艳的红色消失在远处，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无为靠在门边，看着杜冷月怀抱那人离去。他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见他就已爱上了这人，为了得到他，不择手段，他得到了他的身体，却得不到他的人，直到现在，那个人仍然爱着另外的人，视自己的如草芥。他曾想杀了他爱的人，却发现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因为他不敢想象一旦他发现自己这样做，会是什么反应。
无声无息间，一袭蓝衫的人从林间缓缓走来，轻得如同浮萍，没有一丝声响。那人生得极为美貌，纵是无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美。他的皮肤极白，五官惊艳无双，愣是一眼，也叫看的人惊在远处，忘记了呼吸。无为与他算是旧识，从小便是熟识。九玉缓缓走到无为身前，表情淡淡地，就像是宣纸上化开了的墨。“你若如此喜欢他，何必让他走？”无为回望，答：“你知道他的性子，能如此我早就做了，何必苦等，倒是你？玩得是什么把戏？你如出现，钟明雨必然跟你走，我也用不着如此。”九玉朝无为笑了，望向远处，淡淡回答：“我在确定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无为看向眼前人，对方眼神灼灼，似在沉思。
24.青山白云
杜冷月抱着我一路前行，我问他我们是否回白衣山庄，他摇头笑了，目视前方，淡淡回道：“我们去别的地方。”然后不再说话，我不好再继续问他，在他怀中安稳。走到一处树木，树桩上栓了匹马，他将我放下，解开缰绳，拉我上马。我的方向感一直不好，只任凭杜冷月安排，走了几日，才在某处靠近河边的茅屋停下。
我们坐在马上，杜冷月指着不远处的茅屋，对我道：“我们在此休息几日”。我未置可否，之前九玉不肯带我走，让我好生郁闷，总觉得他对我似有变化。故而忧心不已，对寻九玉一事也就暂时放下，我终是会寻他的，只是不是现在。我与杜冷月在此安住下来，他整日坐在河边，支头思索，我不知他想些什么，只觉得他越发冷漠，看不清。本来白衣剑人被杀，杜冷月和我是应当回去的，之前他也与我这样说，可现在为何绝口不提这事？想着，从我来这世界，杜冷月对我时冷时热，我想着他是冷面热心的人，也不甚介意。我知道他实际对我是好的，可不知如何两人之间似乎隔着什么，总无法打开心扉。
杜冷月孤独坐在河边的大石，看河水缓缓流淌。我这些日子伤势好得已差不多，走到他身边，在他身旁择了块石头坐下。我看他侧颜，越发冷漠，五官柔和，一如初见时那般，让人有种震惊的美。我们相隔而坐，却是无言。杜冷月突然转眸向我，不说话。他的眼眸深沉，似隐藏言语无数，悲伤中带绝望，绝望中无神。我看得心慌，转移话题：“师兄，我们不回去吗？”杜冷月看我，沉声开口：“无妨，山庄有何师弟，我们不回去也是无事。”为何，听杜冷月这般说，竟让我产生了他永远不会回去的幻觉。我双手相握，不安地看向远方，杜冷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道：“其实，你不是小雨罢”。
我不知他说这话是如何意思，于是转眸望他，他整张脸苍白如雪，没有一丝颜色。眼神寂寥，带着从心底渗透而出的绝望。但他的眼神又是平静的，平静的仿佛早已知晓答案。他突然拉上我的手，放在手心，认真地看着我，说：“回答我。”我始终不曾说话，朝他点了点头。他仿佛已没了询问我的意思，不再看我，缓缓道：“我给你讲个故事。”我看着他，静静听到道来。
他说：他和他都是流浪的孤儿，无家可归。偌大的世界，却没有他们安生之地。他第一次见他，他全身褴褛，肮脏不堪，可始终撅着嘴，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后来，他带着他满世界乱跑，行些小偷小摸之事，却只是两个孩子为了生存的无言抗争。他依恋他，他喜欢他，那是很单纯的喜欢，不为其他，只为同命相连。一次行窃，他们被抓了个正着，凶悍的大汉包围了他们，他拼命护他，他被打的浑身是伤，可还抱着他不放，不让他受任何伤害。后来，路过的一名剑客出手相救，并收他们为徒，两个孩子才真正有了归所。
他和他，依旧相互扶持，相依为命。后来，他们长大了，他颇有天赋，武功出类拔萃，而他，总是贪玩，武功不过尔尔，他很放肆，也很懒散，可他很纵容他，疼爱他。长年累月的相处，使他几乎忘记了心跳的感觉，直到他爱上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武功绝顶，容貌绝世。直到从他口中听说他爱那个人，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原来他一直都爱着他，可他却爱上了别人。冥冥中注定，他们相遇、相守；冥冥中又注定，相守不相爱。他只能压抑对他的感情，祝福他，可他居然为那个人挡刀，他看着他倒在地上，满身是血，仿佛被彼岸之花包围，红艳艳的一片，黄泉之路开启。他看着他停止了呼吸，他的世界也在片刻间崩塌。
后来，他居然奇迹般生还，可他不记得他，也不记得任何人。他是那般了解他，他的一丝一毫、细微末节，他无一不知，他探他筋脉，发觉他内力全无。那个时候，他便见微知着，却还抱有一丝幻想，是他便好了。他如此告诉自己，可后来，他还是不可避免再一次爱上那个人，越是与他相处，他越是清楚，他不是他。他们同样善良，可他内敛，他却直言，他很单纯，他有心计。他清楚明白地知道他不是他，他欺骗不了自己，既然如此，不如听他亲口说出答案。
杜冷月说完，微笑着看我，两行泪水从他眼角滑落，他紧紧抱着我，像是要将我融入血肉，我突然觉得，我与他从此便是陌路，也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因他要得从来不是我，是钟明雨，想到这里，不免心疼地发慌，九玉要得也不是我，可我还想见他。我轻轻拍打起杜冷月的背脊，从上至下，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这一天，至夕阳西下，我们相依相偎。
翌日，我醒来，身边已没有了杜冷月身影，窗边桌上放着一纸书信，我下床拿起信纸，细细读来：雨儿，这一次便是永别，与其相守，不如相忘。安好。
短短数字，我读了几十次，只觉得心中说不出难过。信纸被我牢牢捏在手中，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大师兄，我默默念他名字，杜冷月对我是好的，我记他恩情，今生却是无法偿还。门外一席风雨，我抬头，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无为，他墨发风扬，红色衣袖凌乱。他妖冶的眉，慵懒的微笑，深深地印在了我脑海。无声胜有声，我细细看他，风扬，夜黑。
他轻启红唇，道：“他呢？”我起身将信递于他，便不再作声。无为展开书信，好看的眉皱了起来，脸色苍白到可怕。他先是安静，继而笑了，笑声疯癫，他随手将信扔了，信纸飘忽间落下。他转身向外，我看着他背影清瘦，确定了什么，我朝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唤了声：“冷落花。”他停下了步子，回眸看我，我朝他微微笑了，轻轻地说：“找到他，爱他。”他微眯了眼，转身走了，红衣在风中越来越远。
苍茫中，一道脚步声在屋后落下，又渐远，我连忙回身查看，却无任何踪影。我垂眸，心中说不出慌张，心道：该来的总是会来。
25.苍月劫终
我的伤完全好了，便牵着杜冷月留下的马往漳州去了，这一路，花费许多时日。第一日，我听说少林寺被琳琅阁灭了；第二日，我听说峨眉派被琳琅阁灭了；第三日，我听说四大门派被琳琅阁所灭，江湖传闻，九玉乃琳琅阁幕后黑手，阆无心不过他手下爪牙；第四日，我听说江南各大门派唯琳琅阁马首是瞻，落花山庄向琳琅阁臣服，却独不见庄主冷落花身影，有人传闻他被杀，有人传闻他惧于九玉，早就逃之夭夭。第五日，我终于到得漳州，站立于那幢小院门前。
我径直入内，无人拦我，想必都还认得我。走入内院，往昔池边小屋依旧，已有人坐在池边，酌一壶清茶等我。九玉仍旧一袭蓝衫，回眸望我，我的心脏立刻不争气地狂跳起来。相距十几米，他美好如玉的容颜，一如从前。我依旧爱他爱得要死，不管他是人是魔，虽然我知道，他外表是人，内心是魔。
我缓步走到他身前，他不曾起身，只示意我坐下。相顾无言，他的眼神噙着些许陌生、冷漠。我慌张地无法，端了茶杯轻轻抿了口茶。他突然看定了我，苍白地笑了：“我果然失败了。”就是他的这句话，让我恍然失神，啪嗤一声，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溅起一地水花。我的心脏狂跳不止，呼吸急促。想伸手触他，却只能碰到冰凉的空气，他居然避开了，我无力坐在原地。听他道：“我以为施展重阳大法就能让他起死回生，到底是失败了。”他悲凉的笑了，看我的眼神陌生到让人恐惧，他缓缓道：“你终究不是他”。
这一刻我的灵魂似被抽空，眼前的九玉如此遥远陌生，往昔的温柔缱绻仿佛都是幻影。我的心在滴血，疼到似被千万支利刃刺中，于我更多的，不是痛，是绝望。我已是满脸泪痕，痛到极致，痛到没有感觉。我几欲昏厥，脑子里的影像不停闪现，如走马灯一般。我想起来了，这一刻，我什么都想起了来。我看着九玉，抬步上前，想要抱他，他却是皱了皱眉，向后退去。我知道我与他已是再无可能。抿了抿唇，淡淡地对他道：“我爱你”。他的脸色，始终没有任何变化，我苦笑着走了出去。走到门外，恋恋不舍地看了好久，方才离去。
我一路骑马狂奔，得到郊外一处悬崖方才停下。我下马，朝马屁股蹬了一脚，马嘶鸣着狂奔而去，溅起一路尘埃。我坐在悬崖边，遥望远处崇山峻岭，我不停的流泪，仿佛流尽了一生泪水，眼前的景物越发模糊，泪水迷离了视野，夕阳西下，余晖灿烂，灿若红霞。而我，早已心如死灰。这一刻，我生出了许多选择，所有选择都让我痛苦不堪，没有九玉的世界，我无法存活，所以我不要生活在这世界。
夜幕将至，我哭得累了，起身，站在崖边，脚下是一望无际的云层与深不见底的深渊。恰似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我深吸一口气，惨淡地笑了。夜色如此美好，风景如此奇秀，可我已无心留恋。我纵身一跃，向崖底跳去，垂直落线速度之快，生命的最后几秒，九玉的面孔清晰如往，他弯弯的眼睛，微微抿着的唇，都让我眷恋不已，却是再不相见，微笑停留在我脸颊，我闭上了眼，死亡如期而至。
我以为我会死，再睁眼，却是处身于一洁白的房间，“你醒了？”有人在我身边说话，我挣扎着睁眼，穿着白衣护士服的护士站在我身侧，微笑着看我。我一时呆滞，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在哪里？”我问，护士依旧面带微笑，说：“你晕倒了，幸好被人发现送往医院，差点就一命呜呼，不过现在都好了，好好休息。”说着，护士转身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她回过头来：“我去通知你的家属。”说完，走出门外。
我一脸苦笑，竟然还活着，之前的一切或许只是梦罢，我攒紧了床单，无声望向远方。心里默念：你还好吧。我微笑了，玻璃倒影出我的笑容，如此苍白无力。我知道我与他，纵使是场梦，也永远无法忘怀。我会用我的余生，来爱他，即使是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