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毕竟是天使，若要讲绝对的尊卑，那是没有的。看不起以诺是个凡人的不在少数，我微微一瞥就知道有不少在自顾自地聊天，根本没把以诺当回事。唉，还是看天使的性格决定关系啊。

以诺给众天使鞠躬，说：“因为我想我年岁固定，日后必然要死，想在死前能尽量看看天国各处，我听说这里有神奇的泉水，就来这里看看。”

到底是个会死的人！天使之间有人用灵语这么讲，因为凡人听不到灵语，他用灵语喊话，我们全都听到了，许多天使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有的看以诺听不见用灵说的话，就放肆起来，大谈特谈说一个凡人怎么配做书记官。

大家表面上不说话，微笑地看着以诺，其实灵语里都已经炸锅了，有的就越说越不堪了，我这时候为以诺说话，大抵要被他们鄙视。自从二百多年前那场伤痛之后，我在天国采取的就是谁都不得罪的策略。但看他们这么说又于心不忍，我灵机一动，就对他们喊：“时辰快到了！”

一听这话，所有天使都安静下来，是啊，快到时辰还瞎聊天什么呀，大家都表情严肃，队伍缓缓跟着月的行迹移动。

子时，天上有报刻时辰的天使传灵巧的话，向全天禀报时辰，又称颂耶和华三次。

众天使都纷纷拔下自己的羽毛，捧在手里闭目许愿。

“老师，快许个愿吧。”南特列催促完就自己许愿去了。

我说实话没什么特别的愿望，不过既然来了，也不浪费机会了。我想了想，如今诸事里唯独路西法不完美，所以我不如帮他许个愿。

“主耶和华啊，求你让路西法重获自由。阿门。”

我许完愿，朝羽毛里吹气，就把羽毛放到泉水中，其时，泉水中有银光万点，都是天使身上的绒羽。“真是美极了。”以诺这样赞叹，“原来天使们是这样许愿的。”他拿起笔记录这一幕，记完以后，便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众天使都嘻嘻哈哈地聊了一会儿，也都散了。

路西法，我诚愿他得自由平安。

我回到住处，梳洗一番，对着米迦勒的肖像说：“米迦勒，我安睡了。”就休息了。日子依然这样过，因此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南特列懒惰，故而书籍出借归位的事情，都是我自己在做。飞上飞下，每天也挺累人的。加之天使加多到七十多万个，图书馆的出借量也大大增加。以前说不定一天一个都没有，如今少说也有百多个。我又在外面有文名，所以时不时还有拜访我的。

拉斐尔如今在金甘菊学院的后面建了一个很大的园子，叫做雅罗。这园子里种满了各式药草、茶叶，一些学院里的学生来见我也会和我一起喝喝他们新种植出的茶叶。

当然，我也收到过情信。

不止一次。

我都笑笑烧掉了，大多是一些读过我书的读者或是学院的学生，又见过我的面，觉得我长相美好的。在下位的天使中，我这样貌的确比他们出众了许多。原本下位的天使爱慕上位的不在少数，不过基本都不敢给他们写情信。而我位分不高，容貌却如上位，就给我写情信。有的还乐此不疲写了许多，这类执着不放的，我就当面回绝他了。我觉得这些新出的天使不甚成熟，故而未曾答应过。

这几日，我前台工作、又加分类图书，又加还要写作，就觉得人手不够。而且天使加多了，我这图书馆也没多分一个天使。实在忙不过来，就只能叫南特列帮忙。

不过这家伙如果看到要搬东西，就会假装睡着。当然他看我实在忙不过来，也会帮忙。

但是你真要他做事，又很不放心了。他毛手毛脚，就容易出事。本来飞不是问题，麻烦的是抱着一堆书飞来飞去。南特列如今长得挺壮，归书很不小心。要是弄塌了书架，我们两个除了一串省略号飞过头顶之外，就要白白多忙一整天。

圣布怜西图书馆的书架每个高二十长肘【注：古希伯来度量单位，二十长肘大概有十米】，弄塌一个，都不是开玩笑的。

可就在最忙的时候，就会出事。那日，因为是学院学生的年终考核，来借书、还书的天使络绎不绝，我一个不能分成两半，接待他们的同时，归书就交给南特列，他归了一个时辰，就觉得累了，竟然爬在架子上睡着了。亏我还以为他在认真工作。

等傍晚人群渐稀，我休馆休息，正要察看南特列的工作，却发现这家伙睡着了。

“南特列！”我还是有些生气的，喊他的名字。

南特列没有反应，我凑近他的耳朵，喊了一声：“南特列！”

他忽然睁开眼睛，看见我的模样，“哇！”得一声惨叫起来。他这一惨叫，重心不稳就要翻下架子，他用手抓住书架，却没想到……

“轰”得一声，书架就被南特列给弄塌了……

……

其实我并非什么时候都没有脾气的，我朝他喊：“你明天给我去拉贵尔那里好好反省！”

南特列低下头给我道歉。

“真没办法。”

还是先把这个烂摊子收拾了吧。我这样想着，抬头一看，一道亮光就从书架的后面的墙壁射出来，从光里走出一个……

“路西法？？”

“咳咳咳咳咳！灰……咳咳……灰太多了！”路西法拍拍身上的灰尘。

“天国哪儿来的灰？”南特列问道，“还有，你是谁啊。”

“墙壁里的灰太多……咳……了。”路西法没好气地说，“啊，你这个家伙啊，看起来现在天使都出到第六代了吧，第五第六代的对我都不熟悉了。”

“路西法？？！”我又惊又喜，“你不是被软禁在诸天之上吗？怎么会……”

路西法恢复了平淡冷艳的语调：“神才不会软禁我，我是自我封闭在图书馆里罢了。反正祂本来也想让我自我反省，既然我有心封闭，那也干脆顺水推舟就好了。”

“这……原来你一直在这里？”我欣慰地不知说什么好。

“是啊，我一直就藏在这堵墙里。”路西法朝我笑笑。

“老师，这个天使是谁啊？”南特列摸不着头脑。

“啊，他是……”我正要回答却被南特列打断。

“等一下？这么说，你一直躲在这堵墙里咯？”南特列说道。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南特列盯着路西法看来看去，“这堵墙的背后，就是内堂，而老师的房间，就在二楼内堂，你敢偷窥老师？你说！你是不是偷窥老师？”

“噗……”路西法忽然之间笑起来，我第一次看他这么高兴，“是啊，我偷看了两百多年呢。”

“你这家伙不会真的偷窥我吧。”若是真的，这简直太荒唐了，我质问道。

忽然，路西法就开始哈哈大笑，笑得捂住肚子，我从没见他那平安无比的脸上有过这种笑容：“拉结尔……拉结尔，说实话，你认真起来真的，真的很有趣……哈哈……”

“有趣？”我瞪他，“我是说真的啊！”

“没有，绝对没有，我发誓。我只是闭关。”路西法坚决否认，我姑且相信他。虽然多年之后，我会为这个姑且相信感到极端幼稚。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偷窥其他天使是要受惩戒的，我去找拉贵尔监护！”南特列气呼呼地说。

“喂喂，南特列，算了。”我对他说。

“老师你就是脾气太好，老是被人欺负！可是我南特列可不是好欺负的！”南特列就这么冲出去，头也不回。

第二十九章：重逢

爱情，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

……——《圣经·旧约·雅歌》

南特列去找拉贵尔，我便和路西法攀谈起来。比起我对祂的担忧之情，祂反而看起来更担忧我：“这二百多年，你这情伤治疗的怎么样了呀。”路西法手托着腮帮子，依然是淡漠的语调。

“嗯，我已经放弃了，时间会治愈一切。我已经放手了。”

“不，你没有。相反，你还在想着他。”路西法忽然抬眼看着我，直截了当地说，当我顿时不知所措，目光刻意躲避了他的眼神。

“殿下，我现在只是把他当做平常的……”

“你不要再欺骗你自己了好吗？脖子上戴的那条链子怎么回事。”

“那是我以前旧屋的残骸，被人烧掉之后，拿来纪念用的。”

路西法眯起眼睛看着我：“拉结尔，你什么时候变成满嘴谎话了，如果这两百年你还想不通，那我就继续闭关，闭到天地灭亡为止。”

“那你就去闭到天地灭亡为止好了。”我愤怒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愤怒，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怎么可能被他几句话就打破，我不想回到过去那段鲜血淋漓、泪眼模糊的时日，我如今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我正色对路西法说：“米迦勒不爱我，这是事实。所以我的反抗成功了，好吧，即便我也许心底里仍然对他有一些想法，但那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获得了真正属于他的爱情，对于我来说，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了。”

“拉结尔，平素以智慧着称的你，一旦谈起恋爱，智商下降得我都不敢相信。”路西法的眼神里充满了忧伤，“你为米迦勒做了什么？”

“我让他自由了。”

“你哪里让他自由了。”

“他如今和安比尔在一起。”

“被他烧了房子都一声不吭，你真了不起啊。”路西法的手开始颤抖，我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想要讽刺尽管讽刺好了。我接受，但是我今天很累，还有倒掉的书架要收拾，您没什么事的话，求您回到您本来应在的地方吧。”我低头转身要去收拾书架。

路西法反手一指，书架就恢复如初。

“我再问你一遍，你还喜不喜欢米迦勒？”

我不回答，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还喜不喜欢？”

“我不想回答。”

“我问你喜不喜欢！！！”路西法吼了出来。

“喜欢也没用！你这混蛋！”我的精神崩溃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他对我的质问，“喜欢有什么用！我的喜欢只会给他带去虚假和痛苦！你为什么！你凭什么！我这二百多年来日日夜夜的思念和平安，你有什么资格来破坏？你算什么东西！”

“我算什么？我告诉你，喜欢，喜欢的话，就去追啊，你个天下最大的呆子！”路西法的声音颤抖起来。

“追了只会跳进另一个崩溃的轮回里无法自拔！你说起来多么容易啊，难道你忘了，是你毁了这一切，我和他之间的本来的幸福，是你毁掉的，你告诉我我们之间是安排的，如今你又要我去追求？你以为我这两百多年对你没有一丝的埋怨吗？是我，我强迫自己去接受，去信任，还在月圆之夜到美泉祈求你早日恢复自由。可是我对你没有恨吗？我那时候恨一切人，你也是，你凭什么对我的一切指手画脚，你凭什么每次都装作高深故弄玄虚？凭什么毁掉我，毁掉我的爱，毁掉我的一切！！！

是啊！是啊！你是伟大如神般的存在，你比我们天使了不起多了，我要收拾一天的书架，你可以抖抖手就复原，能把我撕成两半的神剑，你用单手就能毫发无伤地握住，我背负这痛苦的十字架，你几十亿年孤身一人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是正因为我卑微，所以我承受的才是你承受不住的痛苦，我才是，我才是比你光辉耀眼的存在！！！”

图书馆里回响着我的怒吼，然后是刺破的空气重新缝合的寂静。

鸦雀无声。

“米迦勒。米迦勒很好，你成全不了他，我成全他，就是这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低声说。

“你疯了吗？拉结尔，米迦勒就算不爱你，他爱的人也不会是安比尔，而会是我！安比尔这种天使，米迦勒怎么可能看得上？神只是把你换成了安比尔，你难道这都看不出来吗？米迦勒，他哪里得到真正的幸福了，还有你，你的幸福呢？”

“那你跟米迦勒在一起不就可以了吗！！！

安比尔也好，你也好，谁都好，反正不会是我。”我早就知道了，我难道看不出来么，安比尔只是我的替代品，他继续发挥着替代品的作用，但是，即便如此又如何，“路西法，你明明可以给米迦勒幸福的，但你却是个懦夫，你总是拿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搪塞，你就是不敢和神作对而已。你害怕祂，你害怕失去地位，祂稍微对你施加一点压力，你就宁肯放弃米迦勒。如果我是你，我会不顾一切地爱他，如果神要惩罚，我就用我的死去救他，我可以自己去火湖，让他活下去。这样才算是真正爱过，而你，你就是个根本就不配谈爱情的小丑！”

路西法的拳头握得快出血了。

“明明你和他才是一对，却把我扯进来，你说神安排我去接近米迦勒，其实我觉得是你，是你把我看成你的替身，去爱米迦勒，可是我真爱上了，你又让我知道真相，把我搞成这幅样子，所以我就想，那我宁肯让安比尔和米迦勒在一起好了，我不愿意当爱情的傀儡，安比尔愿意，那就安比尔好了，安比尔都好过你，二百年来你就只会闭关，连踏都不敢踏出去，你位分高又怎么样，神和你有属灵的爱情又怎么样。说实话，我恨你，我恨你啊！你明明什么都比我优秀，但是你却不能给米迦勒一点点真实的幸福。我对你恨之入骨，但是我摆在我眼前的，除了仇恨，还有原谅。那我想，我选择原谅可以了吧，我体会你的忧伤，你的心酸，你的痛苦，我祈祷你的平安，但是当你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你却不停地要让我回到过去，打破我本已宁静的生活。你让我怎么不能恨你？

但是，我不想，我也不愿意去恨一个人，那太痛苦，太折磨我了，你也不值得我去恨。”我宣泄完了我积压的一切。我发现，不知道何时，我早已是泪流满面。但是，算了吧，我知道路西法已经不会再见我了，我对祂说了这么多伤害他的话。

“对不起，我的确刚才很激动。但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明天，我会去沙法耶界禁，我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对祂说了那么多，恐怕等待我的，少说也是几千年的惩罚。我不想再看到祂了，我转身，默默地向内堂走去。

“拉结尔。”

我愣了一下，没有感情地说，“殿下有什么吩咐。”

“我走过这么多岁月，你是第一个敢这么骂我的人。”

“我会接受惩罚，您放心，如果您不放心，我现在就可以去，但是，在那以先，请允许我最后和米迦勒道个别。”

我正要出门，却被路西法一把抓住手臂。

“你说我对爱情不够勇敢。我承认，所以我想告诉你。”

他把我拉了回来，对着我的脸说：“拉结尔，我爱的人，是你。”

我愣住了。

图书馆的大门被打开，米迦勒和拉贵尔，走了进来。

第三十章：美梦

他必飞去如梦，不再寻见；速被赶去，如夜间的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