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待在他身边,只是单纯地帮助他,希望他过得好。可是他过得并不好,表面上看着虽然是家财万贯,业大势大。可是内心的苦楚、孤寂,只有韩笺枫能深切地感觉到。
赫曜霆心中一痛,嘶哑着嗓子打断他:“笺枫,别说了,别说了……”
韩笺枫却充耳不闻,温柔的话语绵绵不绝地流进他的耳中:“其实,我愿意一直陪着你,但是你不要我。”轻叹口气:“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我的心里也苦啊。”
赫曜霆微微一怔,深吸口气沉声说道:“笺枫,你知道的,我为了你连亲大哥都害死了。”
他说着,暗暗握紧了拳头:“我当时暗算他,只是想要让他落下残疾,让他不能跟我争。我没想过要他的命。”
凄凉地惨笑了一下:“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咬紧牙关颤声道:“我只要一看见你就会想起来。这件事在我心里,永远都过不去。”他一身清冷月色,宛如画中谪仙,淡漠而疏离。
韩笺枫脸色微变,厉声道:“不,不是的。曜清不是你害死的。”深吸口气,沉声道:“当年其实是老当家亲自下的令,你并不知道其中隐情。而我刚好参与其中,亲眼目睹了整件事的发生过程。”
目光变得寒意森然:“赫曜清根本不是老爷子的亲生儿子,他是大夫人跟外人私通生下的野种。”
赫曜霆苍白的脸色再添一层冰霜,寒潭一般幽深的双目忽然冒出火光:“你说什么?”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笺枫,我大哥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容忍别人再来毁他的清誉。”
韩笺枫沉沉一笑:“我说的都是事实,曜清的确不是老爷子的亲生子。老爷子在曜清生前就留了遗嘱,里面写得清清楚楚,长子并非亲生。”声音变得越来越冷峻。
赫曜霆一惊,脱口问道:“什么遗嘱?我怎么不知道!”
韩笺枫目光淡然地望着他,脸色变得愈加苍白:“曜清死了之后,老爷子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丑事,再也没有提过。可是他不知道,这份遗嘱被我偷走藏了起来。你若不信,我可以拿来给你看,是不是老爷子的笔记,一看便知。”
赫曜霆知道韩笺枫不会随便跟自己扯谎,他这样说自然是拿得出遗嘱,不禁有些郁愤:“你说的是真的?怎么不早告诉我?”
韩笺枫凄然一笑:“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怕……我怕你即使知道了真相,还是不会要我。”深吸口气,半天才缓过气来,缓缓说道:“我宁可让曜清的死成为你一块心病,也不想去面对……你因为介怀……而嫌弃我,这样的现实。”
赫曜霆脑子嗡地一声僵住了:“笺枫……其实我……其实我……”嗫嚅了半天,最终说出这么一句话:“对不起。”
他搂住韩笺枫的腰,轻轻抚摸了一下,触手被肋骨咯了一下。不禁悲戚地想:“笺枫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了。是为了沈叶,还是为了那一分不能言说的入骨相思。”
“没关系。”韩笺枫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嗅着他一身凛冽冰冷的苦涩药气,轻叹了口气:“没关系。”他真的是难得与赫曜霆这样亲近,不自觉地生出了些贪婪的私心,将他搂得更紧一些。
良久,轻声说了一句:“我只是痛心,因为你活得不好,我痛心。”一字一句,透着刺心入骨的伤痛。
他爱他,只想他过得好。但是赫曜霆过得并不好,就算跟他在一起也不会好。更何况,赫曜霆或许永远都不会接受他。
“你总是折磨自己,然后再来折磨我。”他一手轻轻地抚摸着赫曜霆单薄的脊背:“你总是不知道珍惜自己,除了我之外,谁会心疼你呢。”
指尖触到根根清晰的骨头戳得他心疼,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旁人都以为你冷酷无情,只有我知道……你就是团火,灼伤了别人……也会伤着自己……”韩笺枫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话,闭上眼睛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赫曜霆静静地被他搂着。半晌,见他不再说话,以为他是睡着了,慢慢把他移到枕头上躺好,帮他盖上被子。
赫曜霆靠在他旁边,单手撑着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韩笺枫。韩笺枫此时虽然双眼紧闭,睫毛却在微微颤动。赫曜霆凑近他,隐约看见他长密的睫下蕴藏了一抹薄薄的水雾,在投进房间惨淡的月光下,掩映出悲凉的辉芒。
赫曜霆情不自禁地俯下身体去亲吻他的眼角,一抹滚热的水意灼烫了他的嘴唇。他轻柔地从额头到面颊一遍遍抚摸着韩笺枫,心中叹息了一句:“笺枫,我怎么可能让你幸福呢。我那么爱你,那么恨你。”
52、堕入修罗
赫曜霆紧挨着韩笺枫与他并排躺好,两个人同盖着一床被子,近得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韩笺枫的呼吸平稳而均匀,大概是睡着了。赫曜霆却怎么也睡不着,睁着一双大眼睛等待天亮。
往事云烟一幕一幕过电影一样浮现在他眼前,那些他不愿意碰触的蹉跎不堪,忽然抑制不住一下子涌现出来。他从前不敢去回想,只要一回想,那尖锐的刺痛就灼烧得他心脏剧痛。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又不由自主地去回忆,去想,去痛。
韩笺枫爱着他,他并不意外,其实早就心里有数,只不过刻意地不去想。韩笺枫从来不提,赫曜霆就任由他将这种感情隐藏压抑起来。变成了二人不能碰触的一份隐痛。
韩笺枫很小的时候就来到了赫家,大概是十几年之前的事了。他很早死了亲爹,他妈改嫁给了一个老头子,继父答应给他妈一口饭吃,却提出了条件,就是不能带他改嫁。他妈一狠心把他扔在雪园门口,他快饿死的时候是被雪园当时的老板孔佘捡了回去。
他拜了孔佘为师,孔佘是个为人刻薄的人,对徒弟时常打骂不休,韩笺枫小时候在雪园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
后来一次赫老爷到雪园无意中发现他很聪明又不多语,觉得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才,当即决定带回赫家亲自栽培,那时候他已经长成了眉清目秀的小少年。从此以后名义上是孔佘的徒弟,实则跟章曜沄一样成了赫家亲传的门徒。
赫老爷带韩笺枫回家,为他一一介绍了家庭成员,那一天赫曜霆刚好卧病在床没有见到他。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韩笺枫红着脸怯怯地唤了一声:“大小姐。”心里还在诧异,大小姐好好的一头秀发怎么一下子就剪短了。他得到的回答是赫曜霆的兜脸一拳。
少年时期的韩笺枫羞怯寡言,对琴棋书画有着比旁人更加执着的兴趣。他总是一个人在角落里练小提琴,或者静静地画山水画、写书法。那种忧郁而纤细的模样,总是会引得人驻足,却不忍发出声音打扰他。
赫曜霆肺不好,肠胃也弱,稍微着了凉就要闹肚子。他本来是个病秧子的身体,却生了个混世魔王的性子。时常偷了韩笺枫的墨宝当厕纸,然后在他找的时候跑出来,冲他狡黠一笑:“用笺枫的书画如厕最好,有墨的清香。”
韩笺枫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也不说话,在赫曜霆与他目光直视的时候看向别处,一抹红晕不经意间爬过面颊。那时候的韩笺枫,永远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经常会害羞。他一害羞就惹得赫曜霆更加乐意去捉弄他。
赫老爷后来送韩笺枫去学堂上学,他入学比较晚,刚好跟赫家这对孪生姐弟一个班。
学堂里的男孩子总是因着韩笺枫的好模样欺负他,人前人后地叫他‘小戏子’,对他动都动脚。韩笺枫那时性子柔,也不懂得反抗,只是左躲右闪地到处乱窜。
赫曜霆却是个不受气的。他虽然身体不好,但是打架从来没输过,少年人下手又狠辣。学堂里的男孩子再不敢对韩笺枫造次,日子才算过得太平。
赫曜霆每每将欺负韩笺枫的男孩子教训了一顿之后,经常搂紧他的肩膀,豪情万丈地宣布:“你以后给我当老婆,我帮你把坏人都打跑。”现在想来,那时当真是年少气盛。
有一年赫曜霆病得很厉害,家里人说痨病传染,竟然偷偷命人将他塞进麻袋扔到江里去。那时候十冬腊月,江水都冻住了。韩笺枫趁机打晕了家仆,把他从冰窟窿里拖上来,力大无穷地背起他就跑。
医院见到这种情况都不收了,韩笺枫带着他在一位老中医门口跪了一夜,那位大夫才开门,勉强答应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谁知赫曜霆竟然就活了过来。
韩笺枫将他抱在怀里,一口一地喂他吃药,那时候从没有人跟他这样亲近过,包括一同出生的姐姐。
他活过来之后,要韩笺枫在他身上纹个刺青。
韩笺枫一头雾水地问他为什么。他笑嘻嘻地看着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你是我救命恩人啊,我想让你在我身上留个记号,以后就不会忘记了。”
韩笺枫拗不过他,只好在他左肩上刺了一朵罂粟。当时每一针的刺骨之痛,都让他记忆犹新,但是他依旧咬牙忍下了这种酷刑。
他问韩笺枫为什么要在他身上纹罂粟花。
韩笺枫淡淡地笑着告诉他:“罂粟是生命力顽强的花,你会像它一样祸害遗千年。”
他们本来是那样的要好,好到生死相依。
他以为韩笺枫是他的,可是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事情就变了样,那个霸占了他心上人的人不是别人,偏偏是自己的大哥。
那一日,他跑到地下室去找一只走丢的小花猫。经过一个旧仓库,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嘶吼和凄惨的叫声传出。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映入眼帘的情景让他立刻惊呆了。
自己的大哥赫曜清正袒裼裸裎地覆在韩笺枫身上,血顺腿蜿蜒而下的鲜血,触目惊心。
他见到如此情景仿佛被毒蛇咬了一样,阴冷冷的浑身寒毛直竖。
赫曜清并没有发现他,但韩笺枫那时候向门口看了一眼,目光刚好与他相对。怔了一怔,随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立刻躲了起来,等赫曜清离开,然后偷偷走进那间屋子。
他凑近赤条条被铁链锁着的韩笺枫,浑身都僵住了。韩笺枫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散乱没有焦距,眼神空洞洞,俊美的脸庞没有一丝生气。
半天,嘴角抽搐了一下,才有一句话从他嘴里飘出来:“你快走吧,不要看我。求求你,不要看我……”声音很轻很轻,无喜无悲,无哀无怨,只有无穷无尽的无可奈何。
韩笺枫那个时候大抵已经接受了现实,他这辈子彻底完了,他跟赫曜霆也彻底完了。
赫曜霆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满心都是无奈的悲戚:“我想救你啊,可我只是一个庶子。我真的想救你……”那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让他浑身颤抖,恨不能立时死去。
赫曜霆不敢直接去找赫曜清要人,甚至不敢让大哥看出来他知道这件事。他一个庶子,若是把人逼急了,恐怕就会被害死。
百般无奈下,他想到了一个人——章曜沄。
章曜沄是不惧怕任何人的,他有能力也有手段,就算是赫曜清也要敬畏他三分。
当章曜沄把韩笺枫从地下室里扶出来之后,韩笺枫有很长时间不再跟任何人说话。
后来章曜沄跟赫曜清去了西洋留学,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可能是从那时起,他才觉得章曜沄是可以让人依赖的人,他让觉得安全,生出了要牢牢抓紧他的心。
他开始不顾一切地往上爬,把家产、名利、地位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紧紧攥在手里。因为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才会让他感觉自己活着还有意义。谁要是跟他争,拦他的路,他就要他的命。
赫曜清是第一个在他向上爬的路上挡着的人,所以在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向赫曜清乘坐的汽车轮胎开了枪。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样做是为了家产,还是为了韩笺枫。
有一天,他在走廊一角见到了临窗而立的韩笺枫。依旧是那个玉树临风的样子。一缕淡淡的烟雾在他身边缭绕开,飘飘袅袅。
他皱皱眉问:“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他掐灭烟头回答:“很早之前就会了,但你不喜欢我就不抽。”这是韩笺枫自那件事之后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不知怎么的,仿佛一夜之间就忽然变得冷酷无情、虚伪残忍,他的笺枫不知怎么就变得风流成性、心狠手辣。
或许是他把韩笺枫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为了坐稳当家的位置,他硬起心肠把韩笺枫打扮得体体面面,然后再送去一个又一个修罗道场,不惜牺牲色相为他除掉一个又一个对手。
反正韩笺枫已经是被赫曜清米曹践过的火兰货,没什么怕毁的。
他原本因为赫曜清的死对韩笺枫怀着无限的恨意,他也恨自己。现在知道了真相,是不应该再恨了。但是看着他,心里依然觉得别扭,依然恨,恨得骨头疼。
岁月像一部发了疯的磨盘,将他们打磨得面目全非,再也回不到年少时的样子。
他们享尽人间富贵,也吃尽人间辛苦。
他们活得风生水起、手眼通天,却再也没快活过。
赫曜霆从回忆里回过神来,转头看着静静蜷缩在一旁的韩笺枫,那个睡姿是双手将自己环胸抱成一团,像个怕冷的孩子。忽然好想搂紧他,将他揉进怀里细细密密地亲吻他。
但他僵直了半天,只是伸出手在被窝里胡乱摸索了一阵,触碰到了韩笺枫的手指。纤细而修长指尖带着薄茧的手指,一直都带着柔和的温度,既不冰冷也不会烫伤人。
赫曜霆心里想着,在韩公馆笺枫夜夜入眠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人蜷缩在冷冰冰的被子里,自己给自己取暖。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在黑暗中握紧了他的手,韩笺枫也仿佛似有所感,与他十指紧紧相扣。两个人就这样手拉着手,在床上躺了一夜。
53、女人是非
赫曜霆一夜未眠,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恍恍惚惚地睡着,小憩了一会。还没睡安稳,就被一个催命电话吵了起来。
他迷迷糊糊爬起来去接,刚拿起听筒。阎翰林在电话那头嘹亮的嗓门就把他彻底给震醒了。
赫曜霆被她的怒吼震得耳朵嗡嗡直响,手一抖差点把听筒扔出去。
一阵疾风暴雨般的抱怨持续了足有两个小时。
大体内容是这样的。百货商店分账之后,孙星娅那些太太们随意划账被取消。孙星娅跟她两个人在这件事上起了争执,阎翰林坚决不让步。
结果孙星娅雇了记者在小报上发声明,讽刺她牝鸡司晨违背传统妇德,更影射她与关东大亨之间关系暧昧。
这消息一出,小报记者逮住机会纷纷捕风捉影,也不知怎的竟然将赫曜霆跟阎翰林在金嘉源寿宴上共处一室这件事也给翻了出来,大肆渲染。
阎翰林忍无可忍,给他打电话要请辞。
赫曜霆被她河东狮吼一般的叨逼叨搞得头昏脑胀,心悸眩晕。暗暗腹诽,俗话说一个女人相当于三百只鸭子,火力全开的阎翰林简直就是个家禽养殖场,实在是太丧心病狂了。
阎翰林最后以“明明是我被强吻,他们凭什么写成你被我霸王硬上弓!”为结束语。末了委屈地咕哝了一声:“脑子好,能力好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被人指指点点。”
赫曜霆心中冷笑:“谁让你长个媒婆相,相貌英俊也不是我的错。”他当然不会这样说,反而一口一个“阎经理、阎小姐”地耐心呵哄。
赫曜霆说了一句:“翰林,你先消消气。因为这点小事辞职多不值得。”之后,阎翰林依旧坚持请辞。
赫曜霆的耐心彻底被磨没了,一声暴喝带着雷霆之势:“姓阎的,你要是想明天早上看到你们阎家剩下那几个门徒横尸街头,就给我辞职试试看!”倒是把阎翰林震住了一瞬,电话那头安静了一阵。